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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
一段时间不见,黎宵还是那么的惹人讨厌。
我没有立刻应声,而是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又仔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这才抬眼看向少年,尽量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模样。
“这才多久没见,黎大少爷的记性却仿佛变差了。枇杷的主子自始至终只有兰公子一个,黎少爷总不会健忘到,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心上人了吧?”
我难得在黎宵的面前这样,说起话来口齿清晰不打磕巴。
因着我知道,我和他两看相厌。所以无论作出怎么个驯服的样子,黎宵都只会觉得我是在装模作样,扮可怜、博同情。
而黎宵面上口口声声说着厌恶我的惺惺作态、上不了台面,却又总是不吝于看我出丑的模样,并以此为消遣,乐此不疲。
对此,我并不理解。
但我总能做些什么,让黎宵觉得这件事情其实也没有那么有趣,甚至有一天当他感到索然无味的时候,也许就能完全放过我,去找下一个乐子。
至于黎宵会找上谁,又是谁那么倒霉被这个大少爷盯上,那就不是我需要的关心的了。
我没有可以支撑这份善良的资本,所以也不需要多余的同情心。
果然,黎宵看见我这副样子,似乎是有些惊讶。
一时间没能想出更加恶劣的话语来为难我,就连嘴角挂着的那抹笑都禁不住往回收了收。
“你这是……吃错药了啊?”
黎宵迟疑着吐出一句,看向我的眼神里竟流露出一丝真切的忧虑,我也是真的看不懂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隐约听见他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了些什么,之后竟是上前一步直接挡在了我的身前。
他的个子高,落下的影子兜头将我整个罩住。在一片暖得近乎令人晕眩的灿烂金色中,投下一片阴凉。
然后,他的手就毫无征兆地放在了我的额头。冰冰凉的,冻得我一激灵。
好家伙,我在心里直呼好家伙。
要不是我一边的肩膀还被牢牢按在黎宵的另一只手下,我现在就已经原地蹦起来了。
然而那一边,黎宵还在煞有介事地比对他自己和我的温度差异,仿佛是真的觉得我是发了寒热才会那样反常地讲话。
我对黎宵本人的良心很是怀疑,总觉得这是黎宵眼见言语攻击已经不能产生预期的效果,所以临时起意想了新的办法来折磨我。
想来在我为了长得更高而发奋进食的这些日子里,他在家中蛰伏不出,见不到心上人,捏不到受气包,大概也是憋坏了。
眼见着那只冰凉的爪子又要贴上我的额头。
我终于忍不住了,当即就是一个下蹲,趁着肩膀上的压力陡然一轻,转过身来撒开腿就想往回跑。
我知道,黎宵这人在胡闹,当着兰公子的面儿多少还是会有所收敛。
所以我坚定不移地向着最近的一扇小门跑去。
可惜,没跑两步就被人拽着领子提了起来。
“哼,跑得还挺快。”黎宵揶揄的声音脑后响起,带着丝丝的凉气儿,“看着倒也不像有病的样子。”
“我、我本来就没病……”我在半空中悠悠的晃着,因为双脚离地而浑身发软。
——我怕高,从小就怕。
小时候总是梦见自己从高处坠落,风声阵阵灌满了耳朵,我内心惊惧,却总也无法及时醒来,身体不停地下落,像是永远也到不了终点,仿佛我的余生都将在这无休无止的坠落中无尽地消磨下去……
好在,梦都是会醒的。
只是每每从梦中醒来,我都会大汗淋漓,好一阵才能回过神。
我也因此不能像村子里的许多孩子那样翻墙、爬树。
虽然我知道,从那点高度摔下去,又有松软的泥土接着并不会发生什么,但我就是害怕。
我害怕那个坠落的过程,害怕一不小心噩梦成真。
所以即使,黎宵没有真的将我高高吊起来,我还是会因为身体本能的恐惧而动弹不得,就像是被攥住后颈的猫狗。
“刚才不是跑得挺快的嘛,怎么,这么快就认怂了?”黎宵促狭地说道。
我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垂下脑袋,默认了对方所言。
我知道黎宵想要看到我低头,尤其是在企图挣扎无果之后那副被迫顺从的模样,一定可以逃了他的欢心。
“算了,看在你这么识时务的份上,今天就先放过你了。”
果然,黎宵哼笑一声,轻轻松开了手上的力道,我也随之身子一晃,差点一头栽倒。
没有办法,经过刚才的悬空,我的手脚还是软的。
眼看着就要和铺着石子的地面来个面对面的亲密碰撞,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预想中的剧痛没有袭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真心实意的怒骂。
“你是断了手啊还是没了脑子,跟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自己摔倒也不知道伸手挡一下?没看见地上那么多石子啊,是嫌那张死人脸长得不够难看,还是真的皮痒了欠收——”
愤怒的声音戛然而止。
黎宵大概也终于发现我的脸色好像实在有些难看,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竟像是带上了一丝心虚:“干嘛这么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就跟我欺负了你似的。”
“……”
“说话啊,说你像死人还真把自己当死人了?你不会……”黎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般微微蹙眉,看向我的目光中一时间写满了警惕。
“你不会又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跟兰哥哥告状吧?”
他说得那样认真,认真到就连我自己都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
喉头微微发堵,有什么浑浊的东西翻涌上来,顺着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全身,冰冷而黏腻。
每一次都是这样,明明可以直接将人踩在脚下,却偏偏要拐弯抹角地编些不存在的由头如此奚落一番。
——他是真觉得,只有这样才会比较有趣吗?
我不懂,但却是真的没有力气陪着黎宵演下去了。
“我没有……”
我终于出声否认,发出的声音远比自己想象的微小,比起对面的黎宵,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黎宵也确实没有听清,疑惑道:“你刚说什么了?”
“我说,我没有想要向任何人告谁的状,也从没有向公子提起过黎少爷失手推倒我的事情,我……枇杷不过只是这楼中的一个不起眼的下人,兰公子心善,不过是可怜我,所以才会愿意收留我在身边给我口饭吃,我很感激,同时很清楚自己永远不过是一个下人。”
我断断续续地说着,连自己都很惊讶,竟然能连着说出这么长段的话。
也许因为,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一直以来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枇杷知道黎少爷与兰公子是至交好友,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其中的深厚情谊是旁人远远不能相比的。更不用说我这样一个随手就可以被人转卖的,说是一个人,其实更像是一个物件,还是个不值钱的。一个不起眼的物件而已,黎少爷这样的人,又何必在这上头浪费口舌呢。”
我终于一口气说完,感觉喉头的滞涩感随之消失。手脚还是有些发冷,好在已经开始渐渐回温。
我不清楚黎宵听完这一番话究竟会作何感想。
——多半是嗤之以鼻吧。
其实,以黎宵一贯的脾气,他能够耐着性子听完全程而没有中途打断,已经多少出乎我的意料了。
“呵,什么嘛。”
黎宵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短促地笑了一声。
然后微微俯身,靠近,与我的视线齐平。
没有鲜血和泪液的阻隔,这一次,我清楚地看见映照在那碧玉色瞳眸深处的自己,小小的一双,看起来无错又茫然。
“不是都已经说好了,输了就要当我的狗么。”
两边的肩膀同时被按住,少年似笑非笑的面孔近在咫尺,鲜红的嘴唇开合如艳丽的花苞。
“狗,知道是什么吗?就是那种活生生的,会跑会跳会叫,还会冲着主人乖乖摇尾巴的动物。才不是什么卖来卖去的物件。真是的,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好不容易耐下性子听了这么久,不就是想出尔反尔么……”
集中在肩膀的力道,随着少年的笑容愈发加深。
——很痛,即使隔着衣服还是会觉得肩膀生疼,就像要被捏碎了一样。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可怕。
眼前的少年,光从外表来看似乎和从前并无多大的差别,却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黎宵。
像那种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无忧无虑、向来飞扬跋扈惯了的小小少年,做什么事情向来张扬外放,喜也好,怒也好,总是喜欢摆在面上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样的阴郁和……病态。
我看着这个不知为何突然变得陌生的黎宵,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像是被我表现出来的紧张和不安所取悦,少年忽地一样嘴角,嗤嗤地笑起来。
黎宵笑得那样突然和肆意,像是冷不丁听到了天底下最最好笑的笑话一般,蓦地一下子笑弯了腰,直笑得浑身颤抖,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对面一脸莫名的我。
脑子里忽然闪现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黎宵这样子莫非是疯了不成?
如果是这样,那么前些日子一直没见他出现,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没有一个大户人家会把一个疯子放出来丢眼显眼的。
可,如果那是真的,此刻黎宵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莫非是偷跑出来的?
我的四肢僵硬,头脑中的念头确实却是转个不停。
简直是越想越真,越想越害怕。
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和一个真正的疯子这么近地面对面过,但有些事情越是一知半解,越是可怕……
我想我要赶紧跑,要远远的拉开距离,最好一嗓子把其他地方的人全都叫过来。
事实却是,我再次毫不争气地哑了嗓子。
一个人更是在对方的拉扯之下变得摇摇欲坠,因为黎宵他就算笑成那个鬼样子,还是没有松开抓着我的手。
甚至由于他此时的动作,整个人几乎大半都挂在我的身上。
在这样下去,我感觉我的脖子就快断了……
终于,黎宵像是累了,渐渐止住笑,在他起身的同时,抬起了那张沾着稍许散乱发丝的面孔。
总体来说,除了脸有点红,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蒙着层水雾,其他都很正常,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疯子。
但我还记得他刚才的样子。
所以决定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只是,我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镇定。
“哼,那是什么表情,不会是害怕了吧?我又没有真的对你做什么。”黎宵轻哼一声,语气里那种赤果果的嫌弃似乎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少年。
但是我不确定,经过刚才的事情,我好像什么都确定不了了。
明明此刻我的双脚都稳稳地踩在地上,整个人却好似悬挂在虚空中……没找没落的。
“你其实不需要害怕。真的。”黎宵又说,眯着眼睛满意地打量我此时的神色,“不许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乖乖听话,好好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就可以。”
——约定?
如果那种不合理的霸王条款也能算是约定的话。
我确实是输了……
输在,我不够狠心。
没有能够眼睁睁地看着黎宵去死。
更没把握,让自己的逃跑不会连累到兰公子。
所以说到底,我终究还是个贪生怕死的怯懦之徒。
抬起头,我对上了少年微笑的脸孔,居高临下的同时,又带着循循善诱的口吻。
“当主人的乖乖狗,表现好的话,会有额外的奖励哦,比如说……赎身。”
我的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吞咽唾沫,实在是赎身这两个字的诱惑太过于巨大。
它意味着,我可以不再提心吊胆,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情而被重新丢回到之前那个气味驳杂的黑屋子里。
也意味着,我说不定可以带上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一些银钱,回家,回到有爹娘,有枇杷树的那个篱笆小院里。
楼里的人不能自己赎身,也不能相互帮着赎身。
所以即使做到像魁君和花魁娘子那样的位置,也极少有人能够从花月楼离开。
因为他们不敢赌,不敢将毕生的积蓄交付到一个外人的手中,不仅是因为深知人心的凉薄,更是因为有大把的先例在前。
那些自认为觅得良人的男男女女,好不容易交付了真心和全部的积蓄,最终却被骗得人财两失,等到年老色衰之时,连个傍身钱都没有,被丢进楼后小巷中凄凉死去的大有人在。
——人性本就经不住考验。
我知道以我的资质,想要凭自己的本事赎身,或是等到一个心甘情愿为我赎身的人,实在是一种奢望。
能够留在兰公子身边固然是极好的,可是兰公子又能护我到什么时候。
我毕竟和他不同……
没有他那样的底气,他那样的从容淡定。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感到厌烦,等到了那个时候,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真的不想死在这里,我见过楼里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死掉的人,病死,打死,衰竭而死……其中最干净的大概就是自杀。
可是我没有那样的勇气。
我怕疼,也怕成为李婶儿那个样子。
但黎宵告诉我,如果我愿意乖乖在他跟前做一条狗,他现在就可以给我赎身。
对黎宵而言,给我这样一个刚进楼里不久,没名没姓的人赎身,自然易如反掌。
而且一旦这么做了,今后我也不会再待在兰公子的身旁碍了某人的眼。
不可谓不是一桩一箭双雕的好事。
所以……
我看着黎宵的眼睛,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两湾潋滟的潭水。
我看见两个缩小了的自己,同时在其中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