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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萧静姝再一次见到颉利可汗的时候,这一位突厥大汗,对她的态度已经截然不同。
萧静姝愈发清楚的明白一件事:尊重,是自己赢来的。
哪怕是处于亦敌亦友关系的突厥可汗,之所以这一次对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的轻慢,而是像对待男子一般尊重守礼,全是因为她的谋划如今已经看见了成果。
颉利可汗亲手给她斟了杯茶,双手捧着放到她面前:“上一回是本汗托大了,轻慢了萧娘子,这一回便以茶代酒,向萧娘子道个歉。”
萧静姝笑了笑,很豪爽的接过茶来喝了一大口,这才客气的开口道:“可汗不必客气,其实可汗如今心愿达成,不如早早携美而归,有句话叫‘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可汗大可不必再在京都徘徊。”
她的这番话说的绵里藏针---颉利可汗对她客气,可不只是因为她的谋划立竿见影的缘故,他还藏着“继续请教”的意图呢。上一回两人打赌,萧静姝的“求嫁安荣”如今已经达成,可颉利可汗自己负责的那一半,有关“陪嫁品”的事宜,如今可还在跟鸿胪寺扯皮扯个没完没了。
颉利可汗这些日子,不是没试过去贿赂所属的官员,也不是没试过求人去打通关系,他的贿赂品那些人也收了下来,可结果,那些人却还是支支吾吾互相推脱,弄的他糊里糊涂。他一边是觉得颜面无光,却也更发觉了自己身边人才寥寥,所以这会儿对萧静姝也更多了几分客气:到底是人才难得嘛。
“萧娘子,”颉利可汗深深叹了一口气,“若是可以,本汗也想立即归家,可是萧娘子有所不知,本汗也是一肚子的苦水没地方倒啊。陛下虽是答应了本汗会将安荣公主下嫁,可是嫁妆全是一些我们突厥用不到的精美器皿,木材衣料,金玉首饰之类……萧娘子大约也知道的,我们突厥苦寒贫瘠,本汗一直想力行汉化,可这要汉化,没有书籍,手工匠人和粮食种子等等又怎么行呢?”他说着站了起来,冲着萧静姝重重一揖,“求萧娘子再帮一帮我吧。”
萧静姝原本在端着茶水的手顿住了,看着颉利可汗的面上也多了几分难色。
颉利可汗看着她的神态变幻,心里登时就“咯噔”了一下:的确,他跑了这么久也没办成的事儿,她一个小娘子,就算是手眼通天了,也未必还能有什么法子吧?
萧静姝面上为难,心里却是快要笑翻了天:真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其实当时她选择跟颉利可汗打这个赌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办不成这件事。
不过对方既然不顾身份的这么求了,她答应是没问题,可是这报酬若是要的不够高,岂不是看不起他的身价?
萧静姝长叹了一口气,不敢受他这样的大礼,先让颉利坐了下来,她这才慢慢的开口:“可汗,不瞒你说,此事的确不易。可汗这些日子肯定也四处奔波了吧?那些人或许开始不知利害一口应下,可等真正到了要落实的时候,却没法给可汗一个确切的答复,是也不是?”
颉利可汗目瞪口呆:她怎么知道?
萧静姝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可汗有所不知,此事的根源,本就不在鸿胪寺,而在安荣公主。本来,若陛下答应嫁给可汗的是其他宗室之女,哪怕是用公主的仪仗和规格出嫁,她们也不可能自己就一口定下嫁妆。可汗方才例举的那些器皿,衣料,首饰,可汗仔细想想,哪一样不是女子日常所用之物?想来,必为安荣公主心头所爱,所以才打算一并带去突厥,好尽力让自己日后的生活不至于太过艰苦。”她顿了一顿,叹了一口气,“帝后疼爱安荣,这次让她远嫁,心里到底觉得有所亏欠,在其他事情上就一定会让她自己做主,所以无论鸿胪寺说什么,安荣所要的这一些,都是不可能会削减的。可汗若是明白了这一症结所在,就该知道,为什么我会说此事不易了。”
听了萧静姝这么一番鞭辟入里,有理有据的分析,颉利可汗这一刻愈发觉得心悦诚服。
他那些手下,只知道好勇斗狠,事情不成不是说要去套哪个官员的麻袋恐吓对方,就是说索性提兵入关大打一场,要不然就是觉得那些大梁的贪官肯定是还想继续敲他们的竹杠,却竟无一人找到了这件事的症结所在。
却也因此,颉利可汗对汉人的书籍,技艺和文化也就更加向往了,他看着萧静姝的眼里也更多了几分遗憾:真可惜啊,若是能娶到她,又何愁大事不成?
他想了一想,却抓到了萧静姝话里开的窗子:“可萧娘子说‘此事不易’,却不是说全无可能不是么?”
萧静姝深深望了他一眼:这位突厥可汗的确并不简单。
脸厚心黑,知道了自己的弱项,即便是在她这么一个小娘子面前也放得下面子放得下身段请教……突厥有这么一位知道要用计谋而不是直来直往的可汗,日后必有汉家大敌。
“不错,若我愿意,的确是有方法可以施展。”她点了点头,“可我今日只想告诉大汗四个字,这四个字叫做,见好就收。”
颉利可汗的面色一变,看着萧静姝的笑脸,几乎是瞬间就冷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萧静姝端起了手里的茶杯,冲着他微微一笑,“我先前第一句话就说了,可汗,可缓缓归家矣。”
颉利可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折节下交,走诚心求教的路线,却碰了这么一个硬钉子----而对象,还是对他已经释放了足够善意的萧静姝!
这一头碰的头破血流,真的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若不是顾忌自己的武力值完全不如对方,他这时候肯定已经拔刀而起,用武力逼问了。
萧静姝却并不着急:“我不帮大汗,有两个原因。其一,大汗既然如愿娶到了安荣公主,成为了我朝圣人的女婿,那么,我也希望大汗日后和安荣公主琴瑟和鸣,恩恩爱爱,这样,大汗才有日后插手我梁朝事务的可能。而安荣公主这次若是不能带那些她自己喜欢的东西,而是像之前的某些和亲公主那样,带的都是突厥急需的用品,她自己心里岂能如意?若知道了此事是大汗策划的,你们日后的夫妻生活,可还能称心?若大汗想要的不过是怨偶或者同床异梦的伴侣,大汗自可以放手施为,可我想,这绝非大汗所求。”
听了她的这“其一”,颉利可汗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下来。
萧静姝又说了其二:“再有,至今为止,我帮大汗你做事,并无所求。大汗难道觉得我是一个无欲无求,没有私心的好人不成?”
颉利可汗愣了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静姝笑了起来:“大汗可别当我是没有私心私欲的菩萨,不瞒大汗你说,我预备在大都贩卖蒲桃酒,除此之外,可能还要派人前往波斯等地展开贸易往来,那大汗若是这一回就在陪嫁品里得到了足够的用品,那我日后卖什么去?”
“……”颉利可汗听的先是一脸的黑:要不要把你的私心说的这么明白?
然后他再一想,忽然就觉得可喜可贺了:她既然要做贸易,商队前往波斯也必然是要经过突厥,那他想要跟她保持往来,岂不就是简单的多了?
这么聪明的小娘子,能教出她的家庭也必定不简单,夷陵萧氏的确不愧为前皇族后裔,颉利可汗心里对这整一个家族都有了向往之心,当下听了她这番话反倒是笑了:“萧娘子的意思,是你日后会帮我弄来种子书籍等物?”
萧静姝点了点头:“我还会派一些老农去实地考察,看看你们那边能不能种植一些独特的作物,若能发展种植,说不定你们也不必再逐水草而居,看天吃饭了。”萧静姝说着笑了起来,“就是这价格嘛……”
钱当然不是问题了!颉利可汗很清楚的知道,草原上的那些牲畜和另外羊毛制品在中原能卖出多少的价格,甚至只要他能保证那些商队经过突厥的安全,那些人又能获取多少倍的利润,这么想一想,他心里就越发安心了:最怕的就是对方无欲无求,像萧静姝现在这样明码标价,表明了就是要黄白之物的,他反倒是觉得爽快简单了。
他一口答应:“萧娘子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好,既然你这么说了,其他的细节我也不再纠缠,过些日子就和大梁皇帝陛下告辞。”
萧静姝冲他举了举杯子,巧笑嫣然:“那我就在此遥祝可汗,一路顺风,新婚愉快了。”
“叮”的一声,两只杯子在空中轻轻一碰,颉利可汗的面上也有了笑容:这一趟来大梁,收获的确不少啊。
他一走,萧静姝面上的笑却是沉了下来,看着那两只喝过的茶杯,她轻轻摩痧着杯口:她是答应了要和颉利可汗做买卖,她也想过,要帮助突厥他们完成汉化。
实际上,后世有研究证明,草原民族之所以不可战胜,就在于他们的整个生活环境太过于苦寒,没有了退路,逐水草而居的这种生活培养了他们在战场上无所畏惧的天性。
而想要消弭草原民族的骚扰,最好的办法,还是要帮助他们进行汉化。
所以颉利可汗说的那些书籍种子工匠,她的确会帮他去寻找。
可她不答应颉利,帮他在朝堂上搞到这些,也正是因为她要控制这些东西的种类和数量。
她必须得保证,这些突厥人得到了工匠之后,不是用来制造武器,日后打回到汉民的身上,这些突厥人吃饱了肚子之后,不是用这些粮食来武装自己的军队,日后再来劫掠的更狠更厉……她绝对不可能为了一己私心,就置整个民族的未来于不顾,那样的话,她就成了整个民族的千古罪人。
报复安荣公主,她于心无愧,但若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就把突厥这头恶狼给喂饱了喂肥了,她觉得自己日后一定会睡不安枕。
萧静姝想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个小女子却卷入到了这些国家大事……她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也重了很多呢。
***
宋怡玉再见萧静姝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夷陵萧氏长女,安荣公主伴读,按辈分来说,她们两还正好是一辈的人。
宋怡玉一直以为,夷陵萧氏是薛皇后最忠实的支持者之一,萧氏长女这样的身份,肯定也跟安荣公主亲近,可是上一回见了萧静姝,听她言谈看她举止,她却已经察觉萧氏和薛皇后之间出现了龌龊,所以,才有萧静姝为她出谋划策,导致皇后左右为难这件事的发生。
宋怡玉上一回哭诉之后,齐王当着大哥的面,拿她毫无办法---就算他再看不起自己这个大哥,可到底长幼有序,皇帝就算再疼这个儿子,他俨然已经是隐形太子,可到底没有这个名号,便断然不能仗着自己受宠,便视自己的大哥如无物。
可是在私底下,齐王已经打击报复了好多次,越王身边的幕僚和下属也被牵连,被齐王的人一再欺压,哪怕是以越王的绵软性子,也被底下人连番不断的哭诉给煽起了火来:作为弟弟,不顾长幼的欺负自己的侄女儿也就算了,连他身边亲近一点的下臣也不放过,有这么一个弟弟日后做了皇帝,他眼睛一闭两腿一伸去了也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可另外那些亲近人,还能有活路走么!
两边都起了火,越王开始还约束下人不许冲撞,到后来看弹压无效,齐王也根本不知进退,就连他也生了火气,两边小规模的争斗也蔓延到了朝堂之上。
终于激起了父王的斗心,可宋怡玉却还是十分忧心忡忡,她这时候终于想到了萧静姝,这一日再一次来首饰店花了一大笔钱,也的确如愿见到了萧静姝。
两个人再一次在楼上的雅间里坐下来,萧静姝笑眯眯的问她:“义成郡主还有什么烦心事么?我看你现在,比之前见到的更清瘦了些呢。”
“萧娘子,”宋怡玉看着她的脸上写满了复杂,“按理来说,我是该谢谢你的,如今我有了封号,在府中地位有所提高,进出宫闱再没任何人小视于我,这些,若没你上回的以退为进之计,我是办不到的。”
萧静姝收下了她的赞美,笑着说道:“是郡主自己配合的好,也是郡主自己和王爷感情深厚,我这计策才能一举奏效,我却是断断不敢居功的。”她扬了扬眉,“但郡主眉目不舒,情志郁结,想必还有下文吧?”
“对,”宋怡玉直视着她,只说了一句话,“我的母妃有身孕了,大夫来把了脉,说有很大的可能性,会是一个健康的男丁。”
她顿了一顿,“如果这个孩子能成功降世,这是父王的第一个男孩儿。也是陛下和皇后的长孙。”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她的弟弟,她又如何会这样弄险?
萧静姝的瞳孔骤然缩了起来:这么一来,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的心思转的很快:作为一个知道自己父亲在做什么危险事情转着什么危险念头的女儿,她当然一样希望让宫闱斗争越激烈越好,最好大梁朝祸起萧墙,内乱耗光元气。
而在之前,越王因为身体虚弱的关系,在男女之事上头也不大上心,后院虽美女如云,却只有三个女儿,甚至已经六年多无所出了,连帝后二人,也不对长孙会从他的后院所出抱有任何期待了。
所以,皇后哪怕对越王抱有愧疚,她也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换一个储君这件事,因为越王的身体实在是不适合成为一国之主,而齐王哪怕再不好,总也有一个健康的体魄。
可他们要是有了长孙……
萧静姝看着宋怡玉露齿一笑:“我明白了,原来义成郡主上一次会答应的这么痛快,是因为你母妃当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了吧?为了这个孩子的未来,为了你弟弟的将来,你才会答应我,如此铤而走险。”她略略一顿,“这么说来,竟不是郡主受了我的指教,而是我恰好合了郡主的意愿呢。”
“对,该我多谢你。”宋怡玉深深一揖,“现如今,我还有一桩难事,要求萧娘子给我出个主意。”
“我知道你的意思。”萧静姝点了点头,“皇后现如今对越王只是愧疚,可愧疚并不是期待,如何把这种愧疚变成你们手上可以自己拿捏的力量,你是想问这个吧?”
宋怡玉重重点了点头:“父王现如今已经无路可退,齐王步步紧逼,上一次你的计策,已经将我们父女两完全推到了齐王的对立面,现如今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和解的可能,若我父王不能成龙,那么我们一家迟早只有一个死字!你既然帮了我们第一次,萧娘子……送人送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再帮我一次吧!若我能心想事成,一定不会像安荣那样不知感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