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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的月家坟冢和祠堂伫立于河畔,凝望着河水从远方奔赴至另一个远方。触目不可及之处,爱憎杀伐一并被时间沉于河床深处。
到最后,河水只盈着破碎的月光。
穆晓和穆雅沉默地停留在了问月桥的一边。桥上,穆天野正在陪着月予忆走完最后一程。
月予忆的身形已经虚幻得近乎云雾状,她的衣裙上满是被火焰烧灼的痕迹,心口处的血花绽放得艳丽灼目。
她的魂魄正随着最后的时间,逐渐回到她死前的最后一刻。
第七张符篆飘摇欲坠着,强撑着不落下。
穆天野裹着初见那日的貉毛大氅,此刻却只想让这样熟悉的寒凉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原来问月河就只有这么宽,原来问月桥不过百丈长短。
从踏上问月桥的那一刻开始,穆天野就在喋喋不休。
他强撑着笑脸,细数这段时间他们见过的风景,畅想着他成为群英盟主后的武林会是何等太平祥和的模样。
穆天野用尽全力描述着美好的未来,他想让月予忆知道,即使她不在了,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他不想让月予忆因为放心不下他,轮回路上不得安宁。
他不舍得。
月予忆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了,她轻柔沉静的声音早已被那场大火夺走,只余下几声干涩的应和。
问月桥太短了,转瞬就走到了尽头。
月色倾泻下,月予忆转过了身,静静地飘浮于穆天野面前。
她满身疮痍,心口处是被箭矢撕裂开出的血花,如瀑长发的发尾被火焰烧灼得狼狈,右手上是一道被挑开了手筋的伤。
但她在笑,她的眼神宁静温柔,好像此生没有任何遗憾。
“就送到这儿吧。”
月予忆浅笑着,嘶哑着声音说。
子时将至。
穆天野站在问月桥上,强忍着不在月予忆的面前落下泪。
“你要记得来梦里看我。”
他说着玩笑一般的话,声音却近乎祈求。
月予忆温柔地注视着他,嘴角绽放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笑容:
“好。”
穆天野颤抖地伸出手,触碰到了月予忆身上那张即将落下的符篆。
他紧紧盯着月予忆的双眼,笑着说:
“说好了,梦中再见。”
他亲手撕下了最后一张符篆。
夜色中,月予忆的身形逐渐溃散成纯白色流光。衣裙、身躯、最后是那双盈着不舍和眷恋的墨色双眸。
流光飞舞,最后散于晚风,只剩阑珊光点。
符篆化为飞灰,落于废墟上。
月光落于穆天野的嘴角,犹如一枚轻吻,吻去咸涩的泪。
穆天野任由泪水倾泻,无声地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废墟笑着说:
“说好了,不许耍赖。”
……
逐安六十七年,北原穆天野继任群英盟主。
次年,群英盟中多了一支各路高手组成的队伍,代号为“月”。
穆天野亲率这支修炼了改良后的寰天诀的队伍,攻上了寰天渊。
大获全胜。
逐安七十五年,寰天渊与之带来的腥风血雨终于从武林落幕。
接下来的三年时间,穆天野开始清点寰天渊中所有人的罪行。
谁该偿命,谁又该逃脱魔窟,重获新生。三年时间过去,七位手上未沾染无辜性命、心存良善的“魔教教徒”加入月组。
不少人对此有所质疑,最多的言论就是“魔教怎么可能有好人”。
于是,浮沉方丈在穆天野的拜托下,将当年的故事,写成了话本子。
他坐在浮台郡的茶楼中,一身破旧道袍不掩道骨仙风。
他呷着上好的龙井茶,讲当年穆辉、月宁明、褚鸿振如何结拜,如何定下三件信物,如何与秋水泓结识,如何护送命门心法逃出寰天渊。
“那三件信物如今何在?”
“双月印长眠于问月河,傲世刀折断于群英谷,逍遥扇伫立于沧澜峰。”
“那,然后呢?”
“然后啊,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浮沉方丈继续讲着,讲逐安五十三年的落羽涧,讲逐安五十九年的退婚书,讲逐安六十七年的月下初见,亦是重逢。
讲一出原本精妙的棋盘最终被掀翻,讲那个至今流传于江湖上的问题。
而今江湖,当是何人之天下?
“我知道!我爹跟我讲过,穆盟主说了,江湖是侠之天下!”
“哈哈哈哈,你说得对。”
“方丈,那,何为侠?”
“贫道可说不出个所以然。贫道只能说,我这此生,有幸与几位真正的侠客相识相知。”
“方丈!您还没讲完呢,故事中的月予忆女侠真的是鬼吗?”
“她是鬼魂,是神明,也是凡人。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方丈又说听不懂的话了!”
孩子们嘻嘻哈哈笑着跑远,只剩一个小孩子怯怯地凑过来问浮沉方丈:
“方丈,那您又是谁呢?”
浮沉方丈捻须一笑:
“贫道只是有幸观得两三局好棋的过路人。诶,孩子,我看你爱听我讲故事,那你想不想拜我为师?……暧,别跑啊!贫道不吃小孩的!”
……
逐安八十五年,穆天野再次来到问月河畔。
昔日的废墟早已重建为繁华。当年的月家不再,但曾经被月家所救的年轻侠士或恤孤孩童纷纷跪叩于月家的坟冢前,改姓为月。
写着“清风朗月”的白檀木牌,再次悬在了月家的门楣上。
如今的穆天野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在群英盟主再次换届的前夕,他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原来她已经离开那么久。
真是狠心啊,说好了梦中重逢,这么多年,就只来看了他寥寥数次。
好在每次重逢,穆天野都能自豪地对她说,自己做得很好,不会让她失望。
问月河畔再次办着热闹的集市。穆天野沿着河岸慢慢走着,无人前来打扰。
这些年大家并不避讳在穆盟主面前提及月予忆女侠,可是今夜,时间应该留给穆天野自己。
穆天野鬓边已经生出了几缕白发,这些年一直为了武林操劳,他老了不少。
如果让她看见,估计都认不出了吧。
不会的,无论穆天野变成了什么样子,她都会认得。
穆天野想起了十几年前在群英盟的那最后几日。月予忆和他共同握着笔,在纸上书写着能为武林换来太平的心法。
穆天野强撑着不想睡,最后的时间,他想多看月予忆几眼。
心法写完之前的最后一晚,穆天野整夜都装作熟睡,实际躲在臂弯的缝隙中望着对面的月予忆。
他看到晨光破晓前,月予忆明明写完了所有心法,却又在新的一张纸上写下了什么。
她的动作那样慌乱,还没写几个字,就忍不住地瞟向穆天野。
最后,那张纸好不容易才写好的字条被月予忆匆忙地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月予忆不知道,在她走出房门后,穆天野捡回了那团纸,将它重新舒展。
纸上的字是月予忆的笔迹,又带着穆天野自己的几分锋芒。
“我亦心悦于你。”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
她怎么就没亲口说给我听呢……
穆天野笑着在心中抱怨,泪水却湿了眼眶。
她是怕我放不下吧?
可又怎么能放下。
心口处是她的骨片,眼前是她的坟冢。
“月予忆,我听人说,魂魄如果要归于人间,一定会去自己的埋骨之处看看。
“如果你回来了,你在看过南城之后,能不能也来看看我?
“你来看看这江湖,如今是不是你所爱的样子。
“在梦中告诉我吧,你想去哪儿,北原还是南城,或者如今的群英盟。天大地大,你想去的地方,我都会去。
“只要你愿意来看我。”
穆天野独自坐在问月河畔的月色下,哭着笑着对面前的虚空说了一夜的话。
第二日,他策马奔赴群英谷,奔赴武林的下一场盛会。
此生仍未终结,他还有能做的事、还有要做的事。
他会带着月予忆的夙愿,努力成为真正的侠者,一直走下去。
清风朗月,至死不懈。
……
【本世界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