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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汉灿烂,皎月如水。迢迢风中,少年的眼睛亮若晨星。
五指被牢牢的扣住,黛玉心跳如鼓,却佯装着恼,绷着脸瞪了始作俑者半天。对方却只扣着她的手不放,含笑的目光迎上她薄嗔的眼。黛玉终于装不下去的破颜一笑,拉了拉他的袖口:“最后有个问题,你若说不明白,我便再不跟你说话了。”
赦生看着她。
黛玉两颊有些发烧,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拽着披风的系带:“从前听林渊说,爹爹结识你时不过是及冠之年,那时你看起来便有十三岁大了,可直到爹爹他……”提起亡父,她惆怅的轻轻一叹,顿了会儿,才接着道,“可待我识得你时,你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岁。照林渊的话来讲,这么多年过去,你竟是一丝变化也无的。你这般的人物,自然和我们这些凡俗之人是不同的,想来人活一世,于你也不过是草木一秋。你永远都是这么年少,可我却会长大,会老,会死,你……”
话至一半及被强行打断,却是被赦生掩住了口。黛玉当即不再说下去,只睁着一双如烟似雾的眸正正的看着他的眼睛,眼波之下蕴着云山万重的欲说还休。
赦生的褐瞳在夜光中晶莹得近乎无色,瞳仁两点猩红,是浓得近乎呛人的烈色。两人对视半晌,赦生猛然撤了手,声音有些低沉:“将来,并不重要。”顿了顿,唇角一扬,“再老、再丑,只要是你,也比鬼知好看百倍。”
“鬼知?”黛玉难得听他提到陌生的名字,心知这肯定是他家乡之人的姓名,不觉追问道,“这是什么人?”
“族中长者。”赦生答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家中兄弟姐妹共有六人,尽皆仪容非凡。”
黛玉知他在哄自己开心,心下只觉数不清的甜意与感动,面上早忍不住绽开一抹微云也似的笑。她便知道,即使她老了,青丝染白,牙齿松落,皮肤褶皱,双眼浑浊……也照旧是赦生心里最好看的人。
当然,这份感动一直延续到多年之后,在黛玉终于见识到那鬼知家六“兄弟姐妹”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怎么个“仪容非凡”法后,当即便荡然无存。
倒不是说赦生哄骗了她,因为和秃顶、青脸、络腮胡、招风耳等比起来……她再怎么样都会好看上百倍的。
那天,黛玉当机立断,把缝给赦生穿的外衫之上原计划绣的狼兽图腾换成了小奶狗。
自然,此时此景此情,黛玉尚在全心全意的感动着——寿命的长短,青春与衰老,只要两心相印,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份好心情持续了好几天也未曾淡去。而与她的愉悦明媚相比,元瑶整个人却是异样的暗淡。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出了隔三差五的清醒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纵然她事先向黛玉打过招呼会多装上一段时日的病,但以黛玉的聪明,哪里看不出她压根不是装病,而是真的昏睡不醒。那细若游丝的呼吸,飘忽涣散的眸光,瘦得几近于皮包骨的手腕,是骗不了人的。
惊叫传来时元瑶正陷在昏迷之中。抱琴脸一寒:“哪个那么不懂规矩?公然在院里吵吵嚷嚷,惊动到娘娘休息可怎么好!”
跑去问责的宫女很快回来了,白着脸,身后跟着一名同样白着脸抖得如同筛糠的小宫女:“抱、抱琴姑姑,我刚刚刚刚给花松土的时候,挖出来了这个!”
那东西是个偶人,粗糙得辨不清五官,却从头到脚密密麻麻的扎满了针,针丛的缝隙下隐有朱红的印记,抱琴费力看了几眼,忽然意识到那是以朱砂书写的自家娘娘的生辰八字,当即手一抖,险些把偶人摔在地上:“哪个杀千刀的,敢对娘娘下这等毒手!”
将生辰八字写在偶人上,以针扎之,如此阴狠的诅咒,分明是要自家娘娘不得好死!怪道娘娘这回的病这么凶险古怪,原来是有人在诅咒她!
抱琴既怕且怒,一时气得浑身发抖:“这晦气东西保不齐不止一个,找,挖地三尺也要把它们都找出来!把门关上,所有人都不许出去,叫我查出来是哪个混账黄子藏了这东西进了我们长信宫,我打不死他!”且不论她与自家娘娘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便是抛开情分不提,她与娘娘这些年同进同退,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容得了后者身上出半点差池!
“抱琴!”黛玉见了那木偶亦是吃了一惊,但见抱琴方寸大乱,忙叫住了她,“巫蛊之事是皇家大忌,历来沾上的不死也要脱层皮。我们私底下处置了它,白白便宜了那幕后主使,让她逍遥法外了不说,他日万一被人揭出来再反咬一口,便百口莫辩了。”
抱琴也是关心则乱,且巫蛊诅咒之事委实阴毒太过,方才乱了方寸,被黛玉一拦登时恢复了理智:“县君说的是,我这就去请皇后娘娘为咱们娘娘主持公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委实是一场混战。先是从门槛下、枕头下、房梁上、花圃里搜出来大大小小的偶人、奇形怪状的纸人、歪扭七八的鬼画符若干,再顺藤摸瓜盘查出了两个太监,上了刑一问,得!都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主。皇帝面色铁青,下令暗中彻查,把两人一盘问,巧了,交钱消灾的人还都是吴贵妃娘家府上的!
被秘密传召来审问的吴贵妃登时叫起屈来:“贤德妃是得宠,可本宫也没有失宠,本宫还有子嗣傍身,闲的没事做杀她做什么?也不怕连累了我的温儿!再者,本宫想要动手,什么时候动不成!前些日子贤德妃被禁足,那时要是对她动了手脚,岂不比如今她东山再起时下手方便!”
话虽露骨,道理却不露骨,帝后二人深以为然。接下来峰回路转,官兵们拿了两人的画影图形去拿人,谁知人是拿了来,和画影图形上的人却半点也对不上号,显然是被冒名顶替了的。再往后查,便查到了琳嫔的娘家。
“琳琅?”皇帝愕然,“她那样和悦宜人的性子,又有孕在身,正是该慎重忌讳的时候,怎可能做此阴毒之事!”
然而淑妃却欲言又止,被问起时方才犹犹豫豫的道:“妾身风闻,琳嫔妹妹对贤德妃似是……常怀嫉恨不忿之心。”淑妃自诞下二皇子后一直倾尽心力的照顾,又性情贤淑,温婉不争,在后宫中一向是个不偏不倚的存在,如非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绝不会轻言。由她口中说出的话,由不得人不信。
于是彻查韵和宫,顾虑到琳嫔有孕在身,不便过于使之受到惊吓,便随便找了个由头在坤宁宫备了场小宴,邀各宫妃嫔来小坐,又备了几出小戏取乐。这原是宫中消磨时光的常事,加之长信宫巫蛊一事被捂得死紧,故而包括琳嫔在内的宫妃不疑有他,欢天喜地的来皇后宫中说笑取乐了一个下午。
一个下午,足够把韵和宫翻得底朝天再照着原样翻回来了。
皇帝望着满桌的巫蛊诅咒之物,脸沉得快要下出暴风雨来,许久,方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琳嫔现下有孕,不必惊扰,有事待她诞下龙子再行处置。”
皇后鲜少见他如此动怒,一直不敢说话,如今才稍稍松了口气:“我会吩咐韵和宫的人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皇帝冷笑,“谁要敢泄露半个字出去,就别去看明天的太阳!”发了好一通火后,又道,“朕去看看贤德妃,此间之事便交给皇后了。”
皇后和声道:“贤德妃无端遭此无妄之灾,便是我也觉得可怜,皇上正该多陪陪她。”
皇帝来时元妃正靠在引枕上,有气无力的和一旁坐在绣墩上的一个小少女说话,远远见皇帝进来,那小少女立即避到一旁跪着,元妃则挣扎着便要下床行礼。皇帝忙遥遥摆手阻止:“别多礼了,你身子要紧。”元妃哪里肯听,到底还是就着抱琴的搀扶坐直身,两手在身前比划着福了一福。
皇帝往她身边就是一坐:“这些日子朕每回过来看你,你都还昏迷着,今儿可算是让朕赶上了好时候。”
元瑶微微侧眸看向他,淡淡道:“先前病着,几乎像死过了一回。如今捱得醒来,得见龙颜,竟像是隔世再见了。”
皇帝特特的点出自己时常来看元妃,原是带着几分邀功并埋怨的心思,不想被元瑶这么一回,倒听得有些辛酸,想到她身遭此厄全是自家的另一位爱妃所赐,不由有些尴尬。好在元瑶已转向一旁:“长乐,你先退下吧。”
皇帝这才记起在场尚有不止自己与元瑶两人,宫女太监在他眼里向来与猫儿狗儿桌椅板凳无异,而长乐却是忠臣之女,又是元妃的亲姑表妹,且是自己亲口封的长乐县君,自然也算的在“人”之行列,当下一面点头同意黛玉退下,一面连看对方一眼都未来得及便辩解似的急向元瑶道:“长乐这回侍奉你有大功,朕要重赏她……”
“长乐是忠臣之后,自然是好的。妾身正愁要怎么酬谢她这些日子的辛苦,皇上就已经代劳,那妾身正可趁机躲懒了。”元瑶淡淡一笑,她的气色实在是太过苍白,便显得那眉宛如深墨画就,“只是……”
“只是什么?在朕面前,元儿还有什么说不得的?”皇帝见她欲言又止,连忙问道。
元瑶敛了笑意:“不怕皇上笑话,妾身想送长乐回去。上回留她在宫里原是事出偶然,这些日子劳她里外照应,也实在累苦了她。”顿了顿啊,又犹豫着开口,“况且她年纪还小,近日之事,实在把她吓坏了……”
言尽于此,再无一字多话,却比正颜厉色的质问还让皇帝难堪。无论是哪朝哪代,但凡牵涉巫蛊压胜之事,捕风捉影尚且要掀起腥风血雨,何况还是证据确凿?元妃这回是险险被魇镇至死,他这厢却顾虑着那未来不知是龙是凤的皇嗣而投鼠忌器,硬是把消息给压了下去。虽说打的是秋后算账的主意,但到底还是太委屈了元妃。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朕的吗?”皇帝试探的问。
“妾身相信皇上。”元瑶静静的说,“不问,也是为着自己。皇上想来已有筹划,但若是妾身真的问了,皇上自然是要答的,惹皇上为难,妾身便安心了吗?何况妾身纵使知道了那幕后祸首,为着皇上的筹划,必是要隐忍不说的。这样明知自己为何人所害,还要日日强忍着不露出痕迹来,妾身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一席话倒了出来,皇帝除了无言以对,只剩下了无言以对,许久才憋出一句:“元儿尽管放心,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如此掏心掏肺的深重保证也不过换来元瑶一抹了无意趣的笑意。交不交代,有什么打紧?她眼下的这幅破败不堪的样子,若真是被那巫蛊所伤倒也不失为一桩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