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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方雄主,镇南王陈顺历来以勤于政务闻名天下。
他统辖灵州十八郡,版图几乎占去大沛江山的十之三四,臣民也达到了惊人的百万之众。也正因如此,他的办公席上总是有数不尽的折子需要审批。大到国事军政,小到斗殴偷盗,陈顺均会亲自审阅,绝不缺斤短两。
然而,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即使奏折堆积如山,他也不得不离开坐席,跑到这荒郊野岭与那个重要人物接头。
春雷山绿意浓浓,已依稀可见夏的痕迹。在这中土大陆最南端的所在,恐怕没有什么东西比海风更惹人喜爱。棕榈树高大阔立,芭蕉婀娜多姿,椰树宛若慈蔼的老人,总是站在里海岸线最近的地方。跟内地的高大山脉相比,春雷山最多只能算个小丘。此地高不过百米,广不足万丈,腥咸海风扑面,细细品之,则能嗅出那一丝清甜。
天际晴空万里,阳光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山坡之上,镇南王的仆从们已经摆好高台宴席,静候嘉宾的到来。这支队伍谈不上浩大,也就数十号人,守卫仆人各占一半。除此以外,便是七八匹骏马和一辆红顶金身的华贵马车。柔软的锦罗地毯上,镇南王陈顺正百无聊赖地望着海面,和风徐来,却没能把他紧锁的眉头吹散。
虽是文儒出身,但说到拳脚体魄,陈顺也是当仁不让的。他六十有四,身高八尺,两膀宽硕,肚皮依旧紧实有力,只有花白的头发挡不住岁月的摧残。他身着一套酱色长衣,表面并无错杂图案,两名女仆架着龙骨丝绸榴花棚,生怕太阳刺伤他的眼。而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三个装扮讲究的青年正在攀谈着什么。
他们乃是陈顺的三个儿子,老大陈明,亦为世子,身材孔武,武修天赋极佳,是个十足的练家子;老二陈斌,喜好酒色,擅长诗词歌赋,年纪轻轻便已名声显赫;幼子陈昭,武不及陈明,文不如陈斌,唯独相貌是三人中最俊的,真可谓应了那句老话:上天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三位公子都有自己的封地,平素里跟自家老爹也是离多聚少,不过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便是他们不想来也身不由己了。
和煦海风中,陈顺目不转睛地盯着海天交接之处。渐渐地,他企盼的东西出现了,是茫茫海面上的一枚黑点。它逐渐扩大,进而露出长长的桅杆和乳白色的帆。那是他二哥陈恪林的船,半月前,他打自家渔港出发,经过十多天的艰苦航行,如今总算苦尽甘来,重回陆地了。
当然,那不是唯一的船。在相距甚远的另一处,一艘规格更大的漆黑帆船也缓缓驶来。真正的大人物就在那里,跟他比起来,就是贵为帝国二把手的陈恪林也黯然失色。
号手吹响了号角,声音低沉却悠远,昭示着贵客的到来。人群立马骚乱起来,卫兵们急匆匆排作两列,仆人则快速将早已备好的金黄地毯从山腰一直铺到山脚,并把新鲜的花朵四处抛撒,用以装点这条康庄大道。
陈顺召集了他的三个儿子,早早在海
边恭候。两艘大船相继驶入港口,巨大的船锚扎入浅滩。甲板上经过一阵骚动后,金丝楠木做的旋梯缓缓降下,而后便是沉着稳健的脚步声。
“镇南王,别来无恙。”庞大的漆黑战船上,一位身披高贵黑裘的中年男子款款而下,一名雍荣华贵的美妇人搀着他的臂膀。浪潮涌动,海风习习,让他原本沉闷有力的嗓音变弱了不少。他头发花白,梳理得井井有条,在头顶聚作一团发髻,而后自然下垂至脑后。他面容和善,圆脸,蒜头鼻,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双褐色锐眼。它们宛若两粒透亮的珍珠,镶嵌在平淡无奇的圆脸上。
“孔先生大驾光临,陈某有失远迎,还请见谅。”面对这号人物,既是贵为灵州十八郡的掌门人,陈顺也只能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马虎。
“镇南王过谦,”姓孔的男子颔首一笑,双脚已离开旋梯,脚下金滩绵软,踩上去舒服极了。“你兄长大明王呢?”
“承蒙孔先生挂念,恪林来迟了。”不等陈顺做出答复,众人便听闻一个声音夹杂着风声传来。闻声望去,正是大明王陈恪林。
“真是凑巧,你我可是同时着陆的?”望着匆匆而来的陈恪林,孔先生俯身作揖,丝毫没有架子。
“显然是先生先到的,小王这破船如何比得了先生的夜鬼号?”陈恪林来到二人身边,顾不上揩去额头的汗渍,便急忙俯身回礼。听了这句吹捧,孔先生放声大笑起来。
互相嘘寒问暖后,陈顺说:“好了二位,山上已备好酒宴,此地风大浪急,何不上去说话?”
于是这三个年过半百的人就像年轻的小伙子一样,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上了山,只留下一众仆人望其项背。
“此番见面当属秘密,二位应是清楚的。”入座之后,孔先生给随行的美妇人使了个眼色,对方很快心领神会,自觉规避去了。
“这是自然,”陈恪林微笑道。相较于自己的兄弟,此人即没有壮硕的体魄,亦缺乏显赫的政绩。他所统领的封地,不过区区九郡,论人口论面积,均不及陈顺一半。但此人并非碌碌之辈,他一个优势几乎无人能及,那便是下巴以上、鼻子以下的三寸不烂之舌。“依照先生的意思,我们此番均是轻装简行,只有心腹之人知晓。”
“好,”孔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在此期间,陈氏兄弟已将无关人等统统遣散,只留三位世子在侧旁听。“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吧?”
陈恪林狡黠一笑,随即替孔先生斟了酒。“先生慢用,”他关切地说,随后一一替在座的众人斟酒。“仙家那边的较量已经暗中开展了,作为世俗力量的代表,咱们也不能拖了后腿不是?”
陈顺心领神会,只是摇晃酒杯,神秘兮兮笑着。
“贵方的意思呢?孔先生?”片刻之后,他用热切地眼神看着大人物。
孔先生脱下了黑色裘袍,露出靛青色的金蟒纹路青衣。“我大冲的意思历来鲜明,何时有过变故?”
“那小人便宽心了,”陈顺浅浅而笑,却比掉进蜜坛里还要甜。“只要您一声令下,我这边没有任何问题。”
“少了您这大财主的支援,真要打起来,沛国便是壮汉缺了臂膀,掀不起什么风浪。”美酒闪着粼粼波光,香气宜人。
“而我也会在关键时候倒打一耙,”邪祟的微笑爬上陈恪林的脸。不为别的,只为当初进京途中的美妙相遇。他们是所有诸侯中最后抵京的,美其言曰山洪阻路,实则另有隐情。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怕多一人都不行。
“先生,时间定了吗?”长桌一侧,陈顺的长子陈明急不可耐问道。他还年轻,正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年纪。三兄弟中,他是最早参与到父王计划中的人,同时也是最受器重的一个。他盼这一天盼了许久,如今一切就要成真,叫他如何不兴奋?
“虎儿稍安勿躁,”望着陈明热切的脸庞,孔先生小酌一口,娓娓道来。“十年你都忍了,还忍不了这短短几日?”
“先生教训的是……”陈明随即合手认错,对于这个冲国来的大人物,他可是比谁都敬重。
“我也在等消息,但不会太久。”孔先生继续道:“仙家那边已经有了重要进展,估计不用多久,沛国的支柱便会轰然倒塌,到那时,更迭时代降临,一切就都在我等的掌握之中了。”
“徐惠陵是最大的麻烦,”想到那个白胡子的牛鼻老道,陈恪林便嗤之以鼻。“好在这厮命不久矣,想到此处,本王这心里就出了奇的爽快!”
“我也一样!”他的兄弟附和道,“那道人不在道观立念佛诵经,却频频踏足世俗坏我等好事!若不是因为他,柳先生恐怕早已得手!皇位又岂会落入陈函林那处子手里?”
“二位稍安勿躁,”孔先生摆摆手道,“那道人不是省油的灯,想要搬倒他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大冲仙家已经着手行动了,仙家的事自然要仙家处理,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哪能操心那份子事儿?要我说,尔等只管秣马厉兵便好。新登基那小儿根基不稳,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呢!”
“明白,明白!”陈氏兄弟同时附和,露出丑恶的嘴脸。“敢问先生,咱们以何为号?”
“想多了也是麻烦,干脆就以本王的爱妾为号吧。”
陈氏兄弟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我会以爱妾失踪为由,派兵入侵您的封地。”孔先生邪魅一笑,盯着陈顺说。“然后你要假装兵败,同时派哨骑向中央报信。”
陈顺听之,露出了阴险的笑。
……
美人虽美,不及河山之美;
美人虽泣,不及瀚海之泣;
美人美人,浸于汪洋,不过鱼蟹之饵,何足哀之?
清风徐来,旭日当空,孔先生扶樽而作诗。
反观不远处的美妇人,她仿佛已经觉察了即将到来的命运,两粒晶莹的泪珠从眶中落下,散发着可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