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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萧静姝眼中的疑惑意味有若实质,郑慧心很敏锐的就察觉到了。
她转头冲着萧静姝微微一笑,耳上带着的鲜红如血的玳瑁耳环轻轻摇晃,只比萧静姝大了两岁的少女,却俨然已经有了潋滟风情。
“姝妹妹可喜欢大都?”郑慧心撩了撩耳边的碎发,看着她微笑着问道,但不待她回答,她已经自顾自的小声说了下去,“其实我是很不喜欢大都的。只可惜我生于斯长于斯,日后也必定会在这里下葬,这一辈子,大约都不可能离开大都了。”
萧静姝隐约意识到了她在说什么。
大都有大都的规矩和条条框框。这是一个到处都是权贵,也到处都是权利纷争以及倾轧的地方。
只要身在其中,就会身不由己的被它所限制,需要按照它的既定规矩来行事,半分也不容人紊乱。
而决定大都贵女在圈子里地位的,第一是家世,第二是嫡庶,到最后才是个人修养和学识。在她们这个伴读圈里,家世最好的是安采薇,父亲最能给她正腰杆的是尉迟晓,只有她和郑慧心,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可怜的小透明。
所以即便是郑慧心真的聪颖*,以她现在在伴读生态圈中的地位,她也不可以显露完全。
“郑姐姐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萧静姝想了一想,有些疑惑的问道,“我还以为,在课上咱们素来交流不多呢。我也不觉得郑姐姐是一个喜欢和人交浅言深的人呢。”
郑慧心笑着睨了她一眼:“我其实是很喜欢萧妹妹你的,最重要的原因……也许是因为羡慕萧妹妹的无拘无束吧。”
萧静姝“哈哈”一笑置之:羡慕我的无拘无束?也许更多的理由,是因为她们两人之间并没有利害冲突吧?
这一天课上,林宜芝给她们讲了一个故事:前朝有一年,饥荒蔓延,为了活下去,到处都是人吃人的事情。有一个双十年华的小娘子,她家贫困,眼看家人都要冻饿而死。她的郎君就拉着她到了旁边一户人家的锅子旁边,说他无法亲自下手烹煮她的妻子,所以问他们是否能够拿他的妻子和他们换一口食物吃。
这些吃人的人同意了。
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娘子就准备自己投身进那口大釜,好给自己的相公换一口活命的粮食。
故事到这里截然而止。
林宜芝看着底下神色各异的女孩子们,第一个点了尉迟晓:“尉迟小娘子,你来说说,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
尉迟晓一愣,直接站了起来:“我觉得林师给我们说这个故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别说什么人吃人了,就是前朝吃观音土树皮之类的事情,也是断断轮不到我们头上的!所以林师给我们讲这些,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嘛!我不懂,就算是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那我们也不必忧虑这些啊,不是吗?”
咦,居然回答的很有点儿章法嘛!这一次居然没直接说“换了我就提剑把那没用的男人杀了”这种话……林师啊,尉迟这一次真的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啊,竟然还知道拿圣人的“英明神武”来堵你的口呢!
萧静姝在底下看着林宜芝的面色,忍不住就在心里吐槽了:林师啊林师,你明知道尉迟晓那个愣头青是在边关长大的,做事儿直来直去,这种讲什么三从四德的故事你说给她听,她大概真能提脚就把那男人给杀了,更别说什么出嫁从夫,夫要妻死妻就去死这种规条了。这种故事想要得出一个比较“正常”的答案,大概问一问郑慧心或者安荣公主是最有可能的,至于跑去问尉迟晓么,那就是绝对的自己找不开心啊。
林宜芝微微一皱眉,点了点头:“尉迟说的对。如今的确是天下太平,不可能会有人吃人的这种事情发生。那换一个例子,假若说有恶人冲进你们家里,非要你的命才肯放过你的至亲之人呢?”她的目光一转,最后不知怎么的就落在了萧静姝的身上,“萧娘子,你来说说吧?”
为什么居然会叫到我!
#被老师点名回答特别不想回答的问题该肿么办#
萧静姝开始是想按照标准回答“舍己救人”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先前和郑慧心的一番交谈影响,又被尉迟晓的一番说话所感染,她竟然真的说了心底最真实的看法:“若被恶人威胁之人是我至亲之人,那我相信,对方也一定至爱我,将我疼痛心伤感同身受。若然如此,那么我若不珍惜己身,最后我也痛,被我所救之人也一定心伤难愈,于我而言,宁可选择事后除恶务尽,务必亲手杀了那恶人替他报仇,也绝不会罔顾自己的生命去交换对方的,因为这样的交换,只会换他一世心中难安,换他一世内疚于怀。若对方非我至亲至爱之人,待我并非诚心一片,那我又为何要将这具父母所赐的大好有用之身轻轻抛弃,明珠暗投,岂非可惜?并不值得!”
林宜芝大概没想到平日里一贯也不显山不露水,低调静默的萧静姝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皱了眉头,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这会儿倒是安荣公主若有意若无意的站起来看了一眼萧静姝,按照“标准回答”给林宜芝解了围。
等下了课,几个伴读聚在一起,安荣公主拉着尉迟晓在旁边讨教射箭的诀窍,郑慧心微笑着坐在那边看着听着。萧静姝却过去拉了一拉安采薇。
自那一日马球赛后,安采薇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憔悴了下来。
看着这个骄傲的女孩子一天比一天的像是失了水的花朵一样从鲜花变成了满面枯朽,萧静姝这会儿将她拽到了一处人少的所在。
安采薇不明所以,一双疲惫无光的大眼睛淡淡的看了一眼萧静姝,皱眉道:“萧大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萧静姝轻咳了一声:“薇姐儿,你可知道你们家二郎,如今是住在何处?”
安采薇越发皱了眉,看着萧静姝的眼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家二哥哥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打听他的住所干什么?”她想了一想,忽然“咦”了一声,一双眼睛迅速的亮了起来,“等等,姝姐儿你家的老宅好像是在务本坊?你现在就住在那儿?”
萧静姝看着她一下子像是活了的气色轻轻一笑:看来安钰之说的,安采薇和他的关系甚好的事情当真不是假的。
安采薇一个后宅的小娘子却知道他一个家族弃子如今到底搬去了什么地方,自然不可能是听家里的人说的,而肯定是特意去打听的,就这么一桩事,就足以可见两人的感情了。
安采薇她的这样一面,好像是让这个小娘子的形象瞬间就鲜活鲜明了起来。
她原本的傲慢几乎轻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关心家人到心焦如焚的女孩子,安采薇自从知道那一天齐王一棍子打的安钰之倒地不起连马球赛都没有参加完之后,就被自己的内疚感给深深的压垮了。
她还记得那一天晚上,面对上面的“三堂会审”,她本想站在安钰之身边,是那个哥哥怕她难做,哪怕处在那样不利被咄咄逼人的责问的境地,却还是推了推她,将她推回到了她母亲的身边去坐着。
她很清楚的知道,若不是因为齐王当街调戏自己的缘故,也许钰之还不一定会含恨出手,哪怕他知道自己在京中是怎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做事情从来也没有出过格。
她才是罪魁祸首,可最后的责任,却是安钰之一个人背了。
而是当她哭着去求她爹的时候,她爹安擎苍的一番话却是那样的冷酷无情,几乎是瞬间就浇灭了她心里最后的一点希望:“你一个女孩子家,只要平日里好好侍奉公主殿下,在宫中活的如鱼得水,让人人提到你都赞一声好就足够了,这些外面的事情,不是你能管,也不是你该管的。”
安擎苍以前对这个女儿在生活上的要求样样答应,哪怕她有些骄奢,也从不多说一句,她母亲也是,所以安采薇活了这么多年唯一的不顺心,就是以她安家嫡女的身份,却居然要入宫来做公主伴读,这简直是太痛苦了。
可是安擎苍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不管她如何苦求都无动于衷冷漠,却让安采薇第一次品尝到了这个世界真正的冷漠滋味:娇养一个女儿家的钱财,安家不在乎。但如果说到大事上,她也就是今日林宜芝话里的那个要被家人拿去换吃的那个女孩儿,根本就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这些日子除了进宫,安家人把她禁了足,断断不许她随便出门。
她就是想要去看一看安钰之,看看他伤势如何,愈合情况如何,吃的可好穿的可暖,也根本就做不到。
她唯一看见的,是父亲某一日在母亲面前的咆哮和抱怨:“那个该死的九房!到底还把不把我这个家主放在眼里,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说若要把他们家二郎除族,他们一家也就不认我这个家主了!这是什么意思,传出去还不成了我们安家的大笑话!”
九房正是安钰之他们一家,安采薇断断续续的听到了这些话,知道了安钰之他的父亲在写来的信上完全没有向她爹低头,除族的事情或许还有波折,她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居然胳膊肘向外拐的就放了心。
这一会儿听萧静姝说起了安钰之,忽然想到他们的府邸好像只有一墙之隔,安采薇欢笑的几乎要蹦了起来,眉目瞬间开朗:“萧娘子你见过我家二哥哥?他现在情况怎么样?被齐王那魂淡打的那一棍子,伤势如何了?你有没有去照顾过他?哦,对了,我这里有个平安符,萧娘子你要是方便的话不如帮我带给他?或者,哦,我也有银子,不不,身边没有,等我明天去取银票来,萧娘子你要是方便的话,就帮我二哥哥买一些吃的喝的补一补?”
她这会儿也许是因为激动,说话一串一串的好像在打机关枪,想法是出自于关心,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大失平时镇定如恒的风范水准了呢。
萧静姝听的有些想笑,轻咳了一声,对上安采薇也许是反应过来而显得有些羞赧的脸色微笑着开口道:“平安符我可以让小厮送去隔壁,这很简单,不是什么大事。至于要给他送滋补的饭菜,不如薇姐儿你派人去长安街上那家李家食肆给安公子定上几个月的粥饭也就是了。”
安采薇木了两三秒这才“啊”了一声反应了过来,面上愈发添了几分薄薄的赧色:“还是姝姐儿你想的周到,倒是我想岔了。”
萧静姝笑道:“我一个人住在京师,平日里也没几个人能来往交流,倒是闺中寂寞。上次薇姐姐请我去你家做客,不如改日,我也请你来我家坐一坐?我的女红素来糟糕,到时正好向薇姐姐你请教一二呢。”
安采薇的眼里泛起了一团喜色,忙不迭的就点了点头。
接下去的时间里,安采薇就好像是瞬间活了过来一般,倒是惹得安荣公主他们打趣她,说她跟萧静姝聊了一会儿就好像是吃了灵丹妙药,问她是不是对姝姐儿犯了相思病,这会儿单独聊一聊竟然就好了。
安采薇只笑而不语。
这一日课业结束,林宜芝被招去了皇后娘娘宫中。
她很清楚皇后欲问何事,轻轻一揖到地,掩住了目中冷冷的嘲讽的厉芒。
“你是萧娘子妇德这一课的老师,你应该最清楚她的心性脾气了吧?”皇后端坐其上,淡淡问道,她旁边坐着的是一贯挂着温和笑容的安荣公主。
今儿个课堂上的一幕幕闹剧,安荣公主也全看在眼里。
一想起萧静姝的回答和皇帝皇后对她的盘算,安荣公主心里就浮起了淡淡的不太踏实的感觉。
虽然说皇家权势滔天,她一个小娘子怎么也翻不过天去,但安荣公主心里总觉得,牛不喝水强按头,强人所难肯定免不了波折。
要她说,她自己是肯定不会去嫁突厥的,但哪怕是没有公主能远嫁突厥,底下选秀进来的佳丽们总有些乐意一去两万里外的,再封个公主的名号,总也好过让他们寂寞老死深宫,这也算是一桩德政,又何必非要让人家心不甘情不愿的去嫁突厥?
但安荣公主并不喜欢萧静姝,所以既然父母坚持,她也就没有多说了。
林宜芝低头回答:“萧娘子平日的表现都是符合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字的,但今日……”她微微摇了摇头,“奴家以为,萧娘子平日里的温和才是伪装,今天才是她的真正面目。”
皇后皱了眉:“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她适合去和亲了?”
“此事乃是国之大事,奴家不敢妄言。”林宜芝轻声说道,“但萧娘子今日说,她宁可鱼死网破,也绝不可能与人妥协,奴家不知皇后娘娘和圣人有何把握一定能让她同意和亲此事,但奴家虽不觉得会有小娘子这样心狠,但却只怕她当真心口如一,等到了临时再出变故,反而是措手不及。”
皇后目光冷漠的落在了林宜芝的脸上。
这个全大梁有名的孝女虽然微微躬着身做出一副十分恭顺的模样,但皇后不知为什么,却从她弯下的脊梁里看见了一种叫做反叛的东西。
皇后是知道当初圣人为什么非要把林宜芝捧成孝女的,说是孝女,但这个孝其实是建立在“于国有功”的基础之上的。她这个榜样,并不是为她自己而立,而是为了有更多的密告者而立。林宜芝相公本也未必要死,之所以从重从严,也是为了杀一儆百。
她并不知道林宜芝是否知道这期间的真相。
不过,就算是再愚笨的人,这么多年的时间过去反复思量着一件事,也许也是明白了什么的。
皇后心里并不心虚,但正对着林宜芝还是觉得有几分不舒服,当下便开口道:“林娘子教习的是妇德,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德行,安荣的这几个伴读家世都很好,林娘子倘若能把他们往正路上引,日后功德无量。林先生就要多多费心了。”
林宜芝点了点头:“我必定克尽己能。”
她说完就告退了。
皇后看着她缓缓退出,手指一下一下的轻轻敲着椅背,沉吟不语。
萧静姝虽是她娘家远亲,但她和萧静姝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相反的,自萧静姝出世之后,她二人连面也没见过,就更称不上什么亲情深厚了。
没有了亲情的考量,在这件事里就只剩下了利益的博弈。
对皇后来说,萧峻这个人,她是要拉拢的,但萧静姝……
对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需要弄明白,萧静姝这个女儿,对那个做爹的到底有多重要。
安荣公主看着皇后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母后,我倒是觉得未必需要萧家娘子去和亲,那郑慧心多识时务啊?她长得也是花容月貌,让她去和亲,总好过嫁一个刺头儿吧?”
皇后摆了摆手:“安荣你这几个侍读,母后都已经给她们安排好了各自的未来,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郑慧心是识时务,但郑家也不是软柿子随便我们捏的,他们肯送郑慧心进来,也是有他们自己的目的的,你可千万别小看了郑慧心。”
安荣公主一脸的好奇,还要再问下去,皇后却已经笑了笑:“安荣,你这几日和萧静姝多接触接触,林宜芝毕竟是外人,看人不准也是有的,安荣你素来是个懂事的性子,这事儿母后就交给你来摸底了,啊?”
安荣公主乖乖的点了点头,心里却还在想着,所谓的给她的几个伴读各自有了安排,到底都是什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