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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最是凄清。庭中高树碧叶凋尽,只栖着几只寒鸦,时不时的垂下脑袋望着下方的人们,黑豆似的眼睛里透着好奇的目光。其他宫室中皆是人来人往,笑语频频,四处陈设着花房送上的新鲜时节花草,繁华富丽,总不见半点秋意。与这些地方相比,此地益发显得萧瑟灰败。
这里正是长信宫。
自元瑶被皇帝下令禁足后,曾经炙手可热的长信宫渐渐露出衰败的气象来。皇后贤德,一应妃位应有的供奉样样不曾短缺了长信宫,但元瑶毕竟是犯了太后忌讳的,皇后纵使内里有心周全,面上也不敢露出多少痕迹。加上过了这许多时间,皇帝硬是只字不提这名自己一度极为喜爱的女人,因此在宫中人看来,贾妃是彻底的被三宫遗忘了。
后宫之中,比失势失宠更可怕的,是明明还喘着气,却活成了所有人公认的活死人。
落坡的凤凰尚且不如鸡,何况还是毫无资格称凤凰的区区一名存在感约等于无的失势妃子?踩她都不用担心会被谁报复回来。于是渐渐地便有克扣贪弊等事发生。又有以夏守忠为首的一拨太监宫女镇日埋怨,或是抱怨自己命苦跟不着一个得势的主子,没能跟着享受多少风光,反倒要被主子连累着受气受苦;或是淘汰元瑶性子太作,居然敢得罪太后,哪怕一时被处死了,他们这群下人也至多被分配到其他宫眷处去,到时自然各有前程,总比如今这不死不活的好太多。也有嘴笨拙舌的老实人,虽然不似其他人那般叫苦连天上蹿下跳,然而在大环境里耳濡目染久了,望向元瑶的眼神都带着刀子。个别心眼灵活的则悄悄地私下活动,使尽了浑身解数,希图在哪位主子跟前讨好卖乖,好早日调离这个火坑。
抱琴看在眼里,十分不忿:“这群眼皮子浅的东西,也不看娘娘素日待他们那等的温厚宽和,娘娘不过一时失势,不想着与娘娘同甘共苦,还各个窝三调四起来!娘娘也该给他们立立规矩!”
元瑶已抄完了当日的经文,面色淡淡的放下笔:“无妨。”她从来都没有时人那般将下人视同主人私人财产的观念,就算是下人,他们的命也是自己的,自然没那个义务替谁赴汤蹈火。只是种得今日因,便是他日果,选择既是自己做下,那造化便也该自己去消受,怨不得别人。
“娘娘!”抱琴急了,她原是个清雅温婉的性子,这些年来生生被元瑶给逼成了一块爆炭,“我知道娘娘向来是有主意的,可您总是这么不言不语的,纵得他们愈发不像样了。昨儿我打理屋子,发现御赐的紫檀嵌银丝青玉如意没了,我叫了人问,都说没看见,被我逼问得急了,居然还诬赖说是娘娘自己发性子砸了!哼,自己偷了东西拿出去不知孝敬了谁,混赖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攀咬到娘娘身上!”说着心中一酸,不由拿起帕子抹眼泪。
元瑶微微皱了眉。她虽非原版的贾元春,但最初成为贾元春的时候多灾多难,饱受冷眼,亏得是抱琴不离不弃,尽力服侍,方才慢慢熬了过来。哪怕是抱琴察觉到贾元春的秉性与从前大不相同,也只道是她一场大病病得可怜,连性子都移了,心中只有心疼,而不见半点猜忌。这些年两人互相扶助着走下来,纵使元瑶对抱琴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对这名女子也是另眼相看的,见她居然急得哭出来,不免有些内疚,当下温言道:“你且不要急,让你打听的事怎样了?”
抱琴擦了眼泪,努力平复着哭声:“那张侍卫收了咱们许多银子,打听消息倒还尽心。昨儿轮到他在门外当值,悄悄递了消息进来,说是皇上那里又扔了一个小宫女去浣衣局。那宫女生得十分清秀,也不知道又是哪路娘娘送去的。”
确实,相似的情况已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元瑶不由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修士神识范围极广,阖宫想要瞒过元瑶的事几乎没有。不过是为着给抱琴找点事情做,才放手让她为自己打听宫中消息。是以元瑶知道的还要比抱琴详细些。她不仅知道这半年来皇帝那里或杖责或遣出的美人不止一个,更知道这些小美人都是吴贵妃、方贤妃想方设法塞过去的。
虽说元瑶是自己作死把自己作到了被皇家封杀,但对于这名一度声势压过自己的贾妃,吴贵妃丝毫没敢轻视。她还没傻到冒天下之大不韪趁元瑶落魄设法杀她的地步,这样兵行险招只是一时快意,万一日后被有心人抖落出来便成大祸。于是她想出了另一个法子。
元瑶的性子在吴贵妃看来实在算不得好,然而皇帝就是爱了,可见皇帝本身便吃那一套。与其等着皇帝日后重新忆起旧情,或是再撞上另一个性情相似的狐狸精,不如将这变数掌握在自己手中——故而吴贵妃在宫女里精心挑出了好几个小美人,各个都比划着元瑶的性子好生□□了许多时日。拉出来一站,各个皆是对人爱答不理冷脸相向,一副庄严凛然不可侵犯之色,与元瑶颇为神似。而元瑶毕竟年纪大了,哪里及得上十三四岁的少女娇嫩?只要皇帝不是眼瞎,当然分得清孰好孰歹。何况这些女孩子出身既低,又有家人拿捏在自己手里,不怕她们翻出什么风浪来。
吴贵妃会出手原是元瑶料中之事,只是方贤妃会跟着效仿倒是略出乎她的意料。毕竟这位贤妃娘娘一向木讷,从前是太子宫中的太子孺人,之后太子登基,她又做了贤妃,这近二十年来的熬下来,没见她跟皇帝撒过一次娇、红过一次脸、甚至拌过一次嘴,私下的构陷串联之事更是从不沾染,方方正正得宛如庙里供奉的泥偶,倒无愧四妃之中可选的名号不少,却不偏不倚的让她当了“贤”妃。
眼见皇帝年纪渐衰,自己膝下尚无一儿半女傍身,如此的处境……连这名阖宫公认的规矩人都坐不住了吗?
可惜如意算盘打得再精明,现实也没有两妃想象得那么美好。这些被变着法子塞进乾清宫的小美人没一个能待得长久,便被暴怒的皇帝调走的调走杖责的杖责,居然纷纷铩羽而归。气得吴贵妃的宫里报废了不少瓷器,贤妃的动静倒没有吴贵妃那般泼辣,只是撕烂了的纸比从前多了一倍有余。
元瑶颇为无语。皇帝待她乃是积年的执念,既曰执念,自然难以撒手。而他年过四旬,早过了可以给一个女人低声下气的年龄,与元瑶的相处方式成了习惯,可单单元瑶一个也够他受得了,再多半个都超过了他的容忍限度,何况还是一口气来了好几个?吴贵妃与贤妃还真当这名九五之尊是受虐狂么?
况且画虎画皮难画骨,要冷着脸容易,可要如何在冷着脸的同时还要不失五分艳丽,艳丽之余尚要四分妩媚,再循着皇帝细微的情绪变化流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柔情,个中分寸却极难拿捏。那些小姑娘懂得什么?在九五之尊面前只一味的冷颜凛然,不是自寻苦头吗?若不是皇帝还算怜香惜玉,加上那几个小姑娘也就和他膝下的大公主年纪相差仿佛,为积德养性起见才没下杀手,否则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险些就要平白的葬送在上位者的小心眼与小心思里了。然而即便是性命无忧,如今这凄凉的处境,却也比死好不了多少吧。
也罢,差不多也到火候了,再拖下去指不定还会拖累多少人,该是她翻盘的时机了。
元瑶提笔,饱蘸了浓墨,重新铺纸,在上面写下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八个大字。笔走游龙,隐然有风雷之势。
三日后,御史姜瑜上奏弹劾内监偷窃宫中财物在外贩卖等事。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一时锁拿李德英、夏守忠为首的内监十数名,在其私宅中搜出珠宝器皿若干,件件名贵,一看便知是上用之物——一并登记造册上呈御览。皇帝看到名册中“紫檀嵌银丝青玉如意”的条目,一时气得手都在发抖。
他记得清楚,这柄如意是内务府巧匠所制,普天之下仅此一柄。因通体打磨得光润幽沉,取色又是淡青浅银,于清雅中又略显漠然的清寒,那般颇为离尘脱俗的意蕴,居然与贾妃甚是神似。恰好那些日子她身子不爽,晚间多噩梦,他便赏了这如意与她镇魂压惊。贾妃也十分喜爱此物,时常拿在手中摸挲把玩。
夏守忠这个狗胆包天的奴才,居然连御赐之物都敢偷窃!贾妃又是做什么吃的,竟然连个奴才都约束不住!
皇帝震怒的表情忽然一凝。贾妃那样的性子,给他这名九五之尊假以辞色尚且做不到,如非无能为力,怎会连几名奴才都约束不住?
“摆驾长信宫!”皇帝高声道。车驾很快备好,不一时到了长信宫前,外面早已乌压压跪倒了一片看守的侍卫。皇帝看也不看他们,大踏步的走进去,只见枯叶委地,秋草支离,整个所在都笼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瑟衰凉之气。
皇帝记得贾妃向来是个不俗的,一般也是一样的物件,也不见她刻意用什么心思,摆出来的看着就是比别家有灵气。长信宫的花木经她调治,也显得比别宫繁盛水秀,他还曾一时兴起为贾妃亲题楹联“彩云宝树琼田绕;仙露琪花碧间香”。记忆中繁花似锦之景犹在,对比眼前的枯败之状,没得让人心头微微生出凄凉的感觉来。
皇帝到来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长信宫内的任何人。他隔着窗纱往内望了望,里面十分安静,以前来时常在眼前应候的太监宫女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殿里收拾得倒还干净整齐,内中只有两人,元瑶在窗下写字,抱琴坐在另一侧的小杌子上绣花。皇帝看了半晌,里面都只是静悄悄的,连说话、咳嗽也不见一声。
皇帝眉头皱了皱,迈步进殿。跟着他的太监忙扯着嗓子叫道:“皇上驾到——”
皇帝看见抱琴丢了绣品,慌慌忙忙的跪地,元瑶则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愣了一下才搁了笔,福身而拜:“罪妇贾元春恭迎圣驾。”
皇帝居高临下的望着她,见她穿了身天青色的宫装,料子倒是上好的,也合她的气韵,只是花样略有些过时,但收拾得平整,粗粗这么一看也分辨不出新旧来。皇帝想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她却只垂了头,给自己一个乌压压的后脑勺,当下只得抬手示意她起来。
“平身。”他说着,便自择了把椅子坐了,见元瑶只顾垂着头远远的站着,不由略感气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元瑶应声直愣愣的走过去坐下,这回倒是抬了头。
皇帝试图从她脸上辨出憔悴落魄之态来,可惜下死力瞅了几眼,却只见她肌骨盈盈,皎然莹洁似欲生光——后宫虽然粉黛如云,可论肌肤之白皙剔透,无一能及得上贾妃,该死的她的气色居然还这么好!宫中的妃嫔一旦被他所厌弃、惩罚,哪个不是天塌了一般的茶饭不思衣带渐宽,再见圣颜时能瘦下好大一圈,楚楚可怜得令人心疼?而贾妃的体态,比起被禁足前……似乎也没瘦多少,也没胖几分?
皇帝又仔细端详了几眼,顿时怒从心头起。她根本就是没胖没瘦,从前什么样儿,被禁足后还是什么样儿!
他试图从她眼底分辨出一丝含羞忍惭的凄楚,或是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来,无奈端详了半晌,那双寒波似的眼里竟是没有愧悔,也没有惊喜。
贾、元、春,朕在你眼里是空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