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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在极度的痛苦中熬过了那个夜晚。他事先关照过房东太太,说晚上不回来用餐,所以房东太太没给他准备吃的,他只得跑到加蒂餐馆;去吃了顿晚饭。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寓所来。这时候,格里菲思那一伙人正在楼上聚会,一阵阵热闹的欢声笑语不断从楼上传来,相形之下,菲利普越发觉得内心的痛苦难以忍受。他索性去杂耍剧场,因为是星期六晚上,场内座无虚席,只好站着观看。站了半个小时,两腿已发酸,加上节目又乏味,便中途退场回寓所来。他想看一会儿书,却没法集中思想,而眼下又非发奋用功不可,再过半个月就要举行生物考试了。虽说这门课很。容易,可他近来很不用功,落了不少课,自知什么也没学到。好在只进行口试,他觉得抓紧这两个星期,临时抱一下佛脚,混个及格还是有把握的。他自信聪明,有恃无恐。他把书本往旁边一扔,一门心思考虑起那件魂牵梦绕的事情来。
他狠狠责备自己今晚举止失当。干吗自己要把话说绝,说什么要么她陪自己去用餐,要么就此一刀两断?她当然要一口回绝罗。他应该考;虑到她的自尊心。他这种破釜沉舟的做法,实际上是把自己的退路给断。了。退一步说,要是菲利普能对自己说她这会儿也很痛苦呢,那么他心里;兴许要好受些,可是他深知其为人,她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要是他当时稍微放聪明些,就应该装聋作哑,不去揭穿她的鬼话。他该有那么点涵养功夫,不让自己的失望情绪流露出来,更不要在她面前使性子耍脾气。菲利普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爱上她的。过去他在书本里看到过所谓"情人眼里出美人"的说法,可他在米尔德丽德身上看到的分明是她的本来面:目。她一无情趣,二不聪明,思想又相当平庸;她身上那股狡黠的市井之。气,更叫菲利普反感;她没有教养,也缺少女性特有的温柔。正如她所标榜的那样,她是个"重实际"的女人。平时有谁玩点花招,捉弄一下老实。人,总能赢得她的赞赏;让人"上当受骗",她心里说不出有多舒服。菲利普想到她进餐时那种冒充风雅、忸怩作态的样子,禁不住哈哈狂笑。她还容忍不得粗俗的言词,尽管她胸无点墨,词汇贫乏,偏喜欢假充斯文,滥用婉词。她的忌讳也特别多。譬如,她从来不兴讲"裤子",而硬要说"下装"。再有,她觉得擤鼻子有伤大雅,所以逢到要擤鼻子,总露出一副不得己而为之的神态。她严重贫血,自然也伴有消化不良症。她那扁平的胸部和狭窄的臀部,颇令菲利普扫兴;她那俗气的发式,也叫菲利普厌恶。可他偏偏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这怎能不叫他厌恶、轻视自己。
厌恶也罢,轻视也罢,事实上他现在已是欲罢而不能。他感到这就像当年在学校里受到大孩子的欺凌一样。他拚命抵御,不畏强暴,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再无半点还手之力——他至今还记得那种四肢疲软的奇特感觉,就像全身瘫痪了似的——最后只好束手就擒,听凭他人摆布。那简直是一种死去活来的经历。现在,他又产生了那种疲软、瘫痪的感觉。他现在恋上了这个女人,才明白他以前从没有真正爱过谁。任她有种种缺点,身体上的也罢,品格上的也罢,他一概不在乎,甚至觉得连那些缺点他也爱上了。无论如何,那些缺点在他来说完全算不了什么。仿佛整个这件事,并不直接关系到他个人的切身利害,只觉得自己受着一股奇异力量的驱使,不断干出一系列既违心又害己的蠢事来。他生性酷爱自由,所以卜分痛恨那条束缚他心灵的锁链。自己过去做梦也想体验一下不可抗拒的情欲的滋味,想想也觉得可笑。他诅咒自己竟如此迁就自己的情欲。他回想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要是当初他没跟邓斯福德去那家点心店,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这种局面了。总之,全怪自己不好。要是自己没有那份荒唐可笑的虚荣心,他才不会在那个粗鄙的臭娘儿身上费神呢。
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这场口角,总算把这一切全都了结了。只要他还有一点羞耻之心,就绝不可能再退回去,求她重修旧好。他热切地想从令人困扰的情网中挣脱出来;这种可恨的爱情只能叫人体面丢尽。他必须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过了一会儿,他心中的痛苦准是缓解了几分。他开始回首起往事来。他想到埃米莉威尔金森和范妮普赖斯,不知她们为了他,是否也忍受过他目前所身受的折腾。他不禁涌起一股悔恨之情。
"那时候,我还不懂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自言自语道。
那天夜里,他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是星期天,他算是开始复习生物了。他坐在那儿,一本书摊开在面前,为了集中思想,他努动嘴唇,默念课丈,可念来念去什么也没印到脑子里去。他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米;尔德丽德;他把前一天晚上同米尔德丽德怄气吵嘴的话,又一字字、一句句地仔细回忆了一遍。他得费好大气力,才能把注意力收回到课本上来。他干脆外出散步去了。泰晤士河南岸的那几条小街,平时尽管够腌(月赞)的,可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多少还有点生气。一到星期天,大小店铺全都关门停业,马路上也不见有车辆来往,四下静悄悄的,显得凄清冷落,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闷之感。菲利普觉得这一天好长,像是没完没了似的。后来实在太困顿了,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星期一,他总算不再访惶犹豫,重新迈开了生活的步子。此时已近圣诞节,好多同,学到乡下去度假了(在冬季学期的期中,有一段不长的假期)。他大伯曾邀他回布莱克斯泰勃过圣诞节,但被他婉言回绝了。他借口要准备考试,事实上是不愿意离开伦敦,丢不开米尔德丽德。他落了许多课,学业全荒废了,现在得在短短的两周内,把规定三个月里学完的课程统统补上。这一回,他倒真的发狠用起功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觉,要自己不去想米尔德丽德,似乎也越来越容易办到了。他庆幸自己毕竟还有那么一股骨气。他内心的痛楚,不再像以前那么钻心刺骨地难受,而是变为时强时弱的隐痛,就好比是从马背上摔下来,尽管跌得遍体鳞伤,昏昏沉沉,却没伤着骨头,要是不去触碰那些伤口,倒也不觉着怎么痛得厉害。菲利普发觉,他甚至还能带着几分好奇心来审视自己近几个星期来的处境。他饶有兴味地剖析了自己的感情。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有点好笑。有一点使他深有感触:处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个人的想法是多么的无足轻重z他那一套经过精心构思、并使他感到十分满意的个人处世哲学,到头来竟一点也帮不了他的忙。对此,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
话虽这么说,可有时候他在街上远远看到一位长相颇似米尔德丽德的姑娘,他的心又似乎骤然停止了跳动。接着,他又会身不由己地撒腿追了上去,心里既热切又焦急,可走近一看,原来是位陌生人。同学们纷纷从乡下回来了,他和邓斯福德一同到abc面包公司经营的一家咖啡馆去吃点心。他一见到那眼熟的女招待制服,竟难过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他还忽生奇念:说不定她已经调到该面包公司的一家分店来工作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又会同她邂逅而遇。他一转到这个念头,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却又生怕邓斯福德看出自己的神态失常。他心乱如麻,想不出话来说,只好装着在聆听邓斯福德讲话的样子。可他越听越恼,简直忍不住要冲着邓斯福德大嚷一声:看在老天的份上,快住口吧!
考试的日子来临了。轮到菲利普时,他胸有成竹地走到主考人的桌子跟前。主考人先让他回答了三四个问题,然后又指给他看各种各样的标本。菲利普平时没上几堂课,所以一问到书本上没讲到的内容,顿时傻了眼。他尽量想搪塞过去,主考人也没多加追问,十分钟的口试很快就过去了。菲利普心想,及格大概总不成问题吧,可第二天当他来到考试大楼看张贴在大门上的考试成绩时,不由得猛吃一惊——他在顺利通过考试的考生名单里没有找到自己的学号。他不胜惊讶,把那张名单反复看了三遍。邓斯福德这会儿就在他身边。
"哎,太遗憾了,你没及格呐,"他说。
在看榜之前他刚问过菲利普的学号。菲利普转过身子,只见邓斯福德喜形于色,准是考及格了。
"哦,一点也没关系,"菲利普说,"你过关了,我真为你高兴。我到七月份再来碰碰运气吧。"
他强作镇静,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当他俩沿着泰晤士河堤路回学校时,菲利普尽扯些与考试无关的话题。邓斯福德出于好心,想帮助菲利普分析一下考试失利的原因,但菲利普硬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其实,他感到自己蒙受了奇耻大屏:一向被他认作是虽讨人喜欢、头脑却相当迟钝的邓斯福德,居然通过了考试,而自己却败下阵来,这不能不使他倍觉难堪。他一向为自己的才智出众感到自豪,可他现在忽然自暴自弃起来,怀疑是不是对自己估计过高了。这学期开学到现在已有三个月,十月份入学的学生自然而然地分化成好几档,哪些学生才华出众,哪些聪明机灵或者勤奋好学,又有哪些是不堪造就的"窝囊废",早已是壁垒分明的了。菲利普肚里明白,他这次考场失利,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感到意外。现在已是吃茶点的时刻,他知道许多同学这会儿正在学校的地下室里喝茶。那些顺利通过考试的人,准是高兴得什么似的;那些本来就不喜欢自己的人,无疑会朝他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而那些没考及格的倒霉蛋,则会同情自己,其实也无非是希望能彼此同病相怜罢了。出于本能,菲利普想在一星期内不进学院的大门,因为事隔一星期,时过境迁,人们也就淡忘了。可菲利普生就一副怪脾气,正因为自己不愿意在这时候去,就偏偏去了——为了自讨苦吃。这会儿,他忘记了自己的座右铭:尽可随心所欲,只是得适当留神街角处的警察。若要说他正是按此准则行事的,那一定是他性格中具有某种病态因素,使他专以残酷折磨自我为乐事。
后来,菲利普果真经受了这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折磨,但是当他听够了吸烟室里嘈杂喧嚷的谈话,独自步入黑夜之中,一阵极度的孤寂之感却猛然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既荒唐又没出息。他迫切需要安慰;他再也抵挡不住那股诱惑,急于要去见米尔德丽德。他不无辛酸地想到,自己很少有可能从她那儿得到些许安慰。但是,他要见她一面,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是好的。她毕竟是个女招待嘛,说什么也得伺候他。在这个世界上,使他牵肠挂肚的就只她一个。自己硬是不承认这一事实,又有何用?当然罗,要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上那家点心店去,实在丢人,不过他的自尊心也所剩无几了。尽管他嘴上死也不肯承认,可心里却在天天盼望她能给自己来封信。只要把信寄到医学院来,就能送到他手里,这一点她不会不知道;然而,她就是不写。显然,见到他也罢,见不到也罢,她才不在乎呢。菲利普连声自语道:
"我一定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要想见她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连走着去也嫌太慢,他急不可待地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他一向省吃俭用,除非万不得已,是舍不得为此破费的。他在店门外逡巡不前。过了一两分钟,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已经离开这儿了呢?他心里一惊,急忙跨步走了进去。他一眼就见到了她。等他坐下后,米尔德丽德朝他走过来。
"请来杯茶,外加一块松饼,"菲利普吩咐道。
他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一时间,他真担心自己会号啕大哭起来。
"我简直当你见上帝去了呢。"
说着她莞尔一笑。她笑了!她似乎已经把上回吵嘴的事全忘了,而菲利普却把双方口角之词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念叨了不知多少遍。
"我想,你如果希望见我,会给我写信的,"他回答说。
"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给你写信。"
看来,她那张利嘴里总吐不出好话来的。
菲利普暗暗诅咒命运,竟把自己和这么个女人拴在一起。她去给他端茶点。
"要我陪你坐一两分钟吗?"米尔德丽德端来了茶点,说。
"坐吧。"
"这一阵于你上哪儿去啦?"
"我一直在伦敦。"
"我还当你度假去了。那你干吗不上这儿来?"
菲利普那双憔悴却洋溢着热情的眼睛紧盯着米尔德丽德。
"我不是说过我再不想见你了,难道你忘了?"
"那你现在干吗还要来呢?"
她似乎急于要他饮下这杯蒙羞受辱的苦酒。不过,菲利普根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是有口无心,随便说说罢了。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而就她来说,也未必总是出于本意。菲利普没有回答她。
"你居然在盯梢监视我,这么欺负人,太缺德了吧。我一直当你是道道地地的上等人呢。"
"别对我这么狠心,米尔德丽德。我实在忍受不了。"
"你真是个怪人,一点也摸不透你。"
"还不就是这么回事。我是个该死的大傻瓜,明明知道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我还是真心诚意地爱你。"
"要是你真是个上等人,我觉得你第二天就该来向我赔个不是。"
她竟是铁石心肠,毫无怜悯之心。菲利普瞅着她的颈脖子,心想:要是能用那把切松饼的小刀在她脖子上捅一下,那该有多痛快。他学过解剖学,所以要一刀割断她的颈动脉,完全不成问题。而同时他又想凑近她,吻遍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庞。
"但愿我能让你明白,我爱你爱得快发疯了。"
"你还没有求我原谅呢。"
菲利普脸色发白。米尔德丽德觉得自己那天一点也没错,现在就是要煞煞他的威风。菲利普向来自尊心很强。有那么一瞬间,菲利普真想冲着她说:见你的鬼去吧!可他不敢说出口。情欲已把他一身的骨气全磨光了。只要能见到她,不论叫干什么,他都愿意。
"我很对不起你,米尔德丽德,请你原谅。"
菲利普百般无奈,硬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来,把吃奶的力气也用上了。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不妨对你直说。那天晚上我后悔没跟你一块出去。我原以为米勒是个正人君子,现在才知道我是看错了人。我很快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菲利普抽了一口凉气。
"米尔德丽德,今晚你可愿意陪我出去走走?我们一块儿找个地方吃顿饭吧。"
"哟,那可不行。我姨妈等我回去呢。"
"那我去给她打个电话,就说你有事要留在店里,反正她又搞不清楚。哦,看在上帝的面上,答应了吧。我好久没见到你啦,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日内。"
米尔德丽德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们可以找个马虎点的地方,那儿随你穿什么都无所谓。吃过饭,我们就去杂耍剧场。你就答应了吧。这会使我多高业
她犹豫了片刻,菲利普用乞求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注视着她。
"嗯,去就去吧。我自己也记不清有多久没出去走走啦。"
菲利普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差点儿没当场就抓住她的手热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