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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贾府而言,黛玉由宫中回来虽不算大事,却也不是小事。贾母向是疼爱这个外孙女,自是翘首以待,众姐妹亦早早的聚在贾母房中等候。黛玉甫一进门便望见一屋子的人,见她进来都笑嘻嘻的拥上。黛玉被人七嘴八舌的包围,隔着人缝望见王夫人正眼巴巴的望向自己,面上隐有期待之色,知道她挂心元妃的处境,不免心中微微感叹。舅妈自是慈母心肠,却浑然不觉此元妃已非彼元妃,依旧对假元妃这般牵肠挂肚,真不知是痴心,还是痴愚呢?
黛玉一面想着,一面向贾母等人问过安,又抢在贾母、王夫人询问之前主动汇报了元妃的情况。几人听到元妃“病势转轻”,已然面色稍霁,待听得“皇上日日看视,圣眷优渥”,眼中已是透出喜色来。好容易众人掰扯完毕,贾母怜爱黛玉年少单薄,深恐她身体困倦,便赶忙催她回潇湘馆好生休息。待得黛玉回了潇湘馆,将自宫中带来之物一一分派、收拾妥当,已将将到了午饭时候。
用过了午饭,宝钗又来潇湘馆寻黛玉闲聊消乏。黛玉幼时曾与宝玉十分亲密,后来却来了个宝钗,宝玉又是个看见个女孩儿就恨不能随了去的性子,家里来了个如此出色的姐姐,哪有不愿去亲近结交的道理?一来二去,黛玉便觉自己的领地受到了侵犯,每每看宝钗浑然不觉的样子,便觉得她心里藏奸,时不时便有些刻薄之词。倒是宝钗气量宽宏,即便黛玉刺她,也不过是一笑了之。而如今黛玉一颗心全在赦生身上,既不以宝玉为意,再看宝钗时已能心平气和许多,心气既平,也便渐能察觉到宝钗为人的宽厚之处。两人才力相若,一旦消去了针锋相对,不一时便聊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说来有一事我正是奇怪,只是适才忙着打扫屋子,不得空,竟给混忘了。”黛玉道。
宝钗摇着扇子笑道:“你且不说,让我来猜——可是因为那‘富贵闲人无事忙’?”
素日姐妹们打趣时的俏皮话连到一起颇为新鲜有趣,说得黛玉也笑了:“正是,今儿在老太太那里,如何不见二哥哥?”以宝玉的个性,加之两人素小的情分,黛玉回来,宝玉岂无赶着来见的理?便是一时有事绊住了,也会急急地飞来潇湘馆相见的。谁知不仅先时在贾母房中不见宝玉,便是回来潇湘馆这半日,也不见他的踪影,实在是不合常理。黛玉到底与宝玉情分不浅,哪怕是此情非彼情,也由不得她不纳罕起来。
宝钗放下扇子一叹:“这事你哪里知道?他哪里是不想过来,分明是想过来也出不来。他的脸前儿给蜡油烫了,太医看过,说不能见风,老太太下了死令让他呆在屋里别出门,怕留了疤——既不准出门,又知道你回来,指不定他这会儿在急得怎么个跳脚法儿呢!”
“烫了脸?”黛玉愕然,“如何会这么不小心?”
宝钗一笑,含混道:“这我如何知道。”
她自不是不知,只是身为客居在此的外家亲戚,不方便说主人家的是非而已。
原来之前王子腾夫人过寿,在宫中抱病的元瑶尚赏下了贺礼,同为四大家族的贾家自然更免不了前往走动祝贺。宝玉之母王夫人、宝钗之母薛姨妈原皆是王家嫡出的小姐,两人自然更是免不了随母去拜寿。薛蟠是个酒水灌大的倒还罢了,宝玉素来不算身体强健,吃了酒,又哄闹了一天,回来着实倦得慌,便歪在王夫人房中的床上休息,因见彩霞在一旁,拉着她说笑。
谁知这日贾环亦在王夫人处替嫡母抄经,他心中不忿宝玉得全家宠爱已久,又一向同彩霞最好,见宝玉缠着彩霞说话,眼底几乎要迸出火来。他小小年纪心思却阴狠,居然装作失手把蜡灯推到了宝玉脸上,想要用滚热的蜡油烫瞎他的眼睛。亏得宝玉恰好闭眼,只烫伤了脸上的皮肤,他又一心为贾环遮掩,对外反倒说是自己不小心烫到的,才免了贾环受贾母、贾政的责罚。然而饶是有宝玉遮掩,爱子心切的王夫人仍旧把赵姨娘叫来骂成了个烂羊头。
祸事便由此而起。
一个孩子的心性如何,天生秉性占五成,后天的教养又要占上五成。同是赵姨娘所出,由贾母教养长大的探春便精明机敏、落落大方,由赵姨娘带大的贾环便是举止猥琐、心思狭隘,而这份偏狭阴狠的心性正是从赵姨娘身上学来。赵姨娘被王夫人狠骂了一顿,不说自己的儿子存心害人在先,反倒怪宝玉挡了儿子的前程、凤姐拨弄是非欺凌他们这对可怜的母子。恰逢宝玉的干娘马道婆上门,这人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几分邪术,每每行走豪门后宅,寻访那见不得光之事,仗着一身邪法推波助澜,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去,她去自顾自的赚取银钱消受。赵姨娘与她一拍即合,将自己攒的梯己银子尽数与了她,又写了张五百两银子的借据,马道婆当即给了她十个纸人做压胜诅咒之用。
而此时的大观园众人尚且懵然不觉。黛玉深知宝钗秉性,惯是安分守拙的。她不愿说,自己也不便再问,只道:“既这么着,我该去看看他的。”说着坐到镜边理了理妆容,宝钗听说,也便起身同去。
里此刻却是一派光影明媚。
宝玉因伤了脸不便出门,只能呆在里静养。贾政见他的脸烫得委实厉害,纵使有十分逼他上进的心,此刻也得让他松上一松。而宝玉不必受贾政考察功课,也不必出门见那一干沽名钓誉的须眉浊物,每日里和丫鬟们厮闹,与众姐妹说说笑笑,倒也十分轻松自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大姐姐元妃病势不明,而黛玉则留在宫中侍奉,两样凑在一起,更是十分的牵挂。偏偏这日黛玉回来,他又烫了脸不得出门,只得派了晴雯过去打听消息,自己伸着脖子在屋里等待,好容易等到“娘娘平安、林姑娘看着比入宫前精神头还要好呢”之语,一颗悬了好些天的心当即落地,却又深恨不能亲自去迎黛玉。黛玉的情形,没有亲眼看见,他总是放心不下的。
这里面确实有个缘故。黛玉自幼身子单弱,大约是调养得力的原因,打去年起,黛玉的身子便康健了好些,精神却总是恹恹的,言语比先前少了许多,往往缠着她说上十句才能答上一两句。宝玉见她眉间总有一缕愁意氤氲不去,又担心她身子才好不久,若是任由她这么一路愁闷下去,迟早会给闷坏了。有心替她开解,却也无法可想,一来他总想不通黛玉愁从何来,二来每每他想和黛玉多说几句推心置腹的慰贴的话,她却又抽身走了,一丝一缝的机会都不留给他。时间一久,宝玉逐渐意识到黛玉怕是有意躲着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后,宝玉更加郁闷了。如今好容易听说黛玉精神好了些,不亲眼见一见,叫他如何放得下心来!
正急得团团乱走之际,恰好李纨、凤姐来看宝玉,宝钗居然也携着黛玉来了:“来看猴儿来了!好好的天气不得出门,偏偏赶上颦儿回来,想见也见不到,我想你也急坏了。”
宝玉喜得连忙叫人倒茶,偷眼觑着黛玉,果然见她眼噙笑意,意态娟逸,整个人似一尊明玉琢成的玉像一般皎皎生光,再不见半点抑郁之态,一时看得痴了。
“咳咳!”凤姐咳道。宝玉一惊,这才回过神,见黛玉早蹙了眉,面含恼色,却没有看宝玉,而是侧过了脸向凤姐嗔道:“大热天的,谁还能伤风不成?好端端的你做什么妖呢!”
凤姐似是对二玉之间的诡异气氛视而不见,只笑道:“这茶不合嗓子,还不许我咳嗽两声?”说着便又变着音调咳嗽了好几声。
黛玉嗔道:“这茶喝着倒还罢了,你自嘴上不饶人就罢了,何苦连茶叶子都编排上!”
“你觉得它喝着还好?”凤姐问,“这是前些天送来的暹罗国贡茶,给各处都送了些,也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依我说,到底味道太轻,吃不出来,倒是合了你的脾胃。”宝玉本自出神,闻言立刻道:“既这么,便把我这里的拿去吃吧!”黛玉瞅了他一眼,没有应声。凤姐则笑道:“我那里还有呢,打发丫头给你送来——另有一件事求你,就一同打发人送来了。”
黛玉这才微微的笑了笑:“只是一点茶叶子,就饶使唤人。”
凤姐笑得满面生春:“人家好声好气的求你,你倒嘴上不饶人了?依我说,你这么吃茶吃水的,都吃了我家多少茶了,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说的众人一齐哄笑起来,李纨笑指着凤姐的脸道:“凤丫头这根舌头,真难为她是怎么生出来的!”
宝钗只是含笑不言,瞥见宝玉一张雪团似的脸涨得微红,正是喜悦忸怩之态。她素知二玉感情亲密,且自幼便被湘云等一众姐妹凑做夫妻调侃惯了,便觉宝玉的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谁知这厢宝玉红了脸,那厢黛玉却垂了头,一言不发的坐着。宝钗和她坐得近,分明看到黛玉的侧脸有些苍白,竟是畏避恐惧的样子,心下登时大大的吃了一惊,见凤姐还要接着调侃,忙道:“罢了罢了,再说下去有人可要着急了。”
凤姐扬眉一笑,止住了话头。这时赵姨娘和周姨娘进来,几人遂转而招呼她们。一时又有王夫人让丫头来叫几人去见王子腾夫人。宝玉闷了许久,终于逮到了机会,连忙叫道:“林妹妹略站一站,我有话要跟你说。”他这话一出口,凤姐和李纨相视一笑,同着宝钗走了,留下黛玉站在原地,背对着身站着,也不回头:“你要说什么?”
宝玉叹道:“这一阵子你总远着我,我思前想后才觉出一点来。从去年那赦生走了之后,你便渐渐开始与我生分了。”
黛玉颤了颤。赦生的存在,除却紫鹃、雪雁两个外,便只有宝玉知道。对于他的消失,黛玉的解释是“伤愈,有事要处理,已自行离开”。三人自是不疑有他,谁能想到时间过去了已近一年光景,宝玉竟忽然又把这件事翻了出来!
“林妹妹,你我打小一块儿长大,一向是比别个亲密的,为什……”宝玉问到一半,声音忽然就闷在了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