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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邓建国就到煤厂去上工。
到了地方,有个操作工迎着他:“你就是老邓吧?”
他笑得憨厚,只是点头。
那人说:“盛总在那边儿等着你呢,先去和他打个照面儿吧。”
邓建国知道盛沣产业大,这煤厂不算什么,没想到他会在这儿。本来也是想见见他的,现在有些意外之喜,然而他是老实巴交了半辈子的人,没和有钱人打过交道,一时倒有点紧张。
被那人领着,很快到了煤厂里头一间屋子,屋里陈设简陋,墙上都露着红砖,大白也没刮一层。
漆面斑驳的木桌子前,坐着个高大的男人,正微微蹙眉,低头摆弄着手机。因为他低着头,邓建国看不清眉目,只觉得脸型方正,隐隐藏着威严。
那个操作工带来他过来就走了,他一个人局促立在屋里空地上,舔了好几回嘴唇才张开口:“是盛老板吧?”
“盛总”俩字儿,他老觉得太洋气,有点张不开口。
盛沣听见声音,这才抬起头来,将手机一撂,“哦,是老邓吧?”
“哎!哎!是我。”
邓建国点头哈腰,忙取出一支烟来双手敬给他,却被他一抬手挡下了。那支烟不尴不尬停在半空,邓建国脸上讪讪的,这才想起人家是有身份的人,恐怕看不上他的劣质烟卷儿——虽然,这已经是他为了头回见给工友发烟,特意买了贵些的。
都是穷过的人,盛沣一眼瞧出他的窘迫,多解释了一句:“我是真想抽,可闺女嫌烟呛人,逼着我戒了,现在是不敢了。”
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邓建国虽然憨直,心思也很细,听得出盛沣是替他解围,立刻有点受宠若惊,对这人印象也更好了些。
虽说早听闻乔集矿的盛沣为人秉正,但是毕竟没亲自见过,他总是没底。
昨天程晓星刚去了乔集矿,下午就有人给他打电话,派了这么个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差事。他当然高兴,可也有点不放心,总怕是程晓星被人算计,才换来了这工作。
毕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十八岁,花儿似的年纪……
现在见了盛沣本人,见果然是很正派的模样,这才放心了点儿。
至于盛沣,他今早特意过来见邓建国,一是留个印象套套近乎,将来好和他提程树德账本的事,二来,他也对程晓星这个继父不放心。
当下这年头,人心不古,披着人皮的畜生越来越多。
亲爹欺负闺女的事儿也听过,而后爹就更多了。
他们家又是那种情况,这老邓虽说有个老实的名头在外面,可到底是在程树德没死的时候就睡了人家老婆。
所以对程晓星在那个家里的安全,盛沣也隐隐担忧。
而此时看邓建国果然一副憨厚面孔,按他多年阅人的经验,不像是个人面兽心的混蛋,也略略安心。
两个男人不知道彼此的心思,却同时松了口气。
为了同一个小姑娘。
盛沣也不多说,只把煤厂里需要他做的事一一交代了一遍。邓建国略猫着腰,姿势恭敬,听得更是认认真真,唯恐漏掉一个字。
说完了,他问道:“都记住了?”
邓建国忙说:“哎,记住了,都记住了。”
盛沣斟酌着措辞:“要是家里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厂里反映。我的厂子都是这样的,不能让大家有过不去的事儿。”
他以为他会趁机提一提他儿子手术的事,然而他没有,只是点头,“谢谢,谢谢盛老板。”
倒是个有点儿骨气的人。
盛沣暗暗地想。
——
交代完了邓建国,他从煤厂出来,一坐上车,女儿的电话就来了:“老盛,你也太慢了吧!那条信息二十分钟了,你还没回我!”
刚才他坐在桌前,就是在和女儿发短信。
这会儿笑着说:“我刚有事,和人说话呢。”
盛依依在家无聊,什么也问:“和谁?”
“跟你提过的,那个高考最高分的姑娘,她后爹。”
盛依依好奇,“你见人后爹干什么?”
“他来咱们厂里干活,交代两句。”
盛依依“哦”了一声,撒娇说:“整天在家太没劲了,要不我也去矿上吧。”
他立刻拒绝:“矿上到处脏兮兮的,全是男人,你来干什么?”
女儿“哼”一声,“你不让我去,那我就去找宋清学,在他家玩好了。”
宋清学就是老宋的儿子,比盛依依大一岁。
但两人是同班同学,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他们小时候,盛沣当然支持孩子一起玩。
但现在大了,他觉得女儿整天和这小子混在一起不合适,怕自己的姑娘吃亏,所以最近总是敲敲打打,不许他们太亲密。
盛依依早看出他的心思,故意这样说。
他果然立刻上当:“没事和他有什么好玩的?”知道女儿性子执拗,只好妥协,“你想来矿上就来吧,等会儿我让小吴去接你。”
目的达成,盛依依“耶”了一声,亲昵地说:“就知道老盛同志最好了。”
盛沣:“……”
好像又被这死丫头给耍了。
——
早晨九点,正是矿上交接班的时间。
从昨天开始,程晓星就坐在窗口前,接过黝黑大手递过来的矿灯,检查有没有损坏,然后问清对方姓名,将他的号牌再递出去。
她的工作就是如此机械简单,而且一天下来,需要忙碌的也就一两个小时。这么点活儿,每月拿人家一千五百块,让她简直不好意思。
这个工作样样都好,唯独有时要被那些矿工们调侃,这一样让她觉得烦人。
矿上男人们就发现登记矿灯的孕妇走了,换上这么个白得发光的小姑娘,个个心里痒痒,都想逗逗她。
有人过来换矿灯,会笑嘻嘻问一声“妹妹多大了”;有人不说话,但是一双眼睛骨碌碌在她脸上身上转;还有更放肆的,等她伸手去接矿灯,他就在另一头拉住接连矿灯的电线,用一根电线牵着,和她拉拉扯扯。
一开始,那小姑娘面红耳赤,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让人格外受用。可几回之后,小姑娘就不臊了,也不骂人,也不吵架,每当他们冒犯,就凝着一张小脸,静静地望着他们。
那眼光凉得像清晨山涧里的泉水,又清澈又慑人,多少龌龊心思,被她这么不愠不怒、不带情绪地一盯,全都跑得没影。
私下里,这些男人们议论,都说要是将来这姑娘嫁了,他老公在床上被她这么望一眼,硬起来的家伙事儿非得立刻软了不可。
然后换来一阵哄笑。
此刻,程晓星又给这些人交换矿灯和号牌。
因为昨天,大家都见识过那双清水样的眼睛,今天造次的人少多了。本来顺顺利利,但轮到一个矮瘦的男人,程晓星接过他的灯,将小小的号牌递给他时,他却弯腰从窗口探进头来,伸长手臂直接攥住了她的腕子。
程晓星一惊,用力一挣却没挣开,立刻沉声说:“你放尊重点儿,松手。”
她声音软糯,发怒也像发嗔,惹得那人嘿嘿直笑,黝黑的脸上一口白牙森然如野兽,神态猥琐朝她一望,“小妹妹别怕呀,昨天老板拉着你走了半个矿场,也没见你乱挣,还跟着他进了小楼呢。怎么地,这小细腕子,老板能攥,哥哥就不能攥一下?”
程晓星长这么大,没受过这样的冒犯。昨天盛沣是拉着她走了许久,但她心里明白,这完全不一样。
她性子柔静,可从不是轻易受人轻薄的人,薄唇一抿,她拿起桌上还没撂好的矿灯,凛然望着那人,“你松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只当她唬人,笑嘻嘻地直点头,“别客气!千万别客气!哥哥身上正痒痒呢,就等着妹妹给挠两下。”
“砰”的一声。
程晓星用了十成力气。
猛地将矿灯砸在了那人胳膊上。
周围静了片刻。
紧接着,男人一声粗嚎,烫着一般,把手臂和半个脑袋都缩了回去。
身后的矿工们见他吃瘪,个个笑得欢快。
那人气急败坏,就差跳起来骂人:“死丫头片子!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哥哥摸你两把,是抬举你,你他妈……”
骂着骂着,刚刚的钝痛成了锐痛,嘴里“嘶嘶”抽着凉气,再也骂不出来了。
其他人笑得更欢快了。
程晓星是很谨慎的人,初到人家地盘,本来该小心翼翼,遇事多忍让。但是那人放肆,她实在受不得折辱。
而且她也多少看清了盛沣的为人,他要知道了,不会姑息这些矿工欺负人,所以料定了那人也就跳跳脚,不会有胆子把事情闹大。
说到底,她是占理的人,所以什么都不怕。
外头一片哄闹。
有笑话那人怂气,连个小姑娘都搞不定的;也有人说她肯定傍上了老板,所以才这么嚣张的;还有人说她看着性子软,谁知道这么泼辣够劲儿……
而她端坐在窗口桌前,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只将刚刚被攥得发黑的手腕轻轻擦干净,口气平淡如常,对着外头低喊:“下一个。”
——
登记室外的走廊里。
盛依依自从听过程晓星这个名字后,一直好奇,所以今天一来,就央着盛沣带她过来找人。谁知道刚到走廊,就撞见了这样的一幕。
见有人调戏小丫头,盛沣本想立刻出面阻止的。但小丫头清凌凌一声“你放尊重点儿”,竟然有几分凛然不可犯的威严。让他心里莫名一颤,暂时停了动作,悄然立在看热闹的矿工们身后,想看看她到底怎么应付。
没想到,她看着软糯,做起事来这么果决,半点怯懦犹豫都没有。
盛依依从他口中听说的程晓星,是个好学生、乖乖女、动不动就脸红的女孩子。
过来之前,盛沣还特意叮嘱她,好好和人家玩,不要欺负人。
可看那个矿工被打得胳膊肿起,两脚直跳的样子……盛依依仰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咧嘴问:“老盛同志,这就是你说的乖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