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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肯们总想不通我为什么选择女人充当战斗力,其实我的鱼言士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一支临时军队。虽然她们也有残暴的一面,但女性的战斗思维与男性有本质区别。自创世伊始,她们的行为模式就被永久性地预设为更倾向于保护生命。历史证明她们是金色通道最理想的守护者。我还为她们设计了有针对性的强化训练。她们都有一段与普通生活隔离的经历。我替她们安排别有深意的集体生活,给她们留下绵延一生的愉快回忆。每个人都在姐妹们的陪伴下迈入成年,并准备迎接意义更为深远的事件。与友伴们情同手足地共度一段时光,总会让你心怀壮志。怀旧的迷雾会渐渐遮蔽集体生活的真实经历,而代之以一段虚幻的记忆。由此,当下篡改了历史。同时代人并不都处在同一条时间长河之中。过去永远在变,但几乎无人觉察。
——《失窃的日记》
向鱼言士传过话,雷托在入夜后下到地宫。他觉得与新邓肯·艾达荷的首次见面最好安排在一间黑屋子里,让这个死灵在目睹准沙虫躯体之前先听一听雷托的自我介绍。距圆形中央大殿稍远处有一间黑岩里凿出来的小偏厅,符合这次会面的要求。这间屋子天花板很低,但大小足以容纳雷托和他的御辇。照明来自雷托控制的隐藏式球形灯。房间只设一道门,分为大小两扇——大的供御辇出入,小的走人。
雷托驾着御辇进入这间偏厅,随后关上大门,只开小门。他定了定神,准备受一番折磨。
无聊是个越来越严重的问题了。特莱拉的死灵样板已经成了千篇一律的无聊之物。雷托曾有一次警告特莱拉人不要再送邓肯来了,但他们清楚在这件事上可以违背雷托的旨意。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抗旨而抗旨!
特莱拉人如果发现一件重要的事能在其他方面保护自己,就会充分利用这件事。
有个邓肯在,能让我心里的保罗·厄崔迪高兴。
莫尼奥新任总管那会儿,雷托曾在帝堡里向他交代:“特莱拉人交来的每一个邓肯,都必须先完成细致的准备工作,才能带到我这里来。我的女神们要给予他们抚慰,还要回答某些问题,此事由你负责。”
“哪些问题她们可以回答,陛下?”
“她们知道。”
经过这么多年,莫尼奥早就对整个流程一清二楚了。
雷托听到黑屋外响起莫尼奥的声音,接着是鱼言士护卫的声音,还有新死灵与众不同的犹犹豫豫的脚步声。
“就进这道门。”莫尼奥说,“里面很暗,你进去后我们还要把门关上。一进门就站住,等圣上发话。”
“为什么这里面很暗?”邓肯的话音咄咄逼人,又流露出满腹狐疑。
“他会解释的。”
艾达荷被推入屋子,门在他身后关死。
雷托知道死灵看见的是什么——除了重重深影就是一片漆黑,连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都摸不准。像以前那样,雷托调出了保罗·穆阿迪布的嗓音。
“很高兴又见面了,邓肯。”
“我看不见你!”
艾达荷是勇士,是勇士就有攻击性。雷托松了一口气,这个死灵的确不走样地复制了原型。特莱拉人用来唤醒死灵生前记忆的道德剧总会在他头脑里留下某些不确定因素。有些邓肯相信自己确曾危及保罗·穆阿迪布本人的性命。眼前的一位就带着这种幻觉。
“我听到了保罗的声音,可我看不见他。”艾达荷说,毫不掩饰话音里的受挫感。
为什么一位厄崔迪人要玩这种愚蠢的把戏?保罗肯定在很久以前就死了,而这个是雷托,他只不过携带着保罗复苏的记忆……携带着其他许多人的记忆!——如果特莱拉人的说法可信的话。
“有人已经对你说过,你只是一长串复制人中最新的一个。”雷托说。
“我没有那些记忆。”
雷托看得很清楚,这个邓肯虽然摆出了勇士惯用的那套虚张声势的架势,却已难掩歇斯底里之态。特莱拉人该死的再生复原技术又留下了常见的意识紊乱后遗症。这个邓肯徘徊在震惊的边缘,强烈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了。雷托知道,现在要用最巧妙的抚慰手法才能让这个可怜的家伙镇静下来。而这个过程会让双方都疲惫不堪。
“很多事都变了,邓肯。”雷托说,“不过有一样没变。我仍然是厄崔迪人。”
“他们说你的身体……”
“是的,也变了。”
“该死的特莱拉人!他们想让我杀死一个我……嗯,很像你的人。我忽然想起了我是谁,那个是……那个人有可能是穆阿迪布的死灵吗?”
“变脸者的把戏,我可以保证。”
“他的长相还有说话的腔调是那么像……你确定吗?”
“一个演戏的,错不了。他活下来了吗?”
“当然!他们就是这样唤醒了我的记忆。他们还向我解释了这件该死的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邓肯。我讨厌这件事,但为了能让你做我的左膀右臂,我只能允许他们这么干。”
那些潜在的牺牲品总是能幸存下来,雷托想。起码能从我见过的这些邓肯手里捡回一条命。也有出错的时候,有的邓肯会杀死假保罗,那就只能报废了。妥善保存着的原型细胞还有的是。
“你的身体怎么了?”艾达荷问。
现在穆阿迪布可以退下了。雷托恢复了平时的声音。“我接受了一层沙鲑皮肤。此后就一直在变形。”
“为什么?”
“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解释。”
“特莱拉人说你看上去像条沙虫。”
“我的鱼言士是怎么说的?”
“她们说你是神。为什么你叫她们鱼言士?”
“一个古老的幻想。最早的女祭司在梦中跟鱼交谈。她们通过这种途径学到了宝贵的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那些女人……也是她们之前和之后的所有人。”
雷托先是听见艾达荷喉咙里发出干咽的声音,接着听他说道:“我明白为什么要进黑屋子了。你在给我时间适应。”
“你总是反应很快,邓肯。”
除
去你反应慢的时候。
“你已经变形多久了?”
“三千五百多年。”
“那么特莱拉人说的都是真话了。”
“他们不太敢再瞎说了。”
“这段时间够长。”
“非常长。”
“特莱拉人已经……复制我许多次了?”
“许多次。”
接下来该问我多少次了,邓肯。
“我被复制过多少次了?”
“我会让你自己去查档案。”
这就开始了,雷托想。
这场问答似乎总能让邓肯们满意,但所有问题万变不离其宗:
“我被复制过多少次了?”
邓肯们的肉体没有区别,但同源的死灵不能互通记忆。
“我记得我是怎么死的。”艾达荷说,“眼前一片哈克南人的刀光剑影,大队人马来抓你和杰西卡。”
雷托临时恢复了穆阿迪布的声音:“当时我在场,邓肯。”
“我是替代品,对吗?”艾达荷问。
“是的。”雷托说。
“前一个……我……我是说,他怎么死的?”
“凡人终有一死,邓肯。档案里都有记载。”
雷托一边耐心地等这个邓肯开口,一边猜想那些粉饰过的历史能瞒他多久。
“你到底是什么样子?”艾达荷问,“特莱拉人说的沙虫身体是什么样的?”
“有一天它会变成沙虫之类的东西。我的身体已经变形得很厉害了。”
“什么叫沙虫之类的东西?”
“它将有更多的神经节,还会有意识。”
“能不能开灯?我想看看你。”
雷托发出打开泛光灯的指令。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黑墙和灯光经过刻意安排,能把光线集中打在雷托身上,让每个细节都暴露无遗。
艾达荷从头至尾打量着这具布满银灰色壳面的躯体,看到了初始状态下的沙虫棱节和弯弯曲曲的身子……曾经的腿足部分变成了两个小凸起,而且长短还略有差别。他把目光移回到尚有模样的手和臂上,最后抬眼注视那张粉色皮肤的“风帽脸”——这张脸滑稽地凸出在身体一端,相对于整个庞然大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好了,艾达荷,”雷托说,“我警告过你的。”
艾达荷默默地指了指准沙虫躯体。
雷托代他提了那个问题:“为什么?”
艾达荷点点头。
“我仍然是一个厄崔迪人,邓肯,而且我以这个名字代表的一切荣誉向你保证,我不得不这样做。”
“怎么可能……”
“你迟早会明白。”
艾达荷一个劲儿摇头。
“真相很难一下子接受。”雷托说,“你需要先了解其他情况。相信一个厄崔迪人的话。”
千百年来的经验告诉雷托,只要唤起艾达荷心底里对厄崔迪这块牌子的忠诚,就能把他即将冲口而出的一大堆私人问题给堵住。这一招再次奏效了。
“所以我将继续为厄崔迪人效力。”艾达荷说,“听上去很熟悉,是吗?”
“在很多方面是这样,老朋友。”
“你也许可以叫我老朋友,但我没法这么叫你。我该怎么效力?”
“我的鱼言士没说过吗?”
“她们说我将指挥你的精英卫队,卫兵都是从鱼言士中选拔出来的。我不明白。一支女子军队?”
“我需要一位可靠的伙伴来指挥卫队。你不同意?”
“为什么用女人?”
“男人和女人有不同的行为模式,而女性具备极其宝贵的特质,正可堪当这一重任。”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认为她们不能胜任?”
“有些看上去是很厉害,可……”
“还有一些,啊,对你很温柔?”
艾达荷脸红了。
雷托觉得这是一种迷人的反应。邓肯们是当今极少数还会脸红的人。这种反应不难理解,它形成于邓肯们的早期训练,是对个人荣誉敏感所致——十足的骑士风度。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信赖女人的保护。”艾达荷说。红晕从两颊渐渐褪去。他瞪眼瞧着雷托。
“可我一直信赖她们,就像信赖你一样——托付生命的信赖。”
“说到保护,你的敌人是谁?”
“莫尼奥和我的鱼言士会把最新情况交代给你。”
艾达荷交换了一下支撑脚,身体随着心跳的节奏来回摆动。他环视小屋,但并未聚拢目光。随后,看上去突然下定了决心,他蓦地转向雷托。
“我该怎么称呼你?”
雷托一直在等待这个表示顺服的信号。“‘陛下’可以吗?”
“是……陛下。”艾达荷直视着雷托那一对标准的弗雷曼蓝眼,“鱼言士说的是真话吗——你的……记忆包含……”
“我们都在这里,邓肯。”雷托用他祖父的嗓音说。
“连女人们也在,邓肯。”这是他祖母杰西卡的声音。
“你熟悉他们。”雷托说,“他们也熟悉你。”
艾达荷颤抖着慢慢吸了一口气。“我需要一点时间来习惯。”
“我自己一开始也正是这么想的。”雷托说。
艾达荷爆发出一阵大笑,连身子都哆嗦起来。雷托觉得一句小小的自嘲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但他没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艾达荷说:“鱼言士的任务是让我心情愉快,不是吗?”
“她们做到了吗?”
艾达荷细看雷托的脸庞,认出了厄崔迪人特有的面相。
“你们厄崔迪人一向能把我看透。”艾达荷说。
“这样说就对了。”雷托说,“你已经意识到我不单单是一个厄崔迪人,而是全体厄崔迪人。”
“保罗也说过这话。”
“的确如此!”从语气和腔调足以听出说话的正是穆阿迪布。
艾达荷大喘一口气,把目光转向房门。
“你剥夺了我们的一部分东西。”他说,“我能感觉出来。那些女人……莫尼奥……”
我
们,你,雷托想,邓肯们总是站在人类的一边。
艾达荷把视线转回雷托脸上。“作为交换,你给了我们什么?”
“覆盖整个帝国的‘雷托和平’!”
“我能看出来人人都幸福美满!因此你需要一支私人卫队。”
雷托微微一笑。“我的和平其实是强制性稳定。人类反对稳定由来已久。”
“所以你给了我们鱼言士。”
“还有一套你不可能看错的等级制度。”
“一支女子军队。”艾达荷嗫嚅道。
“这是引诱男性的终极力量。”雷托说,“对于好斗的男性来说,性永远是一种压制手段。”
“她们就干这个?”
“她们能抑制和疏导过度的欲望,由此减少让人痛苦的暴力。”
“你让她们相信你是神。我觉得不能接受。”
“诅咒神圣是一种亵渎,对我,对你,都一样!”
艾达荷皱了皱眉。他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
“你在玩什么游戏,陛下?”
“一个非常古老的游戏,但规则是新的。”
“是你的规则!”
“你宁可我把一切倒退回宇联商会、兰兹拉德联合会和大家族统治的时代吗?”
“特莱拉人说已经没有兰兹拉德联合会了。你不允许任何真正的自治存在。”
“那好,我可以把位子让给贝尼·杰瑟里特。或者让给伊克斯人或特莱拉人?要么你想让我再找一个哈克南男爵来凌驾于整个帝国之上?只要你同意,邓肯,我就退位!”
一个个问题如雪崩般压了下来,艾达荷再一次摇起了头。
“极权假如落在错误的手中,”雷托说,“就会变得危险而反复无常。”
“而你的手就是正确的?”
“这一点我不能确定,但我可以告诉你,邓肯,我对历史上的那些掌权之手一清二楚。我了解他们。”
艾达荷转过身去背对着雷托。
这个偏激的人类姿势真不可思议,雷托想,既拒不接受,又承认自己的脆弱。
雷托冲着艾达荷的后背发话。
“你的反对很有道理,受我驭使的民众并不充分知情,也并非完全心甘情愿。”
艾达荷向雷托半转过身,抬头望向他的“风帽脸”,接着稍稍伸长脖子,盯住那对全蓝色眼睛。
他在观察我,雷托想,却只能揣摩我的脸。
厄崔迪人都要学习如何读懂脸部和身体的微妙信号,艾达荷就是个中高手。不过可以看得出,他现在渐渐意识到:雷托是深不可测的。
艾达荷清了清嗓子。“你会要我去做的最坏的事是什么?”
多像邓肯!雷托想。这是典型的一个。艾达荷会向一位厄崔迪人效忠,向其誓言的守护神效忠,但他也暗示不会越过自己的道德底线。
“你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必要手段保护我,以及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
“关于我的弱点。”
“也就是说你并不是神?”
“并不全然。”
“你的鱼言士提到叛党。”
“是有叛党。”
“为什么?”
“他们太年轻,我没能让他们相信我这条路更光明。任何事你都很难去说服年轻人。他们个个天生万事通。”
“以前我从来没听过一个厄崔迪人会这样讥笑年轻一代。”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太老了——老上加老。每过去一代,我的任务就会变得更艰巨。”
“你的任务是什么?”
“跟我久了你慢慢会明白的。”
“如果我辜负你了怎么办?你的女人会干掉我吗?”
“我尽量不让鱼言士负疚。”
“可你会让我负疚?”
“假如你接受的话。”
“万一我发现你还不如哈克南人,我会反对你。”
多像邓肯。他们衡量一切邪恶的标准就是哈克南人。关于邪恶他们真是无知啊。
雷托说:“男爵鲸吞了一个又一个星球,邓肯。还有什么比这更糟呢?”
“吞下整个帝国。”
“我正在孕育我的帝国。我将为它的诞生而死。”
“要是我能相信……”
“你答应担任卫队司令吗?”
“为什么选我?”
“你是最优秀的。”
“危险差事,我想象得出。我的前任们就是干着这份危险差事死的吗?”
“有些是。”
“真希望我有他们的记忆!”
“有了这些记忆你就不是真正的你了。”
“但我还是想了解他们。”
“你会的。”
“这么说厄崔迪人仍然需要一把快刀?”
“我们有些任务只有邓肯·艾达荷能胜任。”
“你说……我们……”艾达荷咽了咽唾沫,回头瞥了瞥房门,再转回来盯着雷托的面孔。
雷托用穆阿迪布的语气说话,但嗓音还是自己的。
“我们最后并肩向泰布穴地攀登的时候,我忠于你,你也忠于我。这一点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
“这是你父亲。”
“这是我!”从雷托庞大的身躯厉声喝出保罗·穆阿迪布的声音,总是会让死灵战栗。
艾达荷低声说道:“你们所有人……都在一个……身体……”他刹住话头。
雷托没有作声。现在是关键时刻。
片刻,艾达荷咧嘴露出那副人人皆知的满不在乎的笑容。“现在我要对最了解我的雷托一世和保罗说话。请好好任用我,因为我衷心爱戴你们。”
雷托合上眼睛。这种话总是让他伤感。他知道爱正是自己最致命的弱点。
一直在外面听动静的莫尼奥来救场了。他进门问道:“陛下,要我把邓肯·艾达荷领到他的卫队那里去吗?”
“好。”雷托只能挤出这一个字。
莫尼奥握住艾达荷的胳膊带他退下。
好一个莫尼奥,雷托想,干得好。他是那么了解我,但我不指望他能真正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