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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以后。客车在沙铺的山路上蜿蜒行驶。沿途的路边时而是砾石遍布的干涸的河道,时而是悬崖峭壁。建工凝望着窗外残雪覆盖的麦地和远处起伏连绵的山峦,脑海里又浮现出老家的那片田野。
一周前,吴姐打电话告诉他,她那位同学的丈夫已经答应帮他办调动了,还说教育局正缺人,问他愿不愿意去普教科。她说,她当即就替他答应下来了,到学校教书哪比上进机关,用不了几年就能提升个副科长,甚至还可以进政府机关去工作。可是,明天学校就放寒假了,他还没有接到关于他的调令,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今天一早,他就乘上第一班客车进城去见吴姐。
客车驶过一座水泥大桥,上了一条黑色沥青公路,由北向东爬上一道山坡,又开始向下行驶。向下望去,盘山公路像一条折叠的飘带在山间绕来绕去,土黄色的村庄隐约可见。
近两个小时客车进了城里。颜神河横贯南北,两岸的光秃秃的粗大的垂柳不断向后闪去。各种颜色的工业污水从河道两边的暗道口处汩汩流出,在沟沟壑壑的黑色的河床上恣意流淌蔓延,逐渐混流到一起。路边上。出卖陶管和陶瓷餐具的摊点一家紧挨着一家。河对面现出一座盛气凌人的工厂大门,在它的一侧挂着一块长长的刻有“山东省国营陶瓷厂”字样的标牌。据说,早在宋朝时期这里就已经出现了许多陶瓷作坊。建国以后,依托当地煤炭资源的便利条件,这座小小的山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兴起了几十个大中型国营工厂和大集体企业,产品包括工业和生活日用陶瓷、美术琉璃、电机、灯泡、水泥、鞋帽等等,品种繁多,畅销全国。
走出车站,远远就能看到河对岸颜河影院的大楼上面那几幅巨大的电影宣传画牌。中间的一幅是《廊桥遗梦》中的男女主人公,彼此深情相望,眼睛里流露着令人怦然心动的缱绻情意。由于风吹日晒,画面的色彩已经有些暗淡了。
绕过影院南面的正门,刚拐过大楼墙角,从胡同尽头的二层小楼上传来吴姐那清亮而韵味十足的京剧唱腔:“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云英正陶醉于当年在舞台上被万人瞩目的回忆之中呢,猛然见建工站在了门口外面的走廊上。她戴着一副黑边框低度近视眼镜,脸型和嘴巴与京剧电影中的李铁梅颇有些相像之处,只是体形有些发福了。
“我刚从学校赶来,明天就放假了,可是调令还没有接到!”
“哦!是吗?”她让他坐下,他站着没动。
“上次是我那位同学带我一起去见到她丈夫的,接着我就给你打了电话。他当时说的很肯定,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才有一周的时间吧?太催反倒不太好……”
“明天学校就没人了……”他脸上现出焦急的神情。
“别着急,让我想想……”她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要不这样吧,咱到局里去打听一下,先看看什么情况吧!”
区教育局就在南边不远处的沿河路边。两人走进大院来到二楼,两边的走道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北边各个办公室的门全都锁着。来到南头,只有人事科的门半掩着,里面坐着一个人,又矮又瘦。云英上前打听王局长在不在,说是为了一个老师调动的事想见他。那人说王局长不在,又问调动人的姓名。建工自报了姓名和学校。
“哦,这事我知道,他跟我交代过了。”他开了一个信,让他带着回原校去换个报到信,再来找他。
两人连声答应着并再三道谢。下了楼梯,她说,只顾高兴了,竟忘了问问那个人姓什么。
当天下午他又回到教育局。那人果然还在,让他春节过后到教育局来报道上班。他告辞后,又兴奋地来到影院。云英高兴地说要给他庆贺一下。
“不,我应该请你!”他心怀感激地说。
“哈,应该请我!不过,你应该先回家一趟,让家里人放心。请我的事就改天吧。”
“一言为定!”他喜欢吴姐的爽直。
云英注意到他放在桌上的黑提包里是一些书,说:“是些什么书?有我喜欢看的吗?我带回家去晚上看。”
“哦,你喜欢看小说吗?”他拿出几本递给她。
“……哦,还有外国的,《忏悔录》。”
“这是一本自传体小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你喜欢这一本?那我得看看。”说着把它挑出来放到桌上,又自己拿出几本,其中夹着一个绿色软皮塑料本。“你还记日记吗?不会有什么秘密吧?可以让我看吗?”
“好久没写了,没什么秘密,拿去看吧。”
“那我可不客气了。”她微笑着,从眼镜后面朝他怪怪地瞥了一眼。
回家的路上,他顺便从路边上一家亮起灯光的小卖部里给爷爷买了两瓶好点儿的白酒。去年秋天,奶奶病世后,四叔从东北把爷爷送到了这边。
明全老人见孙子回来,高兴得满脸皱纹驱散开来。这间原来当做储藏室用的小屋里没有炉子,他披着一件黑棉袄蹲在床上吸烟,指着跟前靠窗桌上的两瓶白酒,嘻嘻地笑着说:“这是你三叔来给我买的。”
“三叔来过啦?”建工大声问。
“才刚走没几天。我要跟他一块回去,你爸爸不答应,不让我走。”说完,又抖动着肩膀笑起来。一会儿又说:“你爸爸妈妈照顾我很好,顿顿饭都有菜、有肉,可是我不能在这里呆得时间长啦,我得回去,回胶南去!”
“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别回去啦!”
“那不中!我得回去……”老人又吧嗒起烟袋来。他又瞪大那双圆眼睛说:“我要是死在外面了,不让村里和邻居们笑话?”说完,又陷入沉思冥想之中。他说,他这辈子从来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别人的事。建工觉得,爷爷大概是在想那类死后是进天堂还是下地狱的事吧。
赵婶坐在里屋床头的暖气包跟前取暖,见他进来,就唠叨起来:“哼,当初我就看出来了,继信把你爷爷奶奶接去,等以后早晚还得再把他们送到这里来,这不,看你奶奶死了,你爷爷病了又没法帮他照看孩子,果不其然就送来了。前几天你三叔来,你爷爷非要跟他走。他在县城里打工,老婆孩子都住在娘家,你二叔又在连云港,回去了谁来照顾?养这么多儿子有啥用啊?”
站在门口一边的建工,看到墙上靠边那个相框的一角,塞着一张四寸彩照,心陡然塌陷了似的“咚咚”跳起来。那是巧生跟一个瘦高个的陌生青年的合影!
他立刻走上前去,问:“巧生回来了?”
“哪里!这是他对象陆震从老家带回来的。——他已经顶替他叔叔,在一立井上班了,干采煤工。”
他两眼闪光,盯着眼前这两个人在青岛栈桥上的合影。前年自己还跟巧欣一起到过这里呢。巧生穿着一件赭红色的小领西服,嘴角似乎流露出一丝微笑,在她清晰而沉静的表情背后,似乎还带着过去留给她的淡淡的伤感。他感到照片里的她也在盯着自己。这个个叫陆震的人脸膛黝黑,面带微笑,斜着身子紧靠在她的身后。他心里感到一阵别扭。他那颗曾经破碎不堪的心就像挂在树枝上的带霜的枯叶,再也经不起哪怕是一丝寒风的折腾了。
“巧生怀孕了,说是春节还要来看望我和你爸爸呢。”
“她春节要回来吗?”
“你爸爸跟陆震说了,等她生了孩子,孩子大点了的时候,带着孩子一块来。小孙的意思是,让她在老家坐月子,因为那边有老人照顾。唉,巧生算是熬出头来了,也该知足了。”
她又突然盯着儿子说:“唐瑾订婚了,你知道吗?前些天我在下班路上见到你唐婶了,可能过了年就结婚。她对象还是你们同班的同学呢!”
“同班同学?姓什么?”
“好像是姓什么……司马?说是个头挺高,在城里保险公司上班,他爸爸还是矿上一个什么干部,原来是副矿长。”
他微笑着,皱了皱眉头:“怎么会是跟他呢?原来她对那个同学印象并不好哇……”
“你唐婶说,她起初不很满意,可那个男孩子喜欢她,经常往她家跑,追得挺紧,后来就成了。你唐婶原来是想让你跟唐瑾,你不是不愿意吗?”
他不愿再深想下去,把话题岔开说,他调到城里来工作了。
一会儿,他来到原来自己住过的小屋里。屋里很阴冷。门后边墙角处那个用报纸裱糊的木箱子还在,不过里面已经都成了小梅的一些旧课本。他似乎又看到当初两人在这小屋里说话的情景,她那精致的脸庞,温婉清晰的语音,再次戳痛了他那颗破碎不堪的心。去年年底,他从学校里给她写去一封信,是通过巧欣转交的。回来听母亲说,巧欣给父亲来了一封信,信里说巧生已经订婚了。男方姓陆,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从小跟着他的一个无儿无女的叔叔长大的。这位叔叔就在河东煤矿一立井工作,明年退休后让他顶替。
母亲笑着说:“巧生这回算是交上好运了,该当她天生有这个命。”
父亲也欣喜地说:“这回来了就不用再回去啦!”
他看过来信,写信日期就在他给巧生寄去那封信不久。这无疑让他当头挨了一棒。一想到那个即将跟她结婚的陌生男子,嫉恨的毒液在他全身扩散开来。他永远都不想再见到她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