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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案子查到这地步,已经不是桃溪县令冯安空口说不,就能否认得了的。更何况在这个皇帝集权的年代,朝廷命官涉案,证据确不确凿,嫌疑人认不认罪,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皇帝如何作想。只要皇帝认为你有罪,就算你说出花儿来,也照样在劫难逃。
只要皇帝有令,丁唐自会拿出看家的本事,撬开桃溪县令冯安的口。冯安虽然只是个区区七品县令,但到底是朝廷命官,按理说要交由大理寺审理,才是正常流程。如今丁唐出手审问,其实并不名正言顺。先前皇帝让调查玉香爹娘入狱一案倒罢了,查问冯安毕竟只是擦点边,但要正式提审并大刑伺候,没有皇帝允许,丁唐若动手,绝对会招来御史台的弹劾。
周瑛的视线从静立候命的丁唐,移到沉吟不决的皇帝身上,最后收回目光,翻了翻丁唐呈上来的卷宗,心中一动,问道:“刘氏病重昏迷,没有口供倒罢了,怎么方柄的口供也没有?”
丁唐迟疑了一下,说道:“启禀公主,这也正是疑点之一,方柄失踪不见了。”
周瑛惊讶极了,连声问道:“方柄不该在牢里关着吗?牢门锁着,狱卒看着,这层层守卫的,怎么会失踪不见?是越狱了吗?他一个弱书生,总不会飞天遁地吧?抑或是有人劫狱?”
“无人劫狱,也没有越狱的痕迹。”丁唐犹豫地望了一眼皇帝,沉默片刻还是续道,“而且除了方柄,同期被抓入狱的乞丐流民也都不见了。据狱卒所说,是已经期满放了人。但臣派人去找,却没发现哪怕一人的踪迹。而因为这些乞丐流民无亲无故,一直也没人报案他们失踪。”
“他们是真的失踪了吗?”周瑛一想这么多人同时没有下落,心里隐隐有点瘆得慌,她勉强笑着问道,“会不会是都迁去其他州县了?毕竟泰安州明确不欢迎乞丐流民,他们想留也留不下来。”
“公主说得也有道理。”但丁唐紧接着就道,“但一个偷偷留下的都没有,这可能吗?”
周瑛不由沉默下来。
皇帝倒是处变不惊,安抚地拍了拍周瑛的手,问丁唐道:“那爱卿又是如何以为的呢?”
既是皇帝问话,丁唐正色不少,回道:“启禀陛下,不止桃源县,泰安州的一州四县,在陛下驾临泰安州前一个月,前前后后抓入狱的乞丐流民共七百八十四人。这七百多人不是一个小的数字,吃在哪,住在哪,还要一点风声都不露,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安置得了的。”
能在一州之中一手遮天的还能有谁?丁唐显然在指一州长官的知州大人。皇帝面色凝重起来。
丁唐又道:“臣认为,此中关键,恐怕还要着落在桃溪县令身上。”
这也是丁唐一开始就希望得到皇帝允许,来刑讯拷问桃溪县令冯安的原因。不管是玉香一家被关押的关押、追捕的追铺,还是乞丐流民的无故失踪,亦或者是隐约站在冯安背后的知州徐继年大人,这所有的中转点都在桃溪县令冯安身上,若能让他开口认罪,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当然,现在已经有种种迹象表明,徐继年跟此事脱不了关系。但幕后指使和知情不报,这可是两个概念。丁唐可不希望他得罪狠了的人,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再说了,皇帝可是门儿清,丁唐若是办事不利,失掉皇帝信任,等着接他班的可大有人在。
丁唐当然要全力破此案,皇帝沉吟后,同意了丁唐的提议,下令让丁唐尽管施为,不必顾虑。
有了皇帝口谕,丁唐放心大胆审问起桃溪县令冯安来。然而让丁唐没想到的是,冯安看起来是个酒囊饭袋,却意外的有根硬骨头。十八样酷刑过去,冯安一个字都没吐露,只道自己冤枉。
一天之后,皇帝再次召见丁唐时,丁唐嗓音艰涩地禀报道:“启禀陛下,冯县令未曾认罪。”
皇帝微微一惊,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
周瑛在一旁同样有些惊讶,丁唐的手段周瑛虽没亲眼见过,但也略知一二。
上回在津阜绑架她的蔡三英等人,在被处斩刑时她曾去观刑。那蔡三英等人表面上看起来好端端的,没有一点淤青伤痕,除了面色白了点,跟正常人一个样儿。但实际上他们却连自己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押解的狱卒才一放手,他们就软倒在处刑台上。甚至最后砍头时,蔡三英等人都不是跪的,而是只能勉强跪坐着,也幸好监斩官是个变通的,要不然刑都行不了。
这丁唐酷刑手段之老到狠辣,可见一斑。
这样的手段,竟然在桃溪县令冯安身上折戟,难道冯安当真是冤枉的不成?
周瑛在心中摇头,她可不信。
不管是玉香爹娘被入狱,还是玉香被抓捕,乃至师爷的供词,甚至辖下乞丐流民的无故失踪,都彰显了桃溪县令肯定脱不了关系。皇帝若想凭这些定罪,也未必不可能,但看皇帝的样子,显然不愿听御史台唠叨,更希望听到嫌疑人罪证确凿,亲口认罪。
眼看这案子就要陷入僵局,周瑛可不愿这案子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桃溪县令冯安如今安在?这人既能舌灿莲花,又能铁骨铮铮,实在有趣,我倒想见识见识。”周瑛看向皇帝,歪头微笑道,“而且父皇龙威浩荡,说不定冯县令一面圣,就自己招了呢?”
皇帝顿时被周瑛逗笑了,不满的心绪散了不少。
他虽然身为帝王,但也没自命不凡到认为自己一出马,坏人就能纳头就拜了。他当然能看出来,周瑛这么说,是想请求皇帝给她一个机会,她想试着撬开冯安的嘴。
皇帝想了想周瑛一贯擅辩机敏,说不定此事还真能成,倒也没有一口拒绝。不过让公主审问一个朝廷命官,到底不合规矩。周瑛不曾明说,也是为了留下转圜的余地。皇帝也索性不点明,只谈天一般笑道:“别说是你,朕也好奇这桃溪县令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真的冤枉。”
皇帝吩咐道:“乔荣,提桃溪县令上来。”
丁唐微微松了口气,虽然他的办事不利已成事实,但能有片刻转圜的余地也是好的,若周瑛当真能审问出真相来,皇帝也能气消一些。当然,丁唐并不抱多大希望就是。
既然皇帝有了命令,乔荣自去提冯安过来。
不过多时,就见乔荣通报一声,进得门来。乔荣身后跟着两名身材壮硕的太监,半拖半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是桃溪县令冯安。只见冯安眉目依稀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俊朗,但已经被满脸的肉挤得变了形。眼底混浊,眼下青黑,脸颊上都是喝酒太多,消都消不下去的糙毛孔和红晕。
原先冯安可能还算胖得有点官威,但如今他因受了刑,整个人都萎靡不堪,被人架着时他浑身的肥肉都耷拉了下来,好像一块隔夜的白肉,又油又腻,颤巍巍的,上面还结了一层腻人的油脂,看一眼都让人反胃恶心。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方父母官,更像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
两个太监放开手,冯安跌坐在地上,浑身肥肉一颤,他疼得顿时龇了一下牙,但到底没敢喊疼,慌忙拜倒,尽力收紧一身的肥肉,试图让自己显得小点,“罪臣冯安参见陛下。”
周瑛看清冯安的模样之后,实在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一看就是酒囊饭袋的家伙,竟然还能想出来那么厚颜无耻,却无懈可击的辩词。难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皇帝并未叫起,只朝周瑛点了点头,示意她自便。
其实周瑛一直有些不解,既然桃溪县令冯安能在事后,想出那么毫无纰漏的辩词,甚至死咬住口不认罪,就说明冯县令该是个聪明人才对,那他又为何一开始会错招频出?
先前方柄被捕倒罢了,是差役认错人,后来刘氏穿着最齐整的衣裳,带着家中所有银两,去监牢赎方柄,却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推攘官差的罪名入狱,这是在吐露自己秀才娘子身份后。这下不但抓了秀才,还抓了秀才娘子,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再瞒住,冯安肯定知情。
既然冯安知道了,那么是抓是放,是斩草除根,还是安抚厚待,都该很快有决断才是,但冯安却迟迟未有动作。甚至包括玉香后来去探监,冯安下了大手笔抓人,结果又把人给放跑了。
这后患无疑的做法,会是一个聪明人做得吗?
不太可能。
冯安的举止前后判若两人,唯一的解释就是,后来有人在冯安背后支招,至于那人是谁……
周瑛手指按了按卷宗,心中微定,问道:“冯大人,我这里有一件事,正想向你讨教。”
冯安虽然没见过周瑛,但在路上跟乔荣打听过消息。乔荣虽然觉得冯安死定了,但也不好让冯安一无所知去了,冒犯了帝王和公主天颜,所以还是嫌弃地指点过一二。
所以一听周瑛开口,冯安就猜到了她身份,慌忙道:“讨教不敢当,公主只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