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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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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嶙!”大将关泷失声喊道, “你不是已去了徐州——”

    “我去徐州, 好让你们将我钟家一网打尽?”钟嶙挑了挑眉, 看向正前方的顾拾, “陛下命我平定天下,不就是这个算盘?兔死狗烹的事情,我可见得多了。”

    顾拾却笑了, “可如今这兔子不但没死,还快要将主人咬死了。这种时候, 你即便是狗, 朕也不会杀你啊。”

    “你——”钟嶙厉声道,“你让我的人在外边浴血奋战, 自己却纵敌深入,这时候反倒来假惺惺!”

    他终于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众人无不在想,原来这钟将军,也是有表情的啊。

    钟嶙的手放在了剑柄上, 他看见周遭的侍卫全都警惕地上前一步,他有些想笑。

    他曾经以为, 即使自己什么都不是,但凭着本事,凭着谋略,凭着忍耐, 他总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成为人上之人……可直到如今他才知道,这些尸位素餐的人, 他们从来不曾把他放在眼里过!

    “嗯?”顾拾睁大眼睛,半晌,笑出了声,“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我——纵敌?”

    “若不是朝中有人纵敌,柳岑如何渡得了长江!”钟嶙冷冷地道,“我本在长江边上摆好了阵势,他决计无法北上——”

    “但我们也不能南下,对不对?”顾拾截断了他的话,“若不是他突然渡江,你原想与他拖到几时,钟将军?拖到徐扬二州的百姓死绝,还是拖到朕向你屈膝下跪?”

    钟嶙咬着牙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何须你来指手画脚!北地援兵迟迟不往南下,你留着他们,不就是用来收拾我的吗?是你,你不肯给我活路!”

    顾拾望着他,许久,叹口气。

    兵戈森严的殿宇中,没有人说话,这一声叹息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朕若是让北地援兵南下,你是不是又要怨朕不容你立功?”顾拾静静地道,“你自己心里到底转着什么心思,你敢说出来吗?”

    隔着数丈距离,两个人的目光交错了一瞬。钟嶙只觉冷汗浸透了手心,几乎令他抓不稳剑柄。

    从小他就知道,这些门第大族,不需要费一文钱、耗一条命,就可以盘踞高位,高枕无忧。而他这种人,只因了出身寒门,就只能从最底层的一个小小兵卒做起……

    从靖到晟,他花了大半生的时间在沙场拼杀,最后也不过是得个守城的北军校尉。只靠血肉军功是没有用的,权力,他必须拥有权力——

    他心里到底转着什么心思?他只是想要再进一步,更进一步……所以他留着柳岑,用敌人来要挟皇帝,不断给自己加码……可是到了最后,他到底想要什么?

    权力的顶端,也无非就是那个御座了吧?

    ——啊,是了。

    纠结再多也是无用的,因为这条路从来都没有分岔口。

    打从当初在北阙上刺出那一剑时,他其实就已经想清楚了啊——

    若不要那个御座,他这么拼命岂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何况他早已被这个皇帝给算计了不是吗?!

    他抬起手,三百亲兵长剑出鞘。

    殿中几个文官抱头鼠窜,武将则都聚拢在顾拾周围,顾拾身后的侍卫们也都哗然拔出了剑,严阵以待。

    “柳岑将入河内之际,你却来与朕闹兵变?”顾拾怒极反笑,“钟嶙,原来你的见识也不过如此而已!”

    钟嶙面色不改,高高抬起的手猛地斩落下来。

    ***

    “皇后?皇后!”

    阮寄勉强睁开双眼,朦胧的视阈里几张焦急的面孔,与她靠得最近的是御医程钰,彼冷静地道:“殿下,你坚持住,切不可再昏过去。”

    阮寄尚没有听懂,茫然地转过脸去看他身后的宫婢。宫婢忙道:“殿下,皇子就要出世了!殿下您忍着一些,听御医的话,我们已让人去禀报陛下了!”

    皇子?

    仿佛在脑中的一记重击,她在混沌中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而后才反应过来那剧烈的、一阵一阵拉扯着心脉的疼痛,原来还在持续。她颓然地倒回枕上,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程伯父……”

    程钰道:“我在。”

    “不要去叫陛下。”她虚弱地道,“不要让陛下……分心……”

    “哎呀来不及啦!”那宫婢却插了话,急得都要哭了,“陛下惯常是最疼皇后的,不告诉他的话,岂不是更让他挂心么?”

    不……可是,万一他有他的打算……我岂不是……要给他拖后腿?

    阮寄还想说的,却怎么也说不出了,一阵突然袭来的剧痛令她咬住了牙——

    程钰出去,又几个稳婆进来,人影交错,话语喧喧,她光是让自己不要痛昏过去便费尽了力气,再也顾不上其他的事情了。

    ***

    南宫,却非殿。

    从外面看去,只见守备森严,日光耀映着刀光,怎么也看不出来殿内正在发生一场厮杀。

    钟嶙的三百亲兵与顾拾的一百羽林卫短兵相接,在这不大的房栊间杀得满地血泊。关泷和顾满左右护卫着顾拾往外逃,钟嶙却自己执剑追了上来。

    “陛下!”张迎站在门外大声喊,小小的个头逆着光,身后是战成两方的甲士,“陛下,奴婢带羽林营来救驾了!”

    钟嶙的脚步顿了一下。羽林营?他如何会提前抽调了整个羽林营?

    他难道未卜先知——

    心下微微发凉,殿内陷于混战,殿外埋伏的兵力此刻也正被张迎带来的羽林营牵制住,再这样打下去未免夜长梦多,他必要想个法子才好——

    “陛下!”

    突然间,血腥气弥漫的战局中混进了女人的哭喊。

    顾拾终于抢奔出了殿门,正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身前站着几个刀尖沾血的护卫。他转过头去,见那无数级台阶底下,一个瘦弱的宫婢哭得全身脱力瘫坐在地,钟嶙的人正将两把长剑横在她的脖颈。

    那是……顾拾皱起了眉。那似乎是阿寄殿里的人。

    钟嶙见了,心下一舒,脸上不由得浮起了笑意。

    还是赶上了嘛。

    长日将尽,云影微微,冷肃的宫殿前,砍杀声渐渐地消歇了。

    众兵士分列两边,而顾拾与钟嶙则在阶上对面而立,长风拂过他们的衣摆猎猎作响。

    顾拾微微眯起了眼睛,“钟将军,朕本不想这样对你,是你当先出手的。”

    钟嶙冷笑一声,“有何差别?”

    顾拾垂下了眼眸,轻轻一笑,“确实无大差别。只是朕方才同令兄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

    “那你的肺腑也太不值钱。”钟嶙随口道,“这世上谎话最多的便是皇帝,你道我还会相信?”

    “即或不信,又何必铤而走险?”顾拾笑道,“当年郑嵩可忍了三年,到他逼朕禅让之际,朝中无一人有异议,那样才是最稳的招数。而眼下你突袭宫禁,时机稍纵即逝,一不小心,可就遗恨千古了。”

    “你以为我只是突袭了却非殿?”钟嶙盯着他的笑容,自己亦阴沉地笑起来。

    阴云在空中缓缓移动,直至遮蔽了夕光,将顾拾的容色变得晦暗难明。

    “陛下!”就在这时,台阶底下的宫婢瑟瑟发抖地尖叫起来,“皇后——我是来向您禀报——”

    “她是来向你禀报,皇后临盆的消息。”钟嶙转过头使了个眼色,押住那宫婢的士兵长剑落下,径自割破了她的喉咙,鲜血喷溅上天,“有些吵。”

    顾拾不再笑了。

    他望向钟嶙身后的兵士。殿内三百,殿外却不比殿内更多,约计也是三百,而钟嶙的亲卫队伍,他记得应是千人……

    怪不得,宫中禁卫上万,而钟嶙竟敢带着数百人就来逼宫……

    他早已盘算好了……

    “章德殿已被我包围住了——你说我铤而走险?我从不铤而走险。”钟嶙伸出了五根手指,“光是一个章德殿,我就用了五千人。”

    顾拾冷冷地道:“你将军队也带进来了。”

    “有必要的时候,天下人皆是军队。”钟嶙挑眉。

    顾拾袖中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他闭了闭眼,道:“你想要什么?”

    “陛下!”在他身前拔剑相阻的关泷急道,“陛下,当心他诈我们!”

    顾拾转过头,沿着那如小溪般汩汩流下白石阶的鲜血,望向下方停了战斗但仍严阵以待的兵士们。更远的地方是南宫的三重宫门,宫门外是熙熙攘攘的、和平自在的雒阳城。

    可和平自在总是转瞬即逝。

    他总以为钟嶙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是以虽然有所防备,但始终没有当先发难。何况自柳岑渡江,局面便再难控制,他即使手握北地大军、背靠鲜卑支援,若没了钟嶙在前线抵抗,也是无力回天……

    柳岑渡江令他不得不立刻修改谋划,他以为钟嶙也当知道轻重缓急,可是钟嶙却显然是恨他的。

    是他错了。是他一念之仁,错了全盘。

    他想要匡救天下,却反而害了阿寄。

    “陛下。”顾满道,“宫中禁卫万余,为章德殿解围亦不成问题。”

    顾拾低声道:“你听见他们的话了吗?皇后正在临盆。”

    顾满一愣。

    “他们有五千人,而章德殿的守卫不过七百。”顾拾没有表情,“若等我们从外救援,皇后早已被挟作人质,甚至可能母子双亡。”

    他已经输了。又何必再枉费他人性命?

    他抬起头,复问钟嶙:“你想要什么?”

    “我自然想要你死。”钟嶙冷淡地道。

    “三弟!”身后的人压低声音警告地道。

    钟嶙看了他一眼,“不过我总不能凭我一人的意气用事。陛下想必也很习惯被关起来的生活了吧?不用担心,只要听话,我不会杀你,还会将皇后皇子也照顾得好好的。”

    关起来?

    顾拾笑笑,“嗯,我很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