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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到家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坐在鞋凳上,将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检查一下受伤的脚。
好疼好疼呀,我咬紧牙关,慢慢除下鞋子,大脚趾肿得像个胡萝卜一样,连拖鞋都穿不进去。脚趾头透过袜子,有一小片血渍渗出来。我把袜子慢慢脱下来,疼得瓷牙咧嘴。
昭娣一声惊呼,“天哪!你的脚怎么这样子!”
我没想到昭娣也在家,“我以为,你在公司呢!”
“我也是刚到家。”昭娣要帮我涂药,我怎么推辞都拗不过她。
她半跪在我面前,捧着我的脚,用棉签蘸着碘伏涂在我的大脚趾上。大概连我自己的妈妈都不会像昭娣这样,一点都不嫌弃地帮我在脚上涂药。
我心中一阵感动,说:“昭娣,其实我早就知道闫晓娟。我没有想瞒着你,我只是觉得那个渣男不值得你再伤心,我只是想你早点放下他。”
“我知道。”昭娣的眼泪落下来,滴在我的脚背上,“我也想早点放下,只是太难了。”
我摩挲着她的胳膊,安慰她:“昭娣,你是这样的优秀,这样的好。那个渣男配不上你,你值得一个更好的男人,一个有真心的、会全心对你的好男人。”
“比如,安悦轩那样的男人。”昭娣破涕为笑。
“安悦轩对你真的不错!”我点点头说。
……
早晨六点多,被一阵又一阵“咚咚”的声音吵醒。我翻了两个身之后,终于明白,那声音好像是拍门的声音。谁会这个时间过来呢?这人怎么拍门不按门铃呢?
我打开门,半眯着眼,看着门口站着的老太太,她一阵埋怨:“你怎么才开门呀?我拍了好久的门,手都拍疼了!睡觉睡得那么死,万一家里来贼了,都吵不醒你 ……”
我困得不行,晃悠着身体,刚想问:你是谁呀?
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细地看了看面前这个老太太。顿时,一下子就清醒了,并且惊出了一身冷汗。
哎呀!这不是我妈妈吗?大早晨的,您怎么一个人就来了?您怎么来的?您来之前,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万一我出差了不在家,怎么办?
妈妈一边走进来,四处打量,一边说:“跟你二姐吵了两句,心里不痛快,我就来你这儿散散心了。”
想起前不久二姐说过的话:“咱妈跟大姐闹别扭了,就来我这里散心了。等她哪天要是跟我也闹别扭了,就去你那里散心喔。”
言犹在耳,怎么才过了几天,二姐的话就应验了呢?
“您过来,我二姐知道吗?您跟她,为啥就闹别扭了?”
“哎呀,她知道!你的地址还是她给我的呢。因为啥,还不是因为你!”妈妈毫不客气的说,“你二姐夫有个同学,想找对象,嗯,岁数大点,三十五了,我琢磨着把你介绍给他。你二姐说不合适,我说你都快三十了,找什么样的才叫合适呢。这不,跟你二姐,说着说着就说岔了。”
我说,“就因为这点小事呀?二姐,可能怕我眼光高吧。”
妈妈说:“才不是呢!你二姐怕人家眼光高,怕人家瞧不上你,人家是个公司的副总呢。”
我心里想,副总怎么了?成允文还是个董事长呢。我咬牙切齿地说:“那肯定的!副总级别多高呀,肯定看不上我这小职员。”
“也不能那么说,或许王八看绿豆,就看对眼儿了呢。”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把书包里的东西开始往外掏。
“妈妈,‘王八看绿豆’是贬义的话,哪有用这句话说自己闺女的?”我皱着眉头说,“还有,您书包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呀?”
“这是我给你二姐带的粉肠,她非说过期了,非要扔掉,我这不就拿到你这里来了。”
我连忙说:“妈,都过期了,咱不吃了。我给您买更好的东西,乖啦,扔掉吧!”
“你给我放着,不许扔!你们嫌过期,我不嫌!你们不吃,我自己吃!”妈妈说着就把粉肠拿到厨房,切好了,摆在盘子上。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说:“妈妈,您说实话,您是因为跟我二姐闹别扭了,还是怕浪费这点粉肠,才来我这里的?”
妈妈说:“我主要是怕浪费……再说,我也想过来看看你。省得你总抱怨我,总怪我不关心你!”
我皱着眉头说:“妈妈!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跟您抱怨过?我什么时候说过您不关心我的话?”虽然我心里,常常那样想,我几时嘴上说过?
“你是没说过,但你会写呀。那小日记本一锁,谁知道你在里面怎么编排你这个妈的?”妈妈一边说,一边打开冰箱,翻腾着什么。
“您翻冰箱干嘛?”我问。
“做早饭呀,”妈妈一边说,一边冲我身后喊:“昭娣,起来了?是不是阿姨吵醒你了?”
昭娣在我旁边坐下来,冲妈妈招招手:“没有,阿姨。您要给寒霜做什么好吃的?有我的份儿吗?”
“当然有啦。你想吃啥,阿姨给你做啥?”妈妈柔声说。
“吃什么都行,只要不吃醋溜土豆丝就行。”昭娣心有余悸地说。(除夕那天,昭娣一句想吃醋溜土豆丝,间接引起了爸爸妈妈的世界大战。)
我捂着嘴笑了起来,妈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妈妈忙碌早饭的时候,昭娣用胳膊肘捅捅我,“阿姨,来催婚的?”
按理说,我的事我妈妈从来不放心上的呀。我打了个哈欠,说:“不知道,我也猜不透她。”
昭娣又问:“小日记本一锁,是什么典故?”
“嗨,别提了。”因为打哈欠,我眼里泛着泪花。
“说说嘛!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昭娣伸手把我胸前的头发,顺到肩后。
我靠在沙发上,眼睛看着窗外,思绪飞到了许多年前……
……
吴洁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家庭,爸爸妈妈要给她改名,因为到了徐家,就不能再姓吴了。又不能叫徐洁,以为方言里,“徐洁”跟“睡觉”的发音很相似。吴洁,坚持使用“寒霜”做自己的新名字。一方面因为,养父养母说过“吴洁”也是寒霜仙子的名字;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心里已经冷若寒霜了。
寒霜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记日记了。她刚到徐家的几年,沉默寡言,性格孤僻。日记本就像是她的朋友一样,她所有心事,只向日记本吐露。一天,妈妈找东西的时候,翻出了寒霜的日记本,那个日记本上还有一把小锁头。
妈妈问二丫头招弟:“这是啥?”
招弟说:“是日记。你快给小霜放回去吧。日记,不能给别人看的。”
妈妈又问:“为啥不能看?”
招弟说:“因为里面会记录心事,秘密之类的。”
妈妈把日记本上的小锁头用力揪下来,然后递给招弟说:“你念给我听!”
招弟说:“妈!不可以的!”
妈妈声色俱厉的说:“念!”
招弟只好颤抖着声音念道:
“某年某月某日星期一 阴雨绵绵
亲爱的妈妈、爸爸,我想你们,我好想你们,我想阿旭,想我们温馨的小家。
我们的小家,永远是那样温暖、和睦。爸爸讲的故事,那么引人入胜。妈妈唱的歌,那么令人陶醉。调皮捣蛋的阿旭,即使哭闹着耍赖,我也不会觉得烦,反而觉得他好可爱,好可爱。
还记得,爸爸的笑是那样温柔。还记得,妈妈为我梳头的手是那样温柔。我们的小家,好像永远都是晴天,白天永远都有阳光,晚上永远都有繁星。清风阵阵,有爸爸和妈妈的柔声细语。清风阵阵,有我和阿旭的欢声笑语。
而这里,这个地方,我称之为“新的家”,却一点“家”的感觉都没有,一点“家”的味道都没有。
每天都是吵,吵,吵……听,现在他们仍在吵。明明是一家人,只因为一点点小事,吵得像有深仇大恨的仇人一样。这个家,仿佛很少有好天气,永远都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这里的妈妈,很少笑,即使笑也只对两个姐姐笑,对我总是板着脸。
这里的爸爸,也很少笑,即使笑也是对着叔叔家的那个哥哥笑。
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忘了怎样对人笑。其实自从离开原来的爸爸妈妈,离开我原来的家,我就很少笑得出来啦。
这里的妈妈不关心我。她能看到姐姐们的棉衣小了,却看不到我还穿着单衣。姐姐们得了奖状,她开心地贴在墙上。我的奖状多得用来包书皮,她都没有发现。
这里的爸爸也不关心我。他会给叔叔家的那个哥哥买好玩的玩具,却不肯给我买一个新的文具盒。他会给那个哥哥零花钱,却从不给我零花钱。就连两个姐姐,也很少能从他那里要到零花钱。
他们不关心我,那又怎样,其实我也不关心他们。这世界上,我只关心阿旭。
我常常想,如果命运此对我,是为了将好一点的运气,留给阿旭,我愿意承受。只要阿旭过得还好,那么比这惨十倍的环境,我都可以忍受……”
招弟念完寒霜的这篇日记,妈妈气得发抖。她把日记本抓在手里,一下又一下地推搡着寒霜,说:“你那么想你那个后妈?怎么不去找她呀?你心里,那个才是你亲妈,是不是?我才是虐待你的后妈,是不是?我那么爱吵架,你别喊我‘妈妈’呀!你别吃我做的饭呀!你睡觉别盖我做的被子呀!”
妈妈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刻薄:“你怎么不去你后妈坟上,跟她要吃的呀?你那么讨厌这个家,还待在这个家里做什么?你跟你后妈那么亲,怎么就带累得她见了阎王呢?你这个煞星,祸害够了那边,又回来祸害这边?”
妈妈把那本日记狠狠摔在地上:“我们吵不吵的,还是一家人,我们的心都在这个家里。你就算不吭不声,不言不语,你也的心也不在这个家里。你别忘了,是人家不收你,人家往外撵你,我才收留你的……”
寒霜以前没有被这样严厉的训斥过,妈妈的话越说越大声,寒霜就越来越害怕,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 妈妈会不会打她一顿?妈妈会不会把她赶出去?
她在日记里,将这个家描述得很不好,但是毕竟这是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
她在日记里,说这里的爸爸妈妈不够温柔、不懂关心,但是这里的爸爸妈妈毕竟给了她一日三餐,并且供她上学。
那不过是日记而已,当她悲伤难过的时候,用来宣泄情感的日记而已。如今被妈妈抓在手里,却成了她通敌叛国的“铁证”,成了她背叛家庭、忤逆父母的“铁证”。
她担心,如果自己被这个家所不容,小小年纪,孤身一人,她该何去何从?想想舅舅的无情,舅舅身边那个女人的嘴脸,妈妈说的“人家不收你,人家往外撵你”的话也是事实,她的确无处可去。
寒霜害怕极了,她小小的身板颤抖着。在妈妈冰雹一样的数落声中,寒霜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跪在妈妈面前。她的眼泪,啪嗒拍打地落在她膝前的尘土里。
妈妈终于闭嘴了,看着跪在面前,无声流泪的孩子,她终于停止了责骂。
那时候,寒霜还小。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那么生气,不明白妈妈心里的恨和痛。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跟她一样地泪流满面。
那篇日记,以及那天发生的事情,在妈妈与寒霜之间,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鸿沟。这根刺,扎在妈妈心里,也扎在寒霜心里。
……
我试着用诙谐的语气讲述这件往事,却发现无论怎样组织我的语言,都无法诙谐起来。
妈妈在场,我不好抒发我的感慨,就跟昭娣说起了英语。还记得那首我们在大学里常听的歌吗?“ Hea-ven”,里面有一句歌词:“ se……”
昭娣叹息一声,说:“等天天回到我身边的时候,他跟我之间会不会也有鸿沟?就像你跟你父母之间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一样?虽然我有苦衷,虽然我身不由己,但是我抛弃他是事实,他心里会不会怪我、恨我、怨我?”
我以为昭娣会哭,所以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
“干什么?”昭娣疑惑地看着我,“你以为我会哭吗?才没那么脆弱呢!”
昭娣继续说:“只要都好好活着,只要还有相守的机会,心里的鸿沟可以慢慢填补。再说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充满了沟沟坎坎,有什么好哭的?”
是呀,只要都好好活着,只要还有机会相守,其他的,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