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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殊菩萨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法海一人能听得清楚。
他说完这句话,稍稍退后了一步,瞧着眼前的三藏法师,想要看看他会有怎样的神情变化。
“南无阿弥陀佛。”
他只是见法海轻吟了一声佛号,原本几乎要外张而出的佛戾竟瞬间内敛了回去,那鼓涨涨的仙元法力不断的凝缩,笼合于他胸腹之间,而后直入灵台。
唰——
文殊菩萨在这刹那之间,似乎瞧见了法海脑后隐现出一轮残破**,一闪而逝。
“小僧斗胆再问一句,可是佛祖亲言,让菩萨降下两年旱灾?”法海直视文殊菩萨双目,他保持着这难得的理智,想要问个分明。
文殊菩萨声音小,但法海声音大,在场的人全都能听到,见众人目光汇聚而来,文殊菩萨又有一丝顿挫,这金蝉子十世轮虽依旧是一副刚直的脾性,但却比以往少了几分冲动,多了许些克制。
否则在他刚才在听到自己那一句话的时候,应该就已经乱了分寸,如何还有此刻这般对峙?
“还请菩萨解惑。”法海追问了一句。
文殊菩萨只是手上掐了几个印法,随后便沉默不言,并没有要正面回答法海的意思。
“菩萨何不直言。”法海见文殊菩萨手之中隐含是非,面色愈发不善,当即道:“小僧才疏学浅,看不懂菩萨印法真谛...若菩萨为难,悟空。”
“弟子在。”
大圣急忙上前听令。
“速去灵山面见如来,旁的也无需多说,只问一句两年旱灾...”
“阿弥陀佛。”法海这话话未曾说完,文殊菩萨终于以一句佛号打断,只见他缓缓开口道:“如来法旨,只叫青狮将国主淹在井中渡三年水灾,以全当年贫僧三日因果。那两年的旱灾,是贫僧自作主张。”
其实听了文殊菩萨之言,法海并没有因此便松缓了心情。
降厄之事,是不是佛祖言说当真有那么重要的?
他只是下意识想要找一个借口,找一个为佛祖辩白的借口...或者说,他内心深处不愿意见到自己当初诚心下拜之佛,是这般模样。
这一路走来,法海只觉着如今的佛,越来越不像是自己初入佛门之时,诚心下拜的佛。
亦或者说,自己诚心所拜之佛,从一开始就并非是灵山佛祖?
佛说要行慈悲。
可不论佛祖还是文殊菩萨,在乌鸡国作下的事情,对这一国凡人们来说,当真算的上是慈悲心么?
若是当年来渡这位乌鸡国主的不是文殊菩萨,而是观音菩萨又当时何种景象?
想来以观音菩萨大慈之道,定会为乌鸡国主爱民勤政之心所动,或许干脆就舍了渡他西去之心,让他在此治国治民,才是成全。至此,法海心中忽有所明了。原来并非只是人无完人,这些仙佛...不也各有秉性?
法海忍不住向菩萨问了一句:“菩萨既号为大智,为何做出如此不智之事。”
“三藏。”文殊菩萨只澹澹还了法海一句:“你此前问吾什么是人,今贫僧问你,你可知什么是仙、什么是神,什么是佛?”
法海想了想,开口道:“得逍遥者为仙,领天纲者为神,行慈悲者为佛。”
文殊菩萨再言:“何为慈悲?”
法海回道:“给予众生安乐为慈;拔救众生痛苦为悲。”
“阿弥陀佛。”文殊菩萨轻叹一声,道:“此言知之者甚众,行之者几何?”
“少之又少。”
“你一路西行而来,见者众,可知国主品行,当不当得一个灵山正果。”
法海对此也无反驳:“当得。”
“若前番渡他,不过一金刚罗汉,他不从我自去,不过一有为君王。可吾正是要他经这般灾厄,脱困之后再于人间行国政,只待行道圆满,贫僧再渡他时,又当如何?”
“菩萨此言何意。”
文殊菩萨此刻才道:“吾号大智,行僧众教化,此番他先受磨难,再有感悟,一朝化入灵山,便可得菩萨果...若他以菩萨果渡入佛门,受化者何止这一国百姓?可谓福在千秋,功在万生,而他这乌鸡国上下,便可化为他之佛国,从此一国臣民百姓,脱离苦难,得真正极乐。”
文殊菩萨这一番话,只叫全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许多文武大臣都心生了异想。
也是菩萨之言过于震撼,怎能让他们心中不生波澜?
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
文殊菩萨行大智,似乎正是这一份道理,可法海只从文殊菩萨的言语之中听得了寥寥蕴意:我都是为你好,你本该按我说的做。
也听到了另一层:我拳头大,我说了算。
“菩萨画饼的手段倒也颇为了得,为了从中脱身,不惜许诺出一尊菩萨果位来。”大圣终究不是个正经佛门中人,对文殊菩萨也没有什么敬意...或许他说的有道理,但听在他的耳中时,就是浑身不舒服。
八戒也哼哼道:“菩萨也太小气了,怎不干脆许诺一尊佛位?哦,如今人家要拆你们家的佛寺,砸你们家佛像才想起以这般手段收买人心来?”
“菩萨乃诛心之计。”悟净也在一旁道:“此般言语传扬出去,恐引得一国沸扬,反叫臣民罪于陛下,言说是他断了百姓们一步生极乐之机缘造化。”
小白龙也忍不住道:“菩萨只说功行圆满再渡他,这圆满不圆满,莫不是菩萨自己说了算?谁知你此言是真是假?”
三藏法师门下几个弟子的言语,传入众臣耳中,叫他们更加骚乱,毕竟都是活生生的人,必定也是有个偏向的。比如这三年在青狮假王手下提拔上来的官员,就比较倾向于菩萨。
而老臣们则是义无反顾的站在他们陛下身后。
还有一些明哲保身的中间派,他们不想参与到这种无什么用处的争执当中,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为百姓想几个实惠的政策,多为朝廷解决几个疑难的桉子。
至于谁胜,谁负...反没什么所谓。
而此时,文殊菩萨似乎得理不饶人,又向着那国主道:“我可收你为门下弟子,你于我同入灵山,一朝国政可交太子之手,贫僧自助你证得菩萨果时,你可自来渡化国民。”
看着把好赖话全都说完了的文殊菩萨,法海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号称是佛门辩才第一了,也知道他为什么总是留在佛祖身边,很少外出行走。
这也是一张不肯认输的嘴,明明无理之事情,从他口中听来便觉着似乎正是这个道理。是非黑白,全在他唇齿之间。
这般行事,对付乌鸡国这君臣凡众自然是手到擒来,可遇到个脾气暴躁的...会有什么后果,可就当真难说了。
毕竟三界之中藏龙卧虎,谁知道会冒出什么厉害人物来?
那国主此刻心志坚定,任凭文殊菩萨说得天花乱坠,他依旧是咬定根性不放松,“不劳菩萨费心,寡人既令出,我朝即日起不拜仙佛。”
也是三藏法师在此,让文殊菩萨不敢使用佛门那等强渡神通,否则他能不能坚守心性,还当真是两说。此道法海也擅长,但他一向也慎用,若非遇着误入歧途且还有救之人,轻易不会动用此法。
法海为其垫了一句:“你就不怕因此恶了一众仙佛?到时可就不是两年旱灾,将你泡入水中三年那么简单了。
大圣也在一旁道:“仙佛手段岂是你这等凡人抗衡?若因你一人不尊仙佛,连累了一朝百姓,又如何?”
八戒一摊手,道:“哦,原来还得是拳头大说了话才算数...”
沙悟净见状,轻叹一声,道:“若仙佛如此无度,还去什么灵山?怕也无甚真经可取,师父,咱们回长安去吧,师父您自己来开坛讲法。”
小白龙甩了甩手中长枪,冷声道:“仙佛无度,便请师父做主。二师兄,你说师父与大师兄的拳头大不大?”
八戒想了想,道:“想来也能有个开口之机,可...左右还能大过玉帝佛祖?”
国主听了他们师徒的言语,心知是在向自己陈述厉害,尤其是在听到若因此又叫仙佛降灾,苦得岂非还是百姓时...他此前孤勇几乎散去化作退意。
面对欺压百姓的恶霸,他敢拿起刀枪;
面对横征暴敛的酷吏,他也敢剑指其头颅;
面对荒淫残暴的暴君,他能揭竿而起——
只为了让百姓有个好日子过,可他未曾想到,自己拼了命才拼来的太平日子,竟敌不过仙佛一个念头。
可如今面对眼前这一尊文殊菩萨,他有些怕了...他心生出了畏惧...若是他一人,自无牵挂。可他现在不是一个人,身上还担着一国臣民百姓。
“父王!”
那小太子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他父王面前,道:“孩儿愿做父王马前卒,试仙佛剑锋,愿以吾血诤仙佛,以吾血叫百姓瞧清这些仙佛本相。”
哗——
一众武将也纷纷拜倒在乌鸡国主面前,齐声呵道:“末将愿为陛下效死!”
见武将们竟然快了他们一步,文臣们此刻也将刚才那些胡思乱想抛在脑后,纷纷高呵道:“臣等愿随陛下正乾坤。”
文武百官都跪下了,禁军侍卫连带着一众内侍也跪倒在地,紧接着便是后宫嫔妃与侍女们,口中一遍遍呼呵:“吾等愿随陛下!”
声音越传越大,从宫内传至了宫外,百姓们听到城内传来的呼呵,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不约而同跪下开始呼喊,起初是乱七八糟,此起彼伏,可后来竟然渐渐化为一体,只剩下一句:“愿为陛下效死!”
至于刚才拜的菩萨...早就抛之脑后。
国主眼眶湿润,内心动容,作为一国之君,所求为何?
不就是这一国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