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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萧静姝见到颉利可汗的时候,这个有着古铜一般的肤色,容貌粗犷但气质阴鸷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欣赏着台上波斯舞娘披着薄纱载歌载舞的曼妙身形,他的手指轻轻跟着音乐在桌上敲击着节拍,看似沉醉,就连萧静姝的到来,甚至安静悄然的入坐在他桌子另外一侧的位子上,似乎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萧静姝不禁暗自一笑,两人静坐至一曲舞毕,颉利可汗这才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的回过头来,眼神带着些许迷茫的落在了萧静姝近的几乎能看清每一根汗毛和最微小的瑕疵的脸上,半天却好像还是没能认出人来,带着疑惑的皱起了眉头:“你是?”
“我是夷陵萧家嫡女,同时,也是安荣公主的伴读。”萧静姝说出了她现在最重要的两个身份----就算彼此都很清楚,颉利可汗让她报名根本就是表示‘你这个我都记不清你名字的无名小卒凭什么跑来跟我面对面的对等交谈’,但她的好整以暇报上姓名这本身,也是另外一种态度:你怎么为难我,无所谓,我不生气。
颉利可汗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这些日子,他见过了很多大都人。
当然,除了那些会在这种风月之地抛头露面的贱籍女子之外,其他的全部都是男子。
他想征服汉人的这广阔土地,那么就更要知道,汉人之中到底有哪些豪杰。
有一些男子,的确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汉人的女子,到现在给他留下印象的不过是区区三个:那一天站出来救了李信的尉迟小娘子,必须要重视她身份的安荣公主殿下,还有就是面前这个仿佛宠辱不惊,按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女人。
当意识到自己给她下了这样的定义,颉利可汗终于感觉到了兴味盎然,当下语声粗豪的笑了两声:“萧娘子,据我所知,大梁女子似乎并不适合来这种风月之地,若传扬出去,于你的名声有损。”
“我是来找你的。”萧静姝的面容依旧平静无波,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与我的终身相比,区区一点名声,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她语毕,忽然冲着颉利可汗眨了眨眼睛,原本像是少年老成的脸孔瞬间多了几分生气,“我若要和亲嫁去突厥,那么名声于我如浮云。我若不需要和亲,那么名声对我来说才有那么一点作用。可若想要达成后者,我却又非得来见可汗不可,可汗你说,孰重孰轻?”
“……”颉利可汗噎了一噎。汉人女子有这么大喇喇的讨论‘我可能会去和亲’这个话题的?
怪人!
萧静姝觉得自己的开场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当下终于说到了正题:“可汗的诗作,在下也曾拜读过。”
“……”颉利可汗当下只能庆幸自己的心脏好,没给气的吐出一口血来:萧娘子,你该不会以为,可汗的无视乃至敌视这种待遇能是随意得到的吧?
今天他之所以对她爱理不理而不是像对别人一般笑的春风满面,当然是因为他知道了尉迟晓站起来之前,是她跟尉迟晓说了几句私密话,所以他怀疑是萧静姝给她指点了什么吧?
他当然知道她读过他的那首诗,再强调一遍这种事情,是要把那天晚上已经打的啪啪响的脸再打一遍?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啊姑娘!
萧静姝完全无视了颉利可汗复杂的心理活动----她又不是来做心理医生的,他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脸再被抽了两遍快肿了,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是放低了声音,又轻又柔的丢出了一个重磅炸弹:“可汗想要牧马江南,并不是没有机会。”
颉利可汗倏然瞪大了眼睛:……!!
半响,他骤然站了起来,冷冷的看着萧静姝:“此地不宜说话,换一个地方再谈吧。”
“那当然,”萧静姝笑得如春花灿烂,挥手就招来了这楼里的老鸨---很巧的,这一位也是离火会的下线之一,红姑一早就跟她打过了招呼,是以这位对萧静姝简直是言听计从,跟方才对可汗的那端着冷着的架子真真是截然不同,颉利可汗在旁边越看越是羡慕嫉妒恨:感情之前的金锭都白丢了!
萧静姝这时候回头对他勾了勾手:“这位妈妈把她自己的房间借给了我们,过去谈吧。”
颉利可汗眯着眼睛,背着双手跟她上了楼。
一关上房门,颉利可汗立刻就冷冷的问:“你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是第一个会跟,或者说敢跟他说这种话的汉人。
颉利可汗越想越觉得可疑:难道说,他们萧家竟然有投靠突厥,反叛大梁的意思?
颉利可汗细细想了一想,觉得不是没可能的:萧家可是前陈皇族,若时不时怀想先辈荣光,那必定对现在的情境心生不忿,如此一来,便是要反梁,也是合情合理。
萧家若能投靠突厥……那他们想要南征的把握就更大了几分。颉利可汗甚至已经开始畅想,若是萧氏投靠过来,他能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官职了。
只是等萧静姝一开口,颉利可汗的畅想就变成了肥皂泡:“可汗若只想来我南朝土地烧杀劫掠,那么可汗这一次可以随便娶一个贵女回突厥,只要一笔丰厚陪嫁,可汗此行就已经达到目的了。”
颉利可汗的眼角一跳,手指轻轻扣了两下桌面,脸色阴沉不定,看着萧静姝的目光却渐渐带上了几分森然寒意:此地只他二人,她虽然说破了他的意图,可是只要法不传六耳,他并不需要封住她的嘴巴。
“可是我看过可汗的诗句,对仗工整,韵脚平齐,也听过可汗你说的汉话,以我之见,可汗在宴会上说的,有关自己从小就心慕大梁,努力学习汉语和汉俗的话并不是虚言。既然能肯定可汗下了十几二十几年的功夫在这些细节之上,那么,我也就得到了一个结论,可汗的野心,并不只是想要我朝的财富,你是想要成为……这天下共主。”萧静姝说到最后,一字一句冷的像冰,却又掷地有声,她看着颉利可汗的目光锐利如冰刀,似乎能割开这人心之间隔着的肚皮,一眼就看清楚他真正的心思。
颉利可汗的背上只觉得汗流的越来越急,但脸上却越发如同泥塑木雕,僵硬的看不出一丝的情绪了。
萧静姝看着他冷硬的脸,却忽然笑的轻松愉快了---他越是这样的反应,就越是说明她说对了:“可汗,恕我多嘴一句,你若有这样的心思,那么这一次,你就非得娶安荣公主不可。因为只有当你和圣人成了一家人,你日后想要插手我朝的家事,才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你想要堵住天下读书人的悠悠众口,想要在入侵之时得到更小的阻力,那么你就只有做圣人的女婿,在突厥之中力行汉化并且暂时的停止劫掠这一条路可行。”
萧静姝循循善诱的劝道:“五十多年以前,你们的另外一位可汗也曾经短暂的占据过中原,而远在五胡乱华之时,胡人更是曾经短暂的奴役过无数的汉民,但他们的统治,都如同流星一般的一闪而逝。可汗,汉人之中从不缺乏富有反抗精神的英雄豪杰,也从来不缺振臂一呼就能拉起一支军队的将星帅才,只有当你的入侵如春风细雨润物无声,当入侵变成了帝王家的家事而不是民族和民族之间的战争,你才可能有取胜的机会。可汗,你自问比你那位戎马一生几乎从无败绩的先祖比如何?他依旧在我们中原裹足难前,你自问能胜过他的雄才伟略?”
颉利可汗的脸上隐隐冒出了汗水。
回想突厥百年,在他们之前有过很多的草原民族,的确像萧静姝说的那样,至多是来中原烧杀劫掠,但要占据这百年繁华,从未成功过。
他虽然一直在学汉化和汉俗,但手下一无谋臣,二无智者,竟没有一个人能跟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颉利可汗并不知道的是,萧静姝的这一番话,是站在后人比对蒙元统治乃至清廷统治的成败时候总结出来的一部分观点,在这个时代说出来,自然是格外的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了。
不过颉利可汗到底是枭雄角色,虽然越听越觉得心中动摇,可他看着萧静姝的眼里也冒出了一种叫做贪婪的光芒:萧静姝一介女流,却能说的出这样的话来,若得此女为妻,又何愁大事不成?
在说这一段话之前,萧静姝就已经料到了他这样的情绪转变。
有时候,弄险的前提,是你对对方的下一步会如何走,了若指掌。就好像她当年敢去抽俪成一顿还确定他受了欺负也不敢跑出去告状一样,她的很多弄险,其实是建立在对人心的掌控之上。
弄险,毫无疑问的就是在走钢丝,可是对她来说,身为一个有野心的人,走在钢丝之上找寻那微妙的一点平衡,却是一件让她心神愉快的事情。
萧静姝轻轻一笑,手中陶瓷做的薄胎酒杯在颉利可汗的注目之中,在酸枣木的桌子上一点一点的下沉,直至最后,整一个杯子都沉入了桌面以下。
颉利可汗的眼睛瞪得滚圆:一巴掌拍破杯子他可能可以做到,但举重若轻把这样脆而薄的杯子整个用柔劲拍进桌子内部,他根本连想也没想过!
但看萧静姝的样子,甚至游刃有余,犹有余力。
这岂是一个女孩子应该做的到的?
别的不说,枕边睡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他还得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睡着了就被人摸走了项上人头呢!
颉利可汗几乎是在这个瞬间就已经打消了要娶她的念头---实际上,要娶一个武力值这么高的女人,要不就是你敢确定她爱你胜过自己的性命,要不就是你有比她更高的武力值,而颉利可汗这两者都不具备,他自然只好选择放弃了。
萧静姝暗自一笑,正色对颉利可汗说道:“可汗先勿动怒,容我一言。如今可汗若想娶安荣公主,我观难处有二。其一为帝后溺爱,其二为陪嫁何物及陪嫁多少。不如这样,可汗自己想方法去解决第二件难事,我来为可汗解决这第一个疑难,若可汗对第二件事最后无计可施,我会再助可汗一臂之力……就当做是我们日后长久往来的基础吧。”
萧静姝的目中闪烁着骄傲的光:她和颉利打这个赌,其实意思清楚明白。我能让你成功的娶到一个公主,自然也有办法能破坏你的全盘计划。你假若非要娶我坏了我的人生大计,那我拼得鱼死网破,也不会与你相安。
作为枭雄,只要心中还有自己的全盘计划被破坏的忌讳,那么他就断断不敢强迫她的意志,乃至招来萧家为敌。
颉利可汗沉默片刻,答应了和她的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