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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甩着那条抹布,穿过庭院,进了西偏院的厨房。眼前一片狼藉不堪:灶台上摆满了用过的碗碟和炊具,地上落满食物残渣和水渍。
那女孩儿长叹了口气,“颜汐啊颜汐,你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呢?开干吧!”她挽起袖子开始动手干活,将那一盆一盆、一锅一锅的碗碟一只只清洗擦拭干净,又将案板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把地拖得一尘不染。
炉子上的火熊熊燃烧着,火光氤氲,映照在她的脸上,紫砂锅中,正炖煮着一锅香浓的汤,噗噗地冒着泡。炉灰里埋下的那两只红薯已经烤得熟透了。她盛出浓汤,取出红薯,坐在炉火前,额头沁出微汗,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极简晚餐。这红薯甘甜软糯,原是傅流云极爱吃的。犹记得他第一次吃红薯的样子,那时,他跪在他阿娘的灵前,哭得眼睛像熟透的桃子。数天滴水未进的他,接过她从怀里递来的滚烫的红薯。这少年平日里吃的尽是金珠玉粒,这样粗糙的食物于他是不屑一顾的。可是那样悲伤到肺腑寒冷到极致的时刻,是她给了他雪中送炭的温暖。毕生铭记于心的温柔。
阿七挨着炉火啃着红薯喝着她们剩菜残羹炖作的汤时,离汐云楼不远的郊外,那座颓败的城隍庙里,亦燃着一堆篝火。蜷缩在篝火旁边的少年,白色的衣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倒是那一头藏在帽兜里的雪白如练的长发极显眼刺目,映着璀璨火光。
篝火上架着一只豁口的铁锅子,锅子里煮着沸腾的扔了几片烂菜叶的稀粥,篝火下煨着红薯,袅袅的香气芬芳馥郁。
两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紧紧地靠在那堆篝火旁。那十五六岁的小乞丐稚气的脸上满是污脏,眼神中透出几许疲惫与无奈。他摆弄着手中的破碗,喃喃地抱怨道:“今天真是倒霉透顶啊,一整天都没讨到几个铜板。他娘的,那些混蛋看老子的眼神就像看到了瘟神一样。尤其是那些个擦着香喷喷香粉的小娘子,一见到老子就躲得远远的……”
另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破衣烂衫的小乞丐稍微年长一些,却也不过十七八岁,一双细长的眼睛盯着火光叹了口气道:“兄弟,你就说说咱都多少天没洗澡了,身上那味道能熏死苍蝇不?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娘皮怎么会多看咱们一眼?不过呢,也别灰心,讨饭这种事总是碰运气的,说不定哪天就碰上善心大发的主子能赏咱们顿饱饭呢!要不,明天咱们换个地方试试?”说着那年长的小乞丐抬脚踢了那蜷在稻草堆里的白衣少年一脚。
“小白,你好点了没有?你都躺了好几天了,你再不出去干活,老子可养不起你喽!”
那白衣少年躺在稻草堆里,轻轻地咳嗽着。他不说话,只是死尸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老子看你身上这件袍子倒值几个钱呢!你小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你是没吃过苦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的?让老子猜猜,你家是不是犯了事……”年长的小乞丐还待发挥他丰富的想象力要给那白衣少年安一段凄苦零丁的身世,那年幼的小乞丐已从锅里舀了一碗薄粥出来,递到他面前,“白兄弟,起来喝口热乎的吧!你不吃东西身体可受不住咧!”
那小白慢慢坐了起来,接过那只温热的破碗,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两个字:“多谢。”
“哎,这就对嘛!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嘛!你还病着呢!得吃东西,舀块肉给你,吃吃吃,难得吃次肉。你说那些王孙公子天天有肉吃,那小日子得过得有多美啊!听说,他们一顿饭就要吃掉十两银子!太他娘的奢侈了!”
小白慢慢地喝着稀薄的粥,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那两个小乞丐喝粥的声音却响得稀里哗啦!
“我就说了嘛,咱白兄弟是讲究人,喝粥都不带一丁点儿声音的,哎,你是咋样做到的?”小乞丐极羡慕地看着那脸色苍白中带着潮红的少年。他轻轻地咳嗽着,眸色却清亮如水。
“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席不正,不坐……”那少年目光温润,声音低沉地道。
“哈哈,你在说什么鸟语?吃个饭睡个觉讲究那么多,不累死老子了?对了,你睡觉的时候,一直说梦话,你晓得吧!什么,阿七阿七的,烧得迷迷瞪瞪的还一直一直喊那个名字,她是哪个啊?八成是你小子相好的吧!要死喽,你呀年纪轻轻的却满头白发,哪个小娘子见了不得吓得半死喽!”
“阿七。阿七……”那少年喃喃细语地念着那个名字,哀婉无边地望着那灼灼燃烧的篝火,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现在……在做什么?想起那夜,那张娇媚得如三月桃花一般的脸。她在他身下温柔地唤他“阿绾”时,泪光莹莹,一腔柔肠碎。他从怀里掏出那缕系着红布的青丝,乌黑柔顺的长发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城隍老爷雕塑前的烛火映着那少年如雪的容颜,阿龙和阿虎发现他时,他浑身上下雪白一片,白的长袍,白的长发,白的脸颊,白的手,白的脚。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白成这样,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全不理会。城隍庙是他们的地盘,这人不知道打哪来的,一问三不知,阿龙这人素来简单,对于入侵者,打一顿再说。于是他们将这个白发怪胎不由分说地狠狠地揍了一顿。谁知这个人看着一副好皮囊,其实根本禁不住打,挨揍时,他一声不哼,揍完了,他就烂泥一样躺在稻草堆里,夜里竟发起高烧来。这两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平日生病发烧都是自己硬扛过去的,但这个人浑身滚烫,身上能烙饼。直到天亮也不见退烧,还一直说着胡话,什么阿娘,阿七的,颠颠倒倒的就说那么几个字。
阿龙虚长几岁,在那少年身上扒拉扒拉期望搜罗出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来,结果他身上除了一缕头发丝,什么也没有,竟是个比他们乞丐还穷的穷鬼。若非比他们还可怜能沦落到这城隍庙来?
“龙哥,他手上的这个黑不啦叽的圈圈,说不定能换上几个铜板呢!”阿虎说着便把他手上那枚黑色的圈圈摘了下来。进了江州城找了家当铺,当了十二个铜板抓了一剂退烧的药,才把他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不打不相识,阿龙的二人乞讨小队竟壮大了起来,一天功夫变成三人小队。只是这个一身白的家伙,既不懂乞讨之道,更不懂为人之道。给他吃,他便吃,不给他吃,他便饿着。
阿龙回来跟阿虎抱怨一通,说今日颗粒无收。阿虎只讨得一张薄饼几个铜板。三个少年将那连葱花都没有的饼分吃了,末了,肚子还是呱呱叫。
小白轻声说,“明日我和你们一起出门吧!”
“你终于肯出门了!”阿龙狠狠地给了他一拳,他吃痛地哼了一声。
第二日天一亮,小白便和他们一道出了城隍庙,一路往江州城走去。路上每每遇到华丽高大的马车,阿龙便艳羡不已。
“老子终有一日也要坐一坐这华丽的马车搂着漂亮的小娘子游一游这繁华的江州城。”
一眼望见那座气势恢宏飞檐翘角的小楼,阿虎长叹一声,“小白,你说建一座这样的房子要花多少银子啊?”
那小白望着黑色牌匾上“汐云楼”俊逸灵动的三个大字,淡淡地道:“建房子花不了多少钱,主体大概要一万二。院子里的花和树,房子里的陈设摆件,尤其三楼的那些藏书,要贵一些。”那一花一草,一纸一书,都是他辛苦从各地搜罗来的。
“你吹牛吧!城里最有钱的裴老爷家,你知道吧!他们家那大宅子都没花那么多银子!不是,你为何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阿爷以前是这宅子的监工……仅此而已。”小白转过脸去,再不看它一眼。
“那咱不能白来一趟啊!”阿龙说着拄着他的打狗棒捧着他的破碗,施施然上前来了一段感人肺腑的《莲花落》。
作一个揖来唱一个喏
打一回竹板敲几声钵
唱一曲莲花落妹妹听着
参什么禅来修什么道
念什么佛来说什么魔
红尘里自有你和我
躲不开堪不破奈何奈何
化几次缘来敲几次钵
打几回竹板唱几回歌
管它什么佛来什么魔
那莲花宝座谁还坐着
三千世界齐来打破
人间路上有我行着
佛也是我来魔也是我
阿龙声音嘹亮,将那一曲《莲花落》唱完。这曲子为一跛脚和尚所传,阿龙全不懂那曲中的凄恻哀婉,只是张嘴胡乱地唱着。
躲不开堪不破奈何奈何。
小白念着那词儿,心中一片茫然若失。
那作词之人竟也是性情中人。
“哪来的臭乞丐?”院门大开,一碧衣女子端着一盆没头没尾地泼了下来。“快走快走!别脏了我们家的地!臭死了。”小昭提着铜盆,捂着鼻子,拿起院门后立着的大扫把就往他们身上招呼去了。阿虎跳起。脚来躲闪,阿龙则跳脚大骂,臭娘们臭娘们的骂个不停。而他则躲在那株青梅树后。
“真他娘的为富不仁啊!连个臭丫头都这么嚣张跋扈,泼了老子一身的水,啊啾——”两小乞丐吃了这番哑巴亏,不骂够本来,死活不肯离去。
紧闭的朱门又开了,那女孩儿一身碧绿衣衫青翠可爱,她怀里抱了一团,快步跑了上来,将那包裹塞在阿虎手中,额上一点朱红衬得她脸色极苍白。“这里有些旧衣,你快把湿衣换了吧,可莫着凉了。”她抬眸看了那白衣少年一眼,微微一笑,他忙背过脸去。那张脸上涂得乌漆麻黑,他拉着兜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直到大门阖上,他才回过神来。
阿龙将那包裹打开,里面果有两套衣衫,还有荷叶包着的一大包烙得金黄的葱油饼。
“有吃的。”阿虎欢喜不已,扒开那张荷叶,掏出两张金黄的饼,狼吞虎咽地塞嘴里。
三个人坐在揽月江边啃着饼,望着那高耸的小楼。
“唉,老子要能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上一晚,死也甘心了。”阿虎长叹一声,掬了捧水把自己脏兮兮的脸清洗干净了。
阿龙则脱下湿衣,换了衣衫,人五人六地道:“哎哎,那小娘子还真是好看的呐,那脸白白腰细细的,老子要能搂着她睡上一晚,死也……”话音未落,脸上已开了个颜料铺子,鲜血糊了一脸。那白衣少年满眼怒火,攥着拳头不由分说便给了他一拳。
“哎,你怎么打人?老子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出来,你不感激还打老子。”说着便还手,照着他的脸也要给他一拳。但那白衣少年虽大病初愈,看着也瘦弱不堪,他却见鬼一样地屡屡避开了他的拳头。小乞丐为争夺地盘,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阿龙虎狼一样的年纪,十个乞丐里九个都打不过他,不然,他又如何能占着这城隍庙安生度日。但他却连那少年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哥哥哥哥,息怒息怒。”阿虎忙拦住阿龙,他自然看出这少年非等闲之辈,但他却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愤怒。
两个打完架,一整天都挂着张脸,谁也不和谁说话。那女孩儿给的吃食很快吃完,小白却再不肯出门。他躺在城隍爷雕像下,看着那红布缚着的青丝,怔然神游。
她为何穿着婢女的衣衫?难道那些臭丫头欺负她了?唉,如今她拥有了他三成的功力,外加一整颗完整的灵珠,这世上再也无人能伤她害她。他夙愿已达成,只要她平安喜乐,其他的他也不在意了。凤吟谷,昆仑宫,什么那些狗屁正义门派,随他们狗咬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