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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起来了。
沙漠里的清晨,比江南早了几个时辰,没有弥朦湿润的烟雨,只有蒸腾的尘沙。
许孟年这三头身的小不点,此时忙前忙后,碌碌的像个小陀螺。
仿佛身后有鞭子在抽。
他抱着装了腌菜的罐子,一刻不早,一刻不晚的递到喇衣身边,在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老妪抬了抬眼皮,干瘦的手臂缓缓的转动着火炉上巨大的黑锅,浑浊的眼珠移过来,瞥了他一眼。
许孟年裂开一口小白牙,朝她露出个乖巧讨喜的笑容。
学着那帮五大三粗的赶队汉子的姿势,用缠着脏兮兮布条的胳膊肘蹭了把汗,小人儿充作大人的模样,十足的憨态可掬。
喇衣将罐子接了过去。
然后继续转动她的黑锅,许孟年大大松了口气,这呼气的模样,也没避着人。
随即机灵的奔到另一头,从一堆模样几乎没差的陶罐里,精准扒拉出来两个,屁颠屁颠的又奔回喇衣身前,怀里搂着的两个,不出意料的是婆子接着要用的那两个。
边上几个老人看着这边,脸上都有了点笑意,他们守着其他几口炉火,等着喇衣去看。
他们小,许孟年也笑。
许孟年飞快的抓起肉塞进嘴里,又咬了口炊饼,骆驼似的鼓着腮帮子嚼。
嚼着嚼着,嘴里的肉味便像是什么十年难遇的美味一般,渗进咽喉,贴慰到胃里。
他不忍心将那肉吞下去,狠狠咬下一块炊饼,越发用力的咀嚼,眼睛竟积蓄起了水汽,一丝丝的蓄满,几乎要溢出来。
不远处的锅炉边,已经哄哄闹闹的聚起了人,炊烟四起,人声鼎沸。
清晨惨白的日光已经变得橙黄,下到沙地里,变成铺天盖地的金。
照在他一个人身上,拖下小小的,黑漆漆的影子。
如一场盛大又喧嚣的孤独。
许孟年学会了新世界的说话方式。
听说读写,他已经把听说两项的熟练度,刷到了五岁小孩该有的级别。
至于读写,就确确实实是碍于条件,无能为力了。
虽然他的“说”,带点口音,碰到稍微复杂的表述,还会磕磕绊绊……
但学这一门新的语言,他从头到尾,拢共也只有十几日的时间。
许孟年发誓,即便是高考那种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人生转折,他也没像现在这么拼命过。
他当初觉得自己尽力了,沾沾自喜于半工半读的恶劣条件下,自己还能考上在国内名校里能排进前十的魔都大学。
但事实证明,人都是逼出来的。
不到真正的绝境,不到需要耗尽心力才能活下去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能压榨出多少潜力。
许孟年就这么在沙漠里磕磕绊绊的呆了二十来天。
为了学说话,整日的混在老人堆里。
老人是累赘,商队的法则残酷冷漠,不被抛弃的老人,显然有不被抛弃的价值。
除却无法轻易替代的技艺,还有足够牢靠人脉
他们本身与商队的主人家,都有过那么一点儿侍奉的情谊,他们的儿子或是孙子,大多在商行或商队里,有些不高不低的地位。
有这样地位,按照道理,他们是不该出现在沙漠的。
按照正常的走向,这些飞倦了的老鸟,就该歇在主人家赐下的巢里,安安稳稳,悠悠闲闲的度过余生。
可惜老鸟们有个共同点。
他们年轻的岁月,大多抛在了大漠滚滚的黄沙里,来去数载,活到了最后。
在沙漠里,他们比谁都自在。
他们安稳是主人家施舍的,所以即使主人家要他们离开温暖安逸的巢,去绝地飞上最后一程,也没有人能够拒绝。
因为祖祖辈辈,子子孙孙的命脉,都在主人家的一念之间。
当一位身尊体贵的嫡家少爷,要亲自进沙漠一趟时,他们便被当做活着的地图,行走的经验,丢进了商队里。
于是累赘的另一面,成了可供挖掘的宝藏。
这些老家伙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又有大把空闲,在沙漠里也自在的很。
许孟年一路旁敲侧击,讨好逗闷,鹦鹉学舌外,挖了不少东西。
按他们的说法。
若照成年男人的脚程,从许孟年落进商队的位置算,十五六日的时间就该到天命关了。
可商队人多,拉着车,带着货,又走走停停,行进速度自然要慢了许多。
一晃十八个日夜,甭说天命关,连关外十余里处的村寨,也没见到影子。
话虽是这么说,但许孟年从老人们开始带了盼头的眼神,和商队明显轻松了些的气氛,也能猜到,距离商队的目的地,绝对没有多远了。
他必须要逃了。
再不逃,等到了城镇,再想逃走绝对难如登天。
夜幕默默降临时,许孟年揣着小半块硌人的炊饼,一边用乳牙慢慢的磨着咬不动的饼,一边暗暗下定了决心。
地图一旦囊括定安村,他立刻按计划,逃。
接下来
就只有默默等待幼隼视野达到了该到的地方。
许孟年“咯咔”一声,终于啃下炊饼小小一块角,含在腮帮子里,鼓鼓的。
咬不动,有没有热汤去泡,只能等口水慢慢泡软了。
一口米粒似的牙忍不住磨了磨,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是跟着饼混进口里的黄沙。
这样的环境里,要吃到干净的东西太难了。
无论什么吃食,上头总是附着层沙。
离的最近的喇衣听见了这响动,浑浊的眼珠轻轻移动一点,似有似无的看了小孩一眼,端着碗的手顿了一顿。
她盯着碗底凉透了的一点油汤沫许久,久到开始呼啸的风将沙子撒进碗里。
她那麻杆似的手腕,才转了个方向,递到正唧唧哇哇啃着饼子的小孩面前,几乎要杵到他的脸上去。
许孟年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噎住。
他看着那碗,也愣了半天,伶俐的眼珠儿才转了一转,看向那位一直没看透的喇衣婆婆。
老人又把碗往他脸上递了一递,许孟年手忙脚乱的接过来,饼都掉了。
许孟年暗暗储藏着坚韧目标的心脏,忽然为不可查的抽动,仿佛被蚂蚁轻轻的蛰了一下。
竟然升起一点愧疚。
但立刻就被他抛却了,像沙漠里的脚印,顷刻就被覆盖的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有过。
他身处在最微末的境地里,最是没有资格谈感情,也没有能力讲良心。
何况相逢至此,许孟年甚至无法看出从先前到现在的一饭一汤,这位婆婆到底是出于什么缘故,才施与他的。
喇衣以前不叫喇衣。
叫海洛伊娜。
海洛伊娜未曾见过青山,也未曾听闻江河湖海,她生在沙漠中群聚的族落里,直到烈火在眼前烧起
斑玑人冲进这个依附在绿洲边沿的小族落,杀死了几个敢于反抗的青年,将他们驱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