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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沉默似荒原上暴风来临之前沉沉压下的长云,压抑着某种近似于愤怒的隐约而厚重的力量。朱武看在眼里,益发下定决心要将当年的那笔糊涂账开诚布公的说个敞亮。
“二弟曾寄给吾一封书信,只是吾当时已动身回返,之后魔界迁徙,才与信使再三错过。”他顿了顿,“那封信,三年前才归于吾手。”
赦生抬起头。
朱武拿出一封信,纸张的幻影浮动在赦生眼前,一笔一划劲瘦如铁画银钩,正是鬼王的手迹。
朱武吾兄:
离族多年,至今不肯回返魔界,是仍怪罪二弟吗?这么长的时间,忏悔似乎难以磨灭这错误的一切,回首往事,若是吾当年拒绝兄嫂,吾止住这非分之想,就不会有今日的痛苦:碧女难产身亡,吾心知孩子被偷天换日,却不吭一语;日后又为兄长出走,意外能娶得九祸而喜;心知九祸已怀骨肉,吾仍喜不自胜。如今想来,吾真真禽兽不如。
漫长的心理折磨,让病躯再无回天机会,这是弟的报应吧。但若是吾的报应能换回旧日的亲情,弟死无足惜,只求兄长再回魔界。而九祸一身清白,吾虽曾有妄想,却不敢图之。弟身病重,惟恐时日无多,恳求王兄回族再接王位,与旱魃、九祸并肩作战。近日伏婴一族观测天象,恐有天变之虑,恳求王兄回族,再领鬼族之风。
二弟遗笔
熟悉的手迹唤起了太多回忆,只看着它们,赦生便可想象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枯槁的手颤抖着握笔落墨的样子。谁能想到,那样一个暮气沉沉的王者也有年青焕发意气飞扬的年岁?
赦生还记得自己幼时,曾被那只手裹在手心里临帖,望着一行行陌生却刚健的墨字从笔端流洒而出,他像望见了祖神弃天帝的创世神迹一般,感受到了某种新奇的快乐。见他自顾自的盯着桌上的诗静静的看,手的主人低若叹息的笑了一声,为他念诵它的内容: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陌生而拗口的内容,让赦生不觉慢慢瞪圆了眼睛:“父王,这是什么?”
“这是诗。”鬼王摸摸他的脑袋。
赦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听说过这个东西,兄长说,母后也喜欢诗的。”
鬼王的身体微不可查的一僵,许久才放松:“邪郎没告诉你,九祸她喜欢的诗只有两句?”
“两句?”
“是啊,只有两句——”鬼王低沉的声音仿若惆怅的叹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说这句话时,鬼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侧开了头,留给赦生的只有一个略显苍白的侧脸。不知为何,这个看似平淡的画面,在赦生的脑中清晰的留存了很久。
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位离家出走多年的伯父银朱武的诗号,正是“桃之夭夭,在水一方。银鼓舞,杀遍天荒。”
双手不觉紧握成拳,十指深深陷入手心,猩红的血液沿着掌缝低落,在地上汇成了两湾小小的血色水泊。赦生浑然不觉,朱武却看得十分心疼,忙道:“爹亲之过错已经没法补偿,可邪郎、九祸、狼叔均十分挂怀于你。赦生,不要再用我的过错,去折磨自己、折磨关心你的亲人啊!”
赦生一震,抬眼,正对上了朱武投来的目光。
殷切,温厚,平和,仿佛一望而遥遥无际的深海。
那居然是父王的眼神!
冬日严寒,往往下一场大雪不过一两日,却要花费十倍甚至更多的时间才能将积下来的雪化消干净。距离上一场雪已过去了近一个月,大观园中各处角落里的积雪才化尽了。这日阳光甚好,融融的映得整个屋子分外明净温暖,黛玉见这天气难得,便吩咐将潇湘馆里的东西理一理,有那需要晒一晒的,趁着阳光好赶紧拿出来见见光。
一时潇湘馆的大小丫鬟、婆子俱都忙碌起来。要知道潇湘馆的房舍虽小,东西却着实不少。潇湘馆本就是昔日为元妃省亲所建屋子里列属第一等的,内中一应陈设的摆件、器物,都是按着皇家行宫的标准置办,加上后来划给黛玉居住,闺阁女儿该有的东西,里面自然无一不备。又有黛玉自家里带来的数目颇丰的孤本、字画、古董,历年黛玉写字作诗积累下的手稿,贾母心疼外孙女、给她添置的上好玩器,旧年宝玉、众姐妹来往送的小玩意儿……真收拾起来,实在是一项不小的工程。
家常居住,再精细周详的人都免不得有随手混放的时候,认真清理起来,总能理出来不少意料之外的小玩意儿。春纤便从柜角里摘出来一颗小小的翡翠珠子,托在帕子上给人看:“瞧瞧,找出宝贝来了!”
雪雁听了,忙把手里正收拾的箱子一合,探脚伸头过去看了一眼:“我还道是什么宝贝?不就是前年给大伙儿打的耳坠子上的珠子么?你一般的也有这么一副来着,哪里值得这么扯着脖子嚷嚷的?”
春纤笑道:“我有的是我的,这个是凭空得来的,可不就是宝贝吗?”
“雪雁,磨牙归磨牙,可别扔了自己的事不干,大伙儿这会儿手里都没有空,误了事可分不出人手帮你。”紫鹃正踩着椅子掸高处的灰,闻言头也不回的道,“那珠子都是成对儿的,仔细再找找,保不定还能再凑一个出来。”
雪雁忙又返身过去接着收拾,只扑腾了几下,忽然“呀”地一声叫,吓得丫鬟们都回头看她,只见她高高的举着一个匣子:“我也找到宝贝了!”
春纤凑了过去:“让我看看!”
雪雁抱在怀里不肯给她,两人拉扯了半晌,才被春纤劈手夺了过来,一边笑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找到什么好东西了”一边往开打,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猛地把盖子一合:“不得了,还真是好稀罕的宝贝!”
紫鹃听她两人都如此说,不免生了兴趣:“什么宝贝,让我瞧瞧看?”春纤神神秘秘的匣子捧了过来,紫鹃打开一瞧,谁知里面不是什么珠宝首饰,也不是什么字画古董,竟是叠得方方正正的满满的一匣旧帕子。她合住匣子笑道:“你们两个,越大越淘气了。”
雪雁和春纤早笑成了一团。
黛玉坐在书房里,听她们几个在外面叽里呱啦的笑个不停,便走出问道:“怎么了?”紫鹃回身笑道:“雪雁找到了一匣子旧帕子,偏作怪装着找到了宝贝,和春纤合着伙儿哄我玩呢。”
“旧帕子?”黛玉愣了愣,“给我看看。”
“不过是姑娘旧年的东西,最近用不着了,才收起来了,没什么好看的。”紫鹃口中说着,却还是把匣子捧了来。黛玉不过是看了两眼,却长长的叹了口气,形容间似有无尽惆怅之意。怔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放书桌上吧。”
紫鹃不解其意,但她素知自家姑娘是有些痴癖的,如此行为实在不算稀罕,故而也没有多想,便依言放好。
月轮孤悬之际,正是夜深人定之时,潇湘馆中却尚有一灯如豆。紫鹃她们早被黛玉支去睡了,只剩下她披着衣孤身坐着,独对着一枝明灭烛火。黛玉出神良久,瞥见书桌一角放的匣子,目光沉了沉,忽然探手入袖,取出了一物。乌鞘似墨,宝石如血,正是赦生赠她的匕首。
黛玉的屋子里总收着许多的帕子,缥色的如碧波,素色的似流云,丹色的若艳花。而黛玉也总有那么多的泪水要流,或是和宝玉有了口角,或是思念故去的亲人,或是怀恋故里,或是春凋秋逝,触动了心肠。
黛玉的眼泪,一年到头很少有停息的时候,她屋里的帕子,也常年鲜少有干的时候。
她有多久,没用到这些帕子了呢?似乎……遇见了赦生之后,她的眼泪便越来越少了。
纤细如美玉的指尖轻轻的抚过匕首柄上凶兽图腾的每一笔纹路,良久,一珠清泪蓦然滴落,破碎在了凶兽戾煞圆瞪的双睛之间。
那个畅游冰原的梦醒之后,她便恍然明悟,自己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温存拭泪的绢帕,不是同病相怜的楚囚对泣,更不是举案齐眉的貌合神离面子风光,而是……一双坚定扶携的手。
黛玉心绪如潮,一时忘却了所有的嫌疑避讳,开匣拿出一方旧帕子,提笔在上以极玲珑的簪花小楷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橐中龙鳞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她一气写完,这才发觉两颊冰凉,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攥着那方帕子许久,方才轻轻的用它包住了匕首,小心翼翼的挪出了几叠帕子,将匕首藏在了匣底,方才密密的用帕子填好,将匣子放在了书箱之中。
她不知道,一门之隔,赦生以隐身之法立在夜色的暗影里,正默然无声的望向她。分别近半年之后,这还是两人初次的重逢,却只是单方面的相见。明明只是咫尺之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之远。
在赦生的记忆里,黛玉还只是一个文文秀秀的小姑娘,水一般的发,烟一般的眉,雾一般的瞳。瘦瘦弱弱,像一枝不胜霜霰的支离樱枝。她的存在,于赦生而言便像他幼时珍藏的产自魔界死海深处的五光十色的小小海螺,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不叫任何人知晓,只在四顾无人的时候掏出来,一个人悄悄的看。
可只是半年不见的功夫,她似乎便长大了些,身体也健朗了好些。似是那一度枯涸的细枝忽而绽开了一两只嫩秀的蓓蕾,并非繁花似锦,只是疏疏宛宛的悠然着,便让脑中尚存着从前印象的他看在眼里不免惊骇起来,何以只一秋冬不见的功夫,对方便变得如此蕃盈而美丽。
既是诧异,又是某种不可思议、无法言传的……惊艳。
可,那又如何呢?
那名叫做元瑶的女修行事虽然不近人情,最根本的立场却是站对了的。那是人类的立场,又何尝不是异度魔界的立场。人类向以除魔卫道为行事准则,而魔界戒律,与人类有任何过深的牵扯都必严惩不贷。
人魔之别,就像九天碧云和九泉狱火,是穷极一生也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赦生毕竟不属于这里,正如……黛玉不可能属于异度魔界。隔在他们之间的,从来不是千山万水,而是两个世界。
他的存在,于她,已无必要。
这样也好,他本就是时候离开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父王的诵声蓦然划过心头,那悠长缠绵的深郁,即使是千年万载也无法纾解释去。赦生背过身,严冬的风夹杂着刮人的凛冽寒气,少年抱着双臂往潇湘馆竹绿的柱子之畔一靠,年轻的心中蓦然被求而不得的痛苦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