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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他与她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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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盛沣分开后,程晓星独自向汽车站走。

    日头太毒,晃得人眼前阵阵发黑。

    她身旁窜过来一道影子,一时还没看清是谁,已经传来少年略带雀跃的声音:“嗨,你也去坐公交车吗?”

    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才见是高峻。

    “是呀。”程晓星点点头。

    “那一起走?”

    “……好啊。”

    在学校里,男女生同行是很避讳的,稍不注意就要被认为是早恋。

    现在终于出了校门,男孩子们急于证明自己已经长大,和女孩子搭讪,也许就是最好的证明方式之一。

    两人边走,高峻边问:“哎,你怎么这么白?是晒不黑,还是不出门?”

    一起吃了一顿午饭,他口气已经比上午在操场时熟稔多了。

    程晓星却仍然笑得很客气,“天生的。”

    高峻举起自己黝黑的胳膊,在她眼前晃了晃,“其实我本来也没这么黑,就是到了夏天一晒,立刻和咱们晋山的煤一个色。”

    程晓星还是微笑,没应声。

    她身上有种很静的气质,把周遭的空气都笼罩了。

    高峻在她旁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聒噪。

    两人无声地往前走,快到车站,高峻才又问:“你家在哪儿?”

    程晓星:“清河镇。”礼貌性地反问一声,“你呢?”

    高峻望她一眼,女孩子眉目纤细,身形单薄,干净得和这座黑突突的小城有点格格不入。

    十八岁的少年,心里那根没被撩拨过的弦,太容易颤动。

    他顿了一下,说:“我和你一趟车。”

    “你也是清河镇人?”

    “……不是,在你前面一站下。”

    清河镇不大,他贸然说“是”,也许要露馅儿的。

    程晓星不疑有他,“那就是梨河镇了。”

    他:“……嗯。”

    车站到了。

    好巧不巧,马上要走的,正是开往清河方向的车。

    高峻立刻上车,见程晓星不动,立在车门位置向她喊:“上来呀。”

    程晓星对他摆摆手,“我还有点事,先不回家呢。再见啦。”

    公交车开动了。

    高峻:“……再见。”

    然而,公交车出了车站大门,刚一拐弯儿,高峻就对着司机大喊:“师傅,停一下停一下,我上错车了!”

    ——

    程晓星先没回家,坐另一趟车去了墓地。

    她爷爷奶奶和父亲都葬在这里。

    村镇墓地简陋,墓碑都很低矮,只到她腰间。

    她从一座座墓碑缝隙间穿过去,像穿过一个个逝去的灵魂。走到自己家人墓前,取出了让父亲死不瞑目的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爸,我终于要上大学了。你看一眼这通知书,就把眼睛闭上吧。”程晓星喃喃自语,“大学报到还要用,不然我就烧给你了。”

    溽热的夏天一点风也没有,她的声音传不出去多远,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

    在墓地耽搁了半个小时,她才又转车回家。

    一到巷口,几个大妈大婶也不嫌天热,正围坐在一棵大树下说闲话。

    走得近了,程晓星听见她们兴致勃勃的声音:

    “哎,今天苏慧抱着那三瓣嘴出来了,你们看见没?”

    苏慧就是程晓星的妈妈。

    一个大婶笑了一声,兴奋地说:“看见了!早听说过有这么个病,但真正的三瓣嘴,我还是头一回见。哎呦,真跟个兔子精一样,吓人呢。”

    又有人说:“可不是吓人!这哪里是孩子,说不定是个怪物呢。”

    还有人好奇,“哎,你们说……这孩子嘴上有个豁口,他一准儿漏气对不对?这一漏气,嘬不住劲儿,可怎么嘬奶吃呢?”

    几个人都笑了,纷纷骂她老不正经。

    程晓星听了这些,也只当没听见,步伐不变,没急也没慢,继续往前走。

    经过这几人身边的时候,一个大妈倒叫住她:“哎,那不是晓星吗?正说你家的事儿呢,你过来给咱们讲讲,你那弟弟,他是怎么吃奶的?能嘬出奶汁儿来吗?”

    程晓星还是个小姑娘,她说这话太臊人。

    另外几个人都朝她挤眉弄眼,拦着不许再说,程晓星自己却淡淡笑了笑,没应声也没生气,只看了她一眼。

    走了。

    等她走远,那几人才又开始议论:

    “你们说这丫头,是不是脑子有点儿毛病?别人说什么,她都不见恼的,就只会笑!”

    一声叹息说:“哎,这孩子也不容易。听说还考上大学了呢,许是读书读得有点呆。”

    “……也对。”

    “是这么个理儿。”

    “……”

    事实上,程晓星不傻也不呆,她只是不在乎。

    从前爷爷在世,就常常告诉她,做人最要紧是守住自己的良心,外头人是嘲笑是奉承,都没什么所谓。

    这些大妈大婶,也都不是坏人。

    当初她父亲刚刚出事,这些人也都是一篮鸡蛋一篮水果往家里送的。

    她们不过普通人而已。

    你遭难,她们真切地同情;你出笑话,她们落井下石当看客;你有什么不光彩,她们立刻成了斗士,非要把你伤口一再揭开,一斗到底;而你要是真的被斗倒了,她们又会反过来同情你,叹一声“这人真可怜”,全然忘了把人压垮的正是她们的嘴巴。

    普通人最容易反复无常。

    和反复无常的人,是没有办法计较什么的,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站在什么立场。

    外头人的话,她可以不在意,但家里人……

    到了家门口,她刚推开门,还没出门洞,就正听见院子里妈妈和邓叔在议论她。

    她听见自己的名字,本能地顿住脚步,藏在门洞里没出来。

    她妈苏慧哄着怀里的孩子,对邓建国念叨说:“哎,老邓,你说这晓星,今天能把那助学款领回来吗?”

    邓建国蹲在台阶上抽旱烟,闷闷地吐出一口,把哑声哑气的话也吐出来:“领回来能怎么样?那是孩子的学费,你别打这主意!”

    苏慧一愣,有点哽咽,“你教训我?”

    邓建国闷头说:“反正打这钱的主意不行。咱们自己供不起孩子,还不够没脸吗?难道孩子自己拿来的助学款,咱们还算计着?那我老邓还算个人吗?过个三四十年,我也蹬腿儿去了,我拿什么脸去见下头的树德兄弟!”

    程晓星的父亲程树德,在生前和邓建国是兄弟相称的。

    虽然,他被他抢了老婆。

    邓建国声音有点大,把苏慧怀里的孩子吓着了,哇哇哭了起来。

    正如那些街头大娘们的猜测,三瓣嘴是真的漏气,连哭声和一般小孩儿都不一样。

    苏慧连忙拍着孩子后背,心肝肉地哄着。

    最后,孩子不哭了,她自己却抽抽搭搭起来:“邓建国,你心疼晓星,你当我这当妈的不心疼?她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咱们有什么办法?医生说了,这兔唇要是八个月里不做手术,往后那肉就长死了,不能做了!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咱们的孩子,一辈子顶着个三瓣嘴,被人当妖精看?”

    邓建国不说话了。

    院子里只剩苏慧一阵紧似一阵的哭声。

    程晓星贴着墙根站着,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

    她等苏慧哭声低下去,才闹了点儿动静,从门洞走出来。

    一见女儿回来,苏慧忙擦了擦眼泪,抱着孩子过来迎:“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晌午吃饭了没?锅里给你留着呢。”

    程晓星还是那种客气的淡笑,“吃了。”

    “哪儿吃的?”

    “楼外楼。”她说,“给我们捐款的煤老板请的。”

    邓建国终于站起来,干瘦的脸上有几分自豪,“嚯,念书出来就是不一样,都吃上楼外楼了!你邓叔活了半辈子,都没沾上楼外楼一个门槛。”

    苏慧将手肘向他一拐,骂了句:“瞧你那点儿出息!”

    见他们这样,程晓星有些不自在,低了头不去看,只小声说:“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屋里去睡一会儿。”

    说着,低头就向房间里走。

    苏慧“哎”了一声,跟在她后面想拦,却被邓建国拉住了。

    两人在程晓星身后,又是一阵嘈嘈切切,而她回到房间用薄被蒙住头,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

    ——

    该怎么去形容自己这个家呢?

    有时候程晓星想想,脑子里只留下一个“乱”字。

    她的父母,曾经也十分相爱。

    当初她父亲程树德断了双腿,苏慧才二十六岁。

    她娘家人劝着她离婚改嫁,她不听,后来就用逼的,为了她后半生幸福,硬要将她绑回去。而她死都不肯,拿着一把菜刀把娘家来的几个堂兄弟赶走,这才留在了程树德身边。

    程树德后来每每提到这一段,脸上都是无尽的动容。

    他常常对女儿说:“你妈妈是个好女人,不管她往后对我什么样,就算她把我杀了,你都不能怨恨她。”

    然而,再好的女人,也经不住生活十年如一的磋磨。

    程家算书香世家,程树德虽然没能上大学,但在煤矿上当会计,也算有正当收入。

    先前他们家过得很不错,可从程树德失去双腿瘫在床上开始,所有的担子,就全压在了苏慧一个人肩膀上。

    丈夫是瘫子,公婆年纪大了,女儿还那么小……

    她一天一天,做不完的就是做饭做工,洗衣服洗碗,端屎端尿,四处借钱……就这,还是顺利的时候。

    不顺利,赶上房子漏雨,赶上公公半夜发了哮喘,赶上丈夫先前因为不肯做假账,而得罪的人堵门来打骂……她真是无数次想死的心都有。

    直到后来,隔壁空了多年的破房子突然来人修缮,修好了住进来一对母子,就是邓建国和他七十多岁的老娘。

    邻里之间,少不得来往。

    而邓建国是光棍一条,苏慧虽然有丈夫,却守了多年活寡……

    最不该发生的事,连苏慧和邓建国自己都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也许是程晓星雨夜里发高烧,苏慧背着她去看病,却一头摔倒在泥水里,被邓建国扶起来,用三轮车送她们去了卫生所;

    也许是邓建国给老娘拆被子,男人笨拙的手指拿不好针线,被苏慧笑着接过来,三两下将新被子缝好;

    又也许……是那年二月的天气太暖,猫在叫/春,花在授粉,风里激涌着新鲜的欲望……他们干涸了多年的身体遇到彼此,仿佛涸辙之鲋,只能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