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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涂盯着那轮半月瞬也不瞬,忽然笑道:“虚幻天地大道演化不全真能困住人?”
王常月大笑,“你不就是笼中鸟!”
胡涂道:“难怪陆离说你们洞明真仙都是纸糊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真不过如此。”
这番话明显激怒了对方。
月光中生出肃杀,无数洁白光华凝成一月牙弯刀,高速飞向胡涂。
刀锋锐利,不停旋转,宛然一朵朵绽放莲花,气机湍流搅动黄沙漫天。
胡涂摇头,似乎对迫在眉睫的危险毫不在意。
“真的不过如此。”
他伸直一条手臂,五指张开。
巨剑消失。
光线暗了下来。
一块巨大的黑布在天空展开,仿佛黑夜幕布从天际线缓缓展开,遮盖天空,也挡住了半轮明月。
飞旋的弯刀骤然消失,好像从来没在天地间出现过,扬起的沙尘也慢慢落下,恢复最初的静谧。
“别在小爷面前玩这些没用的花活。”
胡涂认真地说道:“小爷打了半天,肚子很饿,没空跟你在这儿瞎胡闹。”
王常月选择将胡涂拉进月华天地,明显觉得他比王屏峰好欺负。
在他的印象中,胖子多愚钝,修行到这种地步,不过是天予其便,哪能推演出月华天地阵眼所在。
整座天地只要阵眼不破,天地即铁板一块,境界再高,最终都会被月华慢慢吞噬,成为法宝养分。
半轮明月只是用来迷惑对手的障眼法,对方若将半轮月当成阵眼,只会在无尽追月路上耗尽真元,最终死得更快。
真正的阵眼就是天穹洒下的光。
只有把自己藏在阴影中,才能看清整个天地边界。
胡涂做得更绝,把天彻底遮挡起来。
王常月从来没想过有一把剑,大得能变成天幕,遮挡住数百里宽广天际。
“现在你可以认输了。”胡涂得意扬扬道。
王常月不愿轻易认输,即使胡涂能凭借遮天一剑走出月华天地,他同样可以借助这片秘境,隐身于对手渡船上,走出这片深暗星空。
他对自己本命法宝向来很有信心。
胡涂可没太多耐心,也没有径直御风走出天地边界,而是高高举起右臂,五指攥紧,猛地向下一扯。
整个黑色天幕被他一拽而下。
下一刻,他就出现在鲲船甲板上,季长卿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柳凝霜等人全都傻了眼。
王常月横躺胡涂脚下,全身上下被一匹黑布长卷缠裹,连同他的引月镜一齐裹在黑布内,缠绕极紧,动弹不得,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眼睛里面充满绝望。
胡涂有点不好意思,握拳放在嘴边干咳了两声,正色道:“这家伙除了境界法宝,打架本事稀松平常。”
王屏峰瞧着那匹黑布,目光闪动,“这是你的剑,还能有如此变化?”
胡涂道:“不算啥,境界高了嘛!能玩出的花样自然也多了些。”
大家当然不会把他这句话理解成谦虚,在他们的印象中,胡胖子几时学会过自谦,等回苍鼎山,几杯马尿下肚,指不定会吹出朵什么花呢!
于是没人附和,一哄而散。
“喂,喂,王屏峰,这人咋办?”
“老韩,人交给你处置。”
……
不管喊谁,都没人理会。
胡涂只能求助于师父,处置俘虏实在太麻烦,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喝几壶酒,找几块肉脯垫一垫早就空空如也的肚子。
——
洞明天界,玉京山东麓,河山楼洞天。
一道明亮剑光闪过,一袭白衣随即出现洞天中。
洞天正值初夏。
风香酴醾送荫凉,鸟语竞约花枝头。
这是整个洞明天界最有名的十大洞天之一,号称‘万紫长生天’,排名僅次于姜家‘空明清虚天’之下。
卓家先人也是道尊七大弟子之一,位居次席,早于千年前遗蜕尸解。
整个玉京道脉但凡有名有姓,把持一方的望族,都与道尊亲传脱不了关系。
“陆离。”
有人出现附近,杀气腾腾,目光中充满怨毒。
陆离微笑道:“别紧张,不找你。”
来人正是河山楼副楼主喻清平。
七楼两城正式亮出獠牙,清肃各大附属福地,自然担心五源天宗趁天界空虚,忽施突袭。
虽然一切早有预案,但陆离的出现还是令他感到不安。
“你来干嘛!”
陆离淡淡道:“与其在下面打生打死,陆某觉得不如找对正主,问剑一场来得清爽干净。”
喻清平目光闪动,道:“喻某可做不了主。”
陆离瞥了他一眼,道:“揍你没啥卵用,让卓不群出来说话。”
声音不大,侮辱性极强。
就算喻清平明白这是事实,也很难抑制住羞辱感引发的忿怒。
然而当年陆离一剑斩杀洞阳子场面尚历历在目,生气也好,恼怒也罢,真面对这么一个杀力强大的剑修,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把一腔羞恼按捺心头,满脸不忿看着对方。
陆离又瞥了他一眼,“莫非喻副楼主有这想法?”
“你……”
喻清平想骂,又不敢当面骂,肚子里面早把对方家中雌性关系全部细数了几遍。
“没这想法你还杵这儿干嘛!不去给你们卓楼主通报一声?”
陆离还真不客气,直接把喻清平当成门房使唤。
喻清平当然不会听他的,更不会纡尊降贵跑腿传话,冷冷地盯着他,额头上青筋鼓起,一言不发。
洞天也用不着传话,外人闯入自有阵法示警。
搁平时,也许就来一个喻清平驱赶闯入者,如今正是多方对峙紧张时期,河山楼如何不做万全准备。
数道身影陆续落下,河山楼副楼主、长老齐至,独独不见卓不群。
陆离没带怕的,昂首挺胸环视众人,趾高气扬地道:“怎么,不讲江湖规矩,准备群殴。”
在场喻清平等所有人很清楚这个家伙与朱霞、彩云两楼牵扯颇深,一旦采取围杀手段,必然招致两楼楼主报复,从而引发真正的一场混乱,目前七楼两城最不愿意看到此等情况发生,对付一个五源天宗已经让他们左支右绌,如果加上五楼三城,形势对他们更为不利。
“卓楼主岂会答应你这种无理要求!”
“姓陆的,我劝你还是尽早滚蛋,否则别怪河山楼不给曹炼师、宫素面子。”
河山楼脾气暴躁的长老已经口出恶语,不过相当有分寸,并没有带上朱霞、彩云两楼,而是直呼两位楼主名讳,用意也很简单,不想与朱霞、彩云两楼敌对,而是将陆离与两楼楼主的关系与两楼剥离开来。
当然这只是这位长老一厢情愿的想法。
陆离敢自行前来,不会毫无准备。
“你们不用给谁面子,卓不群不敢出面应战,我当然会走,难道还指望着你们请我吃席?”
陆离大笑着,目光遥视远方,说道:“真走了,卓楼主这名声可就毁了。”
对峙诸人这才醒悟过来。
对方此行挑衅,不管卓楼主怎么选择,对河山楼的名声都将一次极大的打击。
此时的诸人反倒希望楼主挺身而出,正大光明接受问剑,陆离虽说斩杀过洞阳子,实力不可小觑,毕竟洞天悟道日子尚短,道行尚浅,至少有赢的机会,若是拒战,不管整个局势怎么发展,整个河山楼的面子那可就丢得精光,想再捡起来,那就困难了。
喻清平紧紧攥着拳头,掌心开始流汗,沉声道:“姓陆的,别忘了你们苍鼎山原本是卓家赠送?”
陆离神态悠闲,继续看着远方。
目光所及仿佛与卓不群面对面。
他嘴角扯了扯,摆出一个相当不屑的表情,缓缓道:“赠送吗?我怎么听说是买命钱。”
事实如此。
喻清平不好跟对方掰扯,卓经天将苍鼎山契书交出去这件事情本身就显得诡异不合道理,毕竟苍鼎山属卓家所有,本身又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当时也就没人提出异议。
苍鼎山战役后,大家才重新审视,复盘当时情形,越想越不对劲,总感觉里面有什么古怪,却又想不通其中关节。
道尊随手布下伏笔,又岂是一众仙人能推衍出结果。
如果他们能推衍出来,这场新旧之间战争只怕还没开打就会结束!
远处传来卓不群的声音:
“姓陆的,你真要与卓某来场不死不休的问剑?”
陆离微笑道:“既然是问剑,尽全力那是应当的,不死不休倒不至于,刚刚喻副楼主也提到苍鼎山那段旧事,说起来你我双方缘分不浅,卓楼主就没想过陆某此行为何不去长气、邀月,偏偏来了河山楼?”
卓不群道:“为何?”
陆离道:“陆某在给河山楼一个择身事外的机会!”
择身事外!
卓不群突然沉默,仿佛在咀嚼话中之意。
事态发展到这个份上,明眼人都看出了矛盾冲突真正根结所在。
不论局势如何发展,十二楼五城奴驭各大福地,纯粹榨取而不知回报的好日子都将成为过去。
纵使七楼两城取得最后胜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同样是改变,这个改变也许不会像其他五楼三城那么彻底,然而最终的方向始终会走到五源天宗正在走的道路上。
然而战争与否决定权不掌握他们手上!
天人界上僅存的三位老祖才是真正背后一锤定音的决策者。
老人有老人的倔强,他们能看到问题的关键,却不喜欢改变,尤其是被他们眼中的蝼蚁推着去改变。
他们也改变不了老人们的想法,何况这些老人本来就跟河山楼关系不深,只是迫于他们强大的实力和对自身权力的迷恋,以卓家为首的河山楼才不得已坐上了战船。
陆离并没有追问下去。
卓不群的沉默已经很说明问题。
良久良久,远处传来一声叹息。
陆离眼睛亮了,嘴角向上扬起。
卓不群终于出现在面前,神情萧索,挥了挥手,让河山楼所有仙人退下,缓缓道:“坐下来,喝杯茶?”
陆离道:“正好渴了。”
卓不群抬起手,轻轻一抹,星移斗转,两人身边的景物迅速变化,片刻后,他们已经站在一片花红似火的悬崖边。
崖上有桌,桌上有整套茶具。
卓不群坐了下来,一手在案几上画出一道火红符纹,火线随之流转,变作两条缠绕火蛇,在案几上盘旋,然后他抬手虚空一抓,凭空出现一条晶莹水柱往火蛇上泻落,凝成旋转碟形,水沸腾开来,他将一只白瓷茶盏放在一旁,再从茶罐中驭出一块仙茶青团,手指虚捻,青团化作粉末簌簌落入茶盏。
一指屈弹,沸水化作一条纤细水流注入盏中,指尖再微微绕圈而动,沸水与茶末迅速随之转动,搅出些许泡沫,再将两只茶杯搁置于前,手指微勾,混合好的茶水涌入茶杯,汤满七分。
他用右手遮于杯前,左手轻轻将茶杯推到陆离面前。
然后自己举起面前一杯,浅啜慢饮。
陆离喝了一口,点头称赞道:“卓楼主煮茶手段令陆某大开眼界。”
当然是客气话。
不管在朱霞楼还是彩云楼,两位仙子楼主煮茶本事显然比卓不群强多了,至少观感上如此。
卓不群微笑道:“宫楼主烹茶冠绝洞明天,与之相比,卓某这点本事那可差远了。”
陆离放下茶杯,问道:“卓楼主慧眼如炬,应该早看得出局势的发展,何不趁早远离玉霄楼等,择身事外,顺应大势?”
卓不群叹了口气,本来递到嘴边的茶杯又轻轻放下,腾出手来指了指天,微微笑道:“不敢高声语。”
陆离顺着他指尖抬头看天,大声笑道:“天上那几位,有没有兴趣下来说道说道。”
天上无人回应。
他拍了拍手,冲卓不群龇牙笑道:“你看看,我这么大声,也没见得惊动这几位老王八。”
天人在卓不群心目中积威千年,他可不敢学陆离轻狂,无奈道:“说实话,没谁愿意轻易接受改变。卓家百世基业,没有一个当家主的愿意将祖宗成法毁于一旦,但时不我待,不变又能如何?靠老祖宗们惯用的强硬手段!压得住一时,镇不住一世。”
他不断叹气,端起茶杯几次放在嘴边也没能喝上一口。
陆离点头道:“卓楼主眼明心慧,身子却不由使唤,晚辈如此理解可还恰当?”
卓不群听闻此话,笑了笑,苦笑,总算喝了口茶,然后说道:“苍鼎山上,河山楼并未随波逐流,陆道友也看得清楚,为何?从卓家面上来说,自老祖离世,不得已投身商贾,为后世子孙打造不毁之基,并不愿意多结梁子;从河山楼面上说,更不愿意介入某些个人野心;此次与玉霄等同脉联盟,实在族任在肩,不得不做,陆道友聪慧,可还理解?”
陆离想了想,事实上整个对峙局面中,实属河山楼行为最是温和,既未派出大批洞明真仙谪降下界武力镇压,也未真正灭掉哪座私下脱离河山楼的仙家山头,僅僅派出一些境界一船的执事四处训诫。
不然他也不会别的地方不去,单单找上他们。
卓不群缓缓道:“并非河山楼拿不出强硬手段,掀桌子嘛!谁不会,把整个青莲打个稀烂,不管谁输谁赢,一块烂摊子谁来收拾,利益又该当如何划分,反正到头来,最受伤害的还是河山楼与卓家这种靠商贸维持的仙家,怎比得别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闲适。”
这涉及整个河山楼和庞大的卓姓家族前途,陆离缄默不语,只顾喝茶,茶水灵气充盈,丝丝精粹,散入身体小天地江河湖泊,对他这种洞玄境而言,谈不上裨益,但体内那种春风化雨的舒适,还是让人感觉到惬意。
卓不群道:“我请你坐下来喝茶,也不是让你听卓某人诉苦,更不是让你理解卓某人苦衷,只是说明你我双方分歧何处,真正症结何处!”
陆离放下空茶杯,笑道:“卓楼主不爽利,想说的话却不明说,总让人猜谜,莫不是卓楼主还惦记年少时世俗一年一度元宵灯会。”
卓不群微笑道:“卓某掌执一楼千万人性命,可不能像陆道友潇洒自在,出言无忌。”
陆离鼻中哼哼,极不服气,“别忘了陆某也是五源天宗轮值宗主之一,比不得卓楼主家大业大,本宗还是有几个人滴。”
卓不群大笑,执壶帮他倒上茶水,道:“不知有无机会喝上陆道友一杯喜酒。”
陆离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精巧折扇,啪地清脆一声打开,象征性轻轻扇动,学着那世族公子语调说道:“河山楼置身事外,主动求变,自然有酒可喝,谈判嘛!大家既然坐得下来,总是有得聊的话题。”
卓不群摇头道:“没有谈判,大家只是说话投缘,坐下来喝杯茶闲扯蛋而已。”
陆离以扇掩嘴,嘿嘿笑了起来,“卓前辈说话谨慎。”
卓不群板着脸,“屁股决定一张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卓某人心头还有点数。”
陆离正色道:“陆离张狂,却非满口喷粪之人。”
他将折扇翻转,扇面上写着四个大字:以诚待人。
字迹潦草,一看就不是名家手笔,简直就是三岁小儿涂鸦之作。
卓不群不理他儿戏般做作,早就听说这家伙光辉事迹,但凡遇上有人问他名字,总念一首平仄不合的歪诗自介,杀力高是高,就是那副做派相当令人难以接受。
这把折扇想来又是他新搞出的花样,若自己傻不哩叽撞上去问,指不定他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陆离啪一声折扇一收,斜斜指天,道:“卓前辈啦!卓前辈,枉你活了千年,眼力见儿真不是我说,差到了极点。”
“此话怎讲?”卓不群倒不是好奇,只是想听听他想说些什么?
陆离眨眨眼,道:“卓家自诩百世仙家,比起玉寒崔家又当如何?”
卓不群诚实地道:“论世家绵延,家底丰厚,千载人才,卓家不如。”
他认真地道:“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哪怕钟家尚有老祖在天,单论底蕴,卓家也绰绰有余。”
陆离两手一摊,“这不就结了。”
卓不群还是摇头,“纸面实力放在真正实力面前,屁都不是。”
陆离笑道:“还是觉着我们没有主心骨?”
卓不群没回答,眼神说明了一切。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若林默现身,自然另当别论。”
陆离道:“那卓前辈认为林默去了何处?”
卓不群依旧摇头,“这正是令人费解的地方,按理说,姜老祖陨落,他即使受到重创,也不应该就此消失不见,若然他在,苍鼎山一役就不可能打得起来,哪怕垂死天人,那也是天人,没有任何一个天人愿意跟另一个天人拼个你死我活,不计后果的天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可怕。”
陆离叹道:“你可别咒他,那家伙心眼比针尖还小,他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现在不在这方天地。”
卓不群赶紧收敛心神,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天人感应,那可真不开玩笑的话,心头哪怕默念其名,也可能让天人察觉,循迹而至。
他可不想成为得罪林默的第四个卓家人。
陆离笑了笑,说道:“且不谈这家伙,你真道我们这边没别的天人撑腰?”
卓不群道:“神界九大正神无法穿过天地禁制,只要天人老祖们不去混沌福地,自然不会激发道尊留下的厌胜天宝。”
陆离笑得更欢,“你不奇怪,我刚刚对他们如此不敬,他们为何连屁都不放一个。”
卓不群更加茫然。
——
天人界。
一座金色大殿。
哪怕千万人身置其中,大殿也不会显得拥挤。
然而这只是天人界一隅,数不清的宫殿中,其中一座罢了。
数千年来,偌大空旷的天人界中,也僅僅只有七座远隔数十万里的宫殿拥有主人。
所有的宫殿对仙人来说,都显得太大了,身处其中,就像一间大屋里飞进去一只蚊子,一间屋就是一座天地。
大殿外有一座巨大的白玉阳台,雕刻繁复的白玉栏杆边三个人或坐或立,俯瞰脚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