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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文斯基十分沮丧地走出去了。
他来找博罗维耶茨基时,满以为他的请求能够收到好的效果,因为他以为当一个人找不到出路,没有办法面对现实和事实时,是不会倒下去的。
他坐上一辆马车,叫驭者直接去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他什么也不想了,只感到自己已经失败,已经无力去从事活动。他内心那折磨人的痛苦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使他就要倒下。他望着这座细雨纷纷的肮脏的城市,这些满是行人的人行道,这些好象白杨树一样伫立在屋顶上的无数的烟囱;它们在夜里是看不见的,只有那在屋顶和千百辆象一条条大铁链一样成群结队的小车上翻滚着的一团团白烟才仍表明它们的存在,这些小车将煤运往工厂,运往装卸货物的小站。他望着这些急急忙忙跑向各方的马车,这无数的事务所,这挤满货物和人的仓库,这街上人们疯狂的活动,这周围沸腾的生活。
他感到自己处在濒于绝望的境地,没有力量,是一堆垃圾,一堆被汲干了水分的枯树枝,什么都不顶用了,对这个怪物——城市来说,已经不需要了。他马上就会从这个大的漩涡中,从这台称为罗兹的机器中被甩出去。他以无可奈何的仇视的眼光看着这些工厂,它们的成千上万的窗子在黑暗中闪闪放光;看着这条大街,它就象一条被蒙上了一层大雾和在肮脏的天幕遮盖下的运河一样,在喧嚣声中表现了自己的能量,它的灯光的巨流在到处泛滥,它的生命的脉博在有力地跳动。他张望着这些工厂的狰狞的面目,那燃烧在宫府庭院之上的电灯光使他感到刺眼,那来自工厂和作坊、响遍了大街小巷的低沉的、连续不断的轰隆声使他感到难受,那城市生活脉博的有力的跳动给他带来了痛苦,那危机到来的可怕的消息使他感到惊慌。这消息告诉人们在危机中能够活下来的还有多少,这消息就象一把看不见的利剑,猛刺着他的心脏。
他无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适应不了这个环境。
他付出了这么多的精力、这么多的智慧、这么多的劳动,耗费了这么多自己和别人的资本,他遭受了这么多年痛苦的折磨——为了什么?为了现在又从头开始?为了再盖一栋大厦,让它到头来又倒下去。
他因为痛苦已极,在马车里已经坐不住了,便徒步走在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上。照博罗维耶茨基的建议,他本来是要去找巴乌姆的;可是这个时候,他宁愿放弃这个行动,说实在的,他也离不开这条街。
不一会儿,他就隐没在这流动于人行道上的人群之中,随着这些人群的推推搡搡而前进。他不由自主地看着一些商店的橱窗,还在一家他经常光顾的糖果店里给妻子买了糖果,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然后他再看了看那许多的工厂,看了看那些明亮的窗子,里面闪现着机器和人们的形影,他的耳朵也慢慢被这里面的嘈杂声所震聋了,因此他对一切也就不感兴趣了,他没有注意那下个不停的蒙蒙细雨,连自己的伞也忘了撑开。除了那些挤满了人、堆满了货物的事务所和急忙工作着的工厂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晚安,特拉文斯基先生。”
“晚安,哈尔佩恩先生!”
他握了握这个子很高、衣服穿得很随便的哈尔佩恩伸出的手。
“你是到城里来散步吗?”
“是的,我想走一走。”
“罗兹的夜晚很漂亮。我每天都要从事务所出来,随便走走,观赏观赏这座城市的风光。”
“你是一个有爱好的人,哈尔佩恩先生。”
“你想说什么。一个在城市里生活了五十六年的人,一个经常能看到它的人,一个对它的一切都很熟悉的人,是可以有爱好的。”
“在城里有什么新闻吗?”
“新闻?情况很坏,拒付期票成风;虽然可以用英磅买到它,也改变不了这种局面。”
“这是怎么回事?”
“加尔干们倒霉了,可罗兹还是存在。特拉文斯基先生,我在罗兹看到过更坏的时候,倒霉的时候过去了,好光景就会来的。现在也是这样,干吗要去蛮干呢?对聪明的人来说,好光景是常在的。”
“正直的人什么时候才能交上好运?”他带讥讽地问道。
“哎呀!要交什么好运嘛?特拉文斯基先生,他们有自己的天地。”
“格罗斯曼的工厂好象被烧掉了。”
“这很好,这很好。二十五万元的保险金就在他的金库里了。可是戈尔德斯坦德昨晚在自己的厂里却和警察闹了点小纠纷。他也干得很好,谁如果不会做生意,那他最好不要干这一行。”
“还有人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吗?”
“在大老板中,还有阿雷赫泰尔和费菲什宾。”
“博罗维耶茨基对我也这样说过。”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哈!哈!哈!他熟悉罗兹,他知道谁需要什么。”
“可是你也很了解罗兹。”
“我?在我的脑子里全是它。五十年来,我一直看着这儿每个企业是如何开办起来的。今天我能把它们所有的情况都说出来,这些企业如何做生意,它们是否还能存在。特拉文斯基先生!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我的话不是放空炮,可以作为凭据,是信用最好的期票。”
特拉文斯基没有回答,他沉默不语地在他的身旁走过。
哈尔佩恩为了遮雨,把伞撑开了,他扫视周围那些房子和小工厂,对它们十分喜爱。他那苍白、瘦削的脸上的一双大黑眼睛象磷火一样熠熠生光,在这副脸的周围还生着一圈花白的胡髭。他的长在瘦小和挺不直的身躯上的头和脸看上去象一个家长的模样。他那又长而又很肮脏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就象挂在一根棍子上似的。
“我熟悉这儿的每一栋房子,每一个公司。”他开始激动地说“我记得罗兹,它过去只有二万人,而今天有三十万人了,它将来会拥有五十万人。我等得到,我不会马上死。我要亲眼看到,我要为它高兴。”
“如果它将来情况不好呢!”他表示厌恶地低声说道。
“哈!哈!哈!特拉文斯基先生,你不要说这些可笑东西!罗兹现在在,将来也能存在。你还不了解它。你知道去年在这里周转了多少钞票吗?二亿三千万卢布。”他在阶梯上停了一会,十分激动地吆喝道“这是很大一笔钱,你给我举出第二个这样的城市吧!”
“这也没有什么可夸的。你说得对,在欧洲确实没有第二个象罗兹这样狡猾的城市。”他挖苦地说。
“狡猾还是不狡猾,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张纸。我想的是另外的事,我想人们在这里能够盖起房子,建设工厂、街道,发展交通,修筑道路。我希望我的罗兹成长起来,拥有豪华的宫殿、美丽的果园,许多人活动在这儿,大大地发展贸易,钱也大量地增加。”
“这首先是大的欺骗,大的廉价买卖。”
“这并没有错,因为这样罗兹会发展起来。”
“但愿闪电把它烧掉,晚安!达维德先生。”
“晚安,特拉文斯基先生!这不是你对罗兹最终要说的话。”
“是最后的话,完全是老实话。马车!”他叫唤道。
“笨蛋!”站在特拉文斯基后面的哈尔佩恩轻蔑地喊道。他慢慢转过身来,依旧望着那些房屋、工厂、商店、仓库和那些被这座城市的雄伟所迷住了的人们。
他神魂颠倒地走着,虽然大雨冲破伞的保护,打湿了他的身子,虽然人群把他推到房屋和建筑架上,虽然在大街两侧胡同里行驶的马车把烂泥溅到他的身上,他都没有注意。
特拉文斯基回家去了。
他的家住得很远,几乎要到孔斯坦蒂诺夫斯卡街的尽头,为了抄近,他叫驭者转弯抹角走进一条阴暗、泥泞的小街,可是那个驭者不愿意走这条路。
于是他自己徒步走了进去,沿着一条略高于街心的人行道前进。这条街的路面由于没有铺砖,便形成了一条黑色的泥河。上面映着一条条从许多低小房屋的窗子里射出的金黄色灯光,这些房屋象绳子一样一排排延伸在街的两旁。
它们是手工纺织者住的地方。在每个窗子里,都可以看到活动着的机床和人们,整个巷子充溢着机器单调的响声。甚至在一些地方立着的矮小的歪歪斜斜的楼房和一排排阁楼里,也可以听到劳动的声音。
还有一些小巷一头和小街相接,另一头直通到附近的田地里。巷子里同样漆黑一片,到处都是泥泞。虽然纺织机也在这里嘎哒嘎哒地响着,可是许多房子都倒塌了,没有倒的房子的阁楼也是歪歪斜斜的,许多墙壁全都倒碎在地,人们看到的是贫困和一切无人照管。从郊野吹到城市里来的潮湿和刺骨的寒风也吹到了特拉文斯基的身上。
整个这一浮动于泥泞之上的地区,和罗兹的其他部分很不相同,可是那儿却屹立着米勒的一栋四层楼的厂房。这栋楼房高踞于低矮房屋和果园的汪洋大海之上,它的许许多多窗子和电灯似乎以胜利者自居的姿态放射着万丈光芒。
工厂就象一个强力的化身,它的呼吸似乎就可以把这一排排十分简陋、歪斜的房子推倒。人们可以看到,这些千百台轰隆隆响着的机器的大厂房在慢慢地扼杀这一手工纺织区的青春活力,它在吃着,而且会完全吃掉这一曾经兴旺发达,现在为了自卫仍在和敌人作绝望斗争的小手工业。
特拉文斯基的工厂和米勒的工厂只隔一个狭窄的果园,相比之下,显得十分简陋。
特拉文斯基走进了大门。守门人是一个断了腿的老兵,脸上疤痕累累,就象一块旧抹布一样。他看见特拉文斯基后,行了个军礼,等着他的命令,可是特拉文斯基对这个祖先遗留下来的古董只是毫无表情地笑了一笑,便往办公室去,这里只有几个人靠在一些书本上打瞌睡。他沿路时而看着那些在不停跳动着的传动带的带动下,急速转动的纺纱机,看着象怪物一般的小纺车的非常吃力的成斜线的运动。它们的表面由于蒙上了棉絮而变成白色,它们在运动中总是不停地往后退着,从里面甩出千百条象唾液一样的棉线,似乎要脱离工人对它们的驾驭。这些棉线被卷在一些纸线轴上。
特拉文斯基往后退了几步,他走过一条长长的院子。这里虽然点燃了一排排黄色的汽灯,可是它们在米勒工厂里的电灯的对照下,看起来就象蜡烛似的。
他的住宅在一所花园里,也就是在厂外一个院子对面,宅旁还有一条无人通行的小巷。这是一栋平房,由于它是哥特式的建筑,看起来好象三栋房子。
在几个被窗帘遮住了的窗户里,闪出了明亮的灯光。
特拉文斯基走过了几间房。这里静静地摆着色调柔和、十分漂亮的家具,一篮篮盛开的风信子花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最后他走进了一间小小的客厅里。
客厅地板上铺着密密层层的地毯。他的脚步很轻,因此坐在一盏灯旁看书的尼娜没有听见他来了。
“尼娜!就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吗?”他坐在她的身旁问道。
“谁会和我在一起?”她忧伤地说。
“你哭了?”
“没有,没有!”她扭过头来表示不同意地说。
“你在流眼泪。”
“我一个人孤单单的很寂寞呀!”她将身子凑到了他的跟前,喃喃地说着,然后又以一个十分温柔漂亮的动作把头放在他的胸上,她的眼里重又涌出了泪水。“我在等你呀!这场雨老这么下,老这么打着玻璃窗,劈劈啪啪落在屋顶上,哗啦啦地流在水沟里,真怪呀!我害怕,我为你担心。”
“为什么为我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可我感到很不好受。你没有什么不好吧?你很健康,心平气和,是吗?”她喃喃地说着,同时伸出两条胳膊抱住他的脖子。
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吻着他显露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蓝色脉管的漂亮额头,用她那双金光闪闪的眼睛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瘦小的、带有倦意的面孔。
“你为什么不高兴?”
“天气这么讨厌,人的兴趣从哪儿来?”
他挣脱了她的拥抱,开始在客厅里踱步,这时他感到胸中似有一股巨浪在翻滚。他觉得他如果能把一切都告诉她,相信她对自己的处境会保守秘密,那么他就可以得到很大的安慰。可是当他看见她那斜放在灯的一边的漂亮脸蛋,看见她额头上那带栗色的美发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闪着金光时,他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应该说。
他走得越来越慢,呼吸着这房子里洁净清爽的空气,感到他能得到的安慰只不过是一种伤人的东西。他感到新奇地看着房里那些精致的木器和数不清的小巧玲珑的东西,它们都是人们多少年来不惜代价从各方面运来的、确有很大价值的艺术珍品。尼娜有自己的艺术爱好,她对一切美的东西富有一个艺术家的敏感,她的多情善感的心灵只有在美的环境中才感到舒适。
特拉文斯基并不反对这个,特别是他自己也很爱好艺术,他觉得她应当生活在艺术作品的环境中。可是现在,他却面临着破产,一种可怕的痛苦在折磨他;他害怕即将来到的明天,因为明天会夺走他所有的财产,会破坏他象呼吸一样不可缺少的宁静和幸福。
“以后怎么办?”他痛苦地想着。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只有一种想法,再去找父亲帮忙。可是当他高兴地、自鸣得意地睁开了眼睛,他觉得他的这种想法不过是由于一时冲动而产生的,过后就很快地消失了。他以充满着惶恐不安的眼光看着尼娜,感到自己前途茫茫,而她却站了起来,沿着那条房间外面的过道走了。
他不断瞅着她那十分苗条、美丽的身材,她也转过身子给他送来了一眼神秘的微笑。
然后她走了过来,给他拿来一个扁长形的很重的木盒子。
他接过这只木盒,把它放在桌上,大惑不解地望着她。
“你猜一猜,这里面是什么?我会使你料想不到。”
“不,我不想猜。”他喃喃地说道,脸色刷地变白了,因为他看见这个盖有邮戳的盒子后,知道这里面又是一件珍宝。
“这是我们在弗罗伦萨的朋友班迪尼寄来的嵌花宝剑,夏天时我们见过它,你记得吗?”
“你想要这个?”他厉声地问道。
“是的,我叫你料想不到,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尼娜!不会。我衷心地感谢你,谢谢!”他吻着她的手,喃喃地说。
“把它打开吧!我们马上就可以看见。我叫他捎来了这把小的、便宜的,便宜得叫人不信。”
“他告诉你要付多少钱?”
“你看两千两百里拉,非常便宜。”
“是的的确非常便宜。”他一边回答,一边战战兢兢地把盒子打开。
宝剑上的嵌花十分漂亮。
在一块上面画满了浅蓝色线条的正方形的黑色大理石板上,缀饰着一束束紫罗兰、浅黄色的玫瑰和百合花。在这些花上,又仿佛撒遍了金色的兰花粉。一只红绿彩色翅膀的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然后落在花的上面。还有两只高飞在空中。这一切都雕饰得十分美妙,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以致人们看后都会想着要把这些花拿出来,或者抓住蝴蝶的翅膀。
尼娜虽然以前看过,但她仍然惊异地叫了起来,她长时间地看着,心中十分喜悦。
“你不喜欢看吗?卡久!”
“我看见了,的确很漂亮。在这一类东西中是杰作。”他低声地回答。
“你知道,这把利剑应当用一个失去了光采的大铜框子把它镶嵌起来,挂在墙上,如果放在桌子里是很可惜的。”她慢慢地说着,用她的细长手指头小心地指着上面雕刻的叶子和花朵,当她碰到上面的颜色时,就表现出由衷的高兴。
“我要走了,尼娜!”他想起了老巴乌姆,便说。
“去很长时间吗?快点回来,我亲爱的,我唯一的!”她请求他说,把身子也向他靠了过来,用手抓着他的胡髭,吻着他的嘴唇。
“最多一小时。我到对面去找巴乌姆。”
“我等你喝茶。”
“好。”
他吻了她后,走了,可是当他走到房门前时又停了一下,低声说:
“尼娜,吻我吧,祝愿我得到幸福吧!”
她热情地吻了他,可是她不懂他刚才说的是什么,便用一双眼睛示意想要问他。
“等喝茶时,再对你说。”
她一直把他送到了门厅,在辞别后仍然通过玻璃门望着他,一直到他消失在夜里,消失在远方。
她回到客厅后,仍然看着那些雕花。
可是门突然又被大声地敲响了。
“我忘了告诉你,我的一个大学时的老同学格罗斯曼,你去年在瑞士曾经认识的那个人,他的工厂今天起火了。”
“什么?”
“是的,他的工厂完全被烧了,一点也没有得救。”
“一个可怜的人。”她表示同情地叫道。
“没有必要去怜惜他,因为这一场火正好可以使他振兴起来。”
“我不懂。”
“他生意没有做好,正象我们这里所说的,处于摇摇欲坠。为了改变现状,便在工厂和仓库里放起火来。因为他的工厂和仓库在几家保险公司里保了险,他能得到的保险金值他损失的四倍,这样他就对一切损失都不在乎了。”
“他有意这样烧的?可这是犯罪呀!”她愤怒地喊着。
“法典是这么说,并且也要求进行适当的处罚;可是照习惯的语言,这就叫会做买卖。”他说得很快,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他的脸上显现出了不安和焦躁的神色。
“我以为他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他这样做使我简直不能相信。我还记得他过去的谈话是表现了高尚的伦理道德和正义感的。”
“你要的是什么?如果他眼下就要破产,那就把伦理道德摆到以后再说。没有伦理道德可以活下去,没有钱可不行。”
他肯定地说。
“不是,从来不是这样,如果没有道德,还不如死去。”她激动地叫了起来,被特拉文斯基的这个犯罪的想法气得全身发抖了。“如果你不这么想,如果你任何时候也不做坏事,那该多好!你知道,我就是不爱你,我也应当对你的好心,对你的高尚品德表示敬意。”
卡齐米日没有回答,只吻了她的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和那绛紫色的、长得丰满的嘴唇。这张嘴正在诅咒和责备那些不道德和不懂得伦理的人们,正在谴责生活中的仇怨和丑恶。他十分激动地吻着她,好象要通过这些吻来掩盖自己在听到她的话之后所感到的深深的愧意,来消除这闪现在他脑子里使他一时很感兴趣的思想。
于是他马上离开了这里,来到了巴乌姆的工厂。这家工厂就在对面,在大街另一边的一所宽阔的花园里。
在工厂事务所,他只遇到了马克斯一个人,没有穿礼服,坐在书桌旁。
“爸爸在工厂里,我可以去叫他。”
“我没有见过你们的工厂,我也去。”
“没有什么好看的,穷!”他坐下来继续工作,表示轻蔑地说道。
两旁窗上装有玻璃的走廊从事务所一直通到厂内第一个车间。
黄昏的黑暗和寂静充溢着工厂的大院。这个大院的三面设有三个两层楼的车间。在一排排窗子里,朦朦胧胧地闪现着微弱的灯火,有的车间楼上没有点灯,完全是一片漆黑,只在它的楼下、门口,才有几盏煤油灯在静静地冒着烟火,把那由于潮湿而十分光滑的红墙照得亮堂堂的。
手工车床的单调乏味的吱吱声持续不断,泛滥在昏黑的走廊里,这里堆放着许多棉花屑和破旧车床的零件,造成凄凉和令人烦闷的气氛。
阶梯和走廊现在都空寂无人。只间或可以听到木鞋踩在地上的劈啪声,这时候在一片漆黑中偶尔闪现一个工人,也很快就悄悄地消失在走廊一头的大车间里了。只有那车床转动的枯燥无味的嘎哒响声和人们的脚步声才不断地打破这宛如沉睡的寂静。
在车间和厂房里人也不多。这里灯火微弱,一切都象在睡梦中一样。
厂房很大,都是直角形的。中间的屋顶由一排铁柱子支撑着,里面摆满了雅卡尔1式的手工纺织车床。它们在密布于厂房的窗子下面排成两行,其中一半没有开动,上面盖满了象青苔一样的棉屑——
1约瑟玛丽雅卡尔(1752—1834),法国技师,曾发明生产杂色布的机器。——原注。
铁柱子上面挂着几盏灯,照亮了中间的走道和正在纺线的女工。这些纺车懒洋洋地哒哒响着,工人们也懒洋洋地躬身坐在它们的身旁。还有十几台车床的劈里啪啦的响声,同样显得有气无力,它们在头上点着的微弱的黄色灯光照耀下,仿佛一个个被缠上了成千上万条各种色线和无数层棉纱的大蚕茧。包在这些茧中的工人象蚕一样慢慢地蠕动,织着各种颜色的布匹。他们在织布时,身体总是自动地前倾着,一只手紧压车床上的一排竹梳,另一只手拉住上面的一根绳子作来回的水平运动,与此同时,一双脚也在不停地蹬着踏板。梭子唿哨唿哨地迅速穿梭于线纱之间,就象一些黄色的、长长的甲虫,老是在一条道路上来回地翻滚。
工人们的年岁都很大,他们用一双无神的眼睛冷冰冰地看了看在他们身边走过的特拉文斯基之后,依旧没精打采地继续织着他们的布。
特拉文斯基在经过这些处于半死不活状态的手工厂房,看到这奄奄一息的手工操作时,感到很不愉快,认为这是一些疯人搞起来的,他们要和一些在震动中显示出巨大的能量、在大声呼啸中表现了不可战胜的强力的巨型怪物进行顽强的斗争。而这些怪物正好就在他们厂房的窗子外面可以看到。
特拉文斯基问工人们巴乌姆在哪里。他们摆手或者点头示意之后,不仅没有离开工作,甚至连话也不说一句。如果有谁说话,其他的人也依然和睡梦中的人、将要死去的人、对一切都表示冷淡的人、感到寂寞的人一样,无精打采地干着他们的活计。他们所感受到的这种寂寞,就是充满着这无声无息、死气沉沉的工厂里的寂寞,特拉文斯基打这里经过,在黑暗中所能接触到的也只有铁柱子、没有开动的车床和人们。
特拉文斯基走过了两个车间,看到到处都是一样的空旷、寂寞,什么都是死灭的状态。
由于自己的处境,他在这里感到更悲伤了。他对巴乌姆的帮助完全失去了信心。他以为现在是向将要死去的人们走去,因为这家工厂过去曾有五百个人劳动,现在只剩下一百人了。他觉得它好象已经成为一个病入膏肓、将要死去的有机体,就是厂房窗外簌簌响着的大树也在对它唱着挽歌。
他在靠近大街的第三个车间遇见了老巴乌姆。
巴乌姆坐在一间小房子的写字台旁。写字台上放着一堆被剪成了一条条的布的样品。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打了招呼。老人紧握了他的手后,把一张椅子移到他跟前。“好久没有见你了。”巴乌姆开始说。
特拉文斯基以自己有许多麻烦和工作说明了久未登门拜访的原因。他说了很久,却没有敢提出自己来访的目的,因为巴乌姆工厂的凄凉景象和巴乌姆脸上感伤的表情阻止他这样做,而且这个工厂主的一双苍白的眼睛现在又在不由自主地瞅着窗子。在窗子外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米勒的工厂,它的所有窗户都在闪烁发亮。
巴乌姆回答得很简单,他在等着特拉文斯基说明自己来访的原因。
特拉文斯基已经懂得了这一点,因为巴乌姆说话时,打断了他正在说着的一个故事。
“我到你这儿来是有所求的。”他略微松了一口气,便叫道。
“尽管说吧我听着”
特拉文斯基急忙对他说了自己所有的情况,但在打算提出援助的要求时,又犹豫不决了,因为他看到对方紧锁着眉头,眼里现出不乐意的神色。
“我们大家坐的都是一样的车子,他们要吃掉我们。”巴乌姆指着窗外的大工厂慢慢地说“我该怎么帮助你?”他补充说道。
“借款。”
“多少?”
“我最近需要一万卢布。”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而且含糊不清,好象他怕声音大了,就会惊走巴乌姆眼睛里所表示的好意。
“我没有现金,可我愿意为你做我能做到的一切。你照你所需要的数目给我开期票吧,我给你钱还债。”
特拉文斯基站了起来,十分激动地表示了感谢。
“没有什么,特拉文斯基先生,我这一点不是冒险,因为我了解你的为人,我了解你的生意。你有票据,马上填写吧。”
特拉文斯基感到惊讶,这个他几乎没有料想到的数目使他一下子无法平静。他急急忙忙填写着期票,不时抬起头来,冲巴乌姆瞥一眼。这个原先在办公室里徘徊的工厂老板,现在站在窗子边,正以呆滞而又十分严肃的眼光眺望着罗兹。
这座城市很大的一部分都呈现在他眼前:那房屋、工厂、仓库的千万只窗眼在瞅着黑夜。窗子里面,人们和机器的影子在不停地移动。雾蒙蒙的漆黑的天空中,高悬着一盏盏电灯。无数的烟囱耸立在漆黑的大地上,不断吐出一条条好似云彩的白烟,把灯光和工厂也遮住了。
巴乌姆一面徘徊,一面朝前伸出他那干瘦的面孔,仔细眺望着这座城市。他和他的儿子一般高,只是身材瘦多了,也好活动些。他不爱多说话,对一些最重要的事往往只说几句话就算处理完了。他十分好静,有时对老婆和孩子也表现无能为力。可是他有他自己的观点,为了坚持这个,他从来是不妥协的。他的慷慨大方几乎没有止境,在罗兹已成佳话,而他在家里却又吝啬得出奇。
“你要什么期限?”
“随你的方便办吧!”他说着,便推开了通往隔壁一个厂房的门,在这里所有的车床都开动了。
他往里面看了一下,又把这扇门关上,然后将手插在那灰色的、缀上了长羊毛1的外衣里,依然望着窗外的市景。
电话铃响了,这是他工厂里唯一的现代化装置——
1原文是德文。
“你的电话,博罗维耶茨基在叫你。”巴乌姆说。
特拉文斯基感到惊奇地听着。
“我亲爱的,我从你老婆那里打听到了你在这里。我计算了一下,可以借给你五千卢布,可是只能借两个月。你要不要?”博罗维耶茨基说。
“我很乐意接受。”他激动地叫了“你是在哪儿打电话?”
“在你的办公室,有你老婆监督。”他回答说。
“等一等我,我马上就来。”
“我等着你。”
“博罗维耶茨基要见我,你认识他吗?”
“只见过他。因为罗兹的这个大世界里,我没有常去,和各种各样的布霍尔茨们、门德尔松们、萨拉茨曼们、梅耶尔们以及别的蛆虫,我没有来往。这些年轻的和年老的工厂老板我都见过,可我是从米海尔那里才了解他们的。我和米海尔早就在一起,互相很了解,这是好的,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在罗兹,正直还是最需要的,没有百万富翁,你们年轻人一点也不知道。当时我和老盖耶尔合伙开的公司是罗兹最大的公司,蒸汽、机器、电、期票、廉价买卖、破产、卑鄙的放火,这些东西甚至没有人听说过。”
“可是现在,这一切是必然到来的。”
“我知道这是必然的。旧秩序总是必然要让位于新秩序。
本来嘛!干吗要说这个呢?”他摆了摆手,便看着期票。
特拉文斯基在期票上签名后,他的心里由于产生了对一切难以克制的怨恨而急剧地跳动着,因此他相当长的时间没有说话。
“你急着有事吗?”
“的确,我只有再一次地对你的帮助表示衷心感谢了。”
“时间真可惜呀!只有一点使我感到遗憾,就是你在五十年前没有在罗兹,你应当那时候有一家工厂。你对今天的罗兹也不适应,在这里诚实的工厂主是没有什么可干的。特拉文斯基先生。”
他急着要回家,没有回答他的这些话。因此他们只谈了一些有关期票期限的问题,就分手了。
过了不久,汽笛的尖叫声又在空气里响起来了。一天的劳动结束,工厂一个接着一个停工,隐匿在黑夜中了。
巴乌姆在工人们走后,回到了家里。他的住宅座落在一个厂房前的果园里,面临大街。
他在房里换了件轻软的上衣和一双丝织的便鞋,在自己花白但还很厚密的头发上,戴了一顶绣着一串白色珠子的小帽,便来到餐厅,这里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晚饭。
马克斯坐在桌旁,正在帮助趴在他脖子上的外甥女们砌积木。
小女孩不停地笑着,就象小鸟儿在高兴地鸣啭一样。
他的母亲坐在一张深凹的沙发上织袜子。她大约六十岁光景,面孔虽呈病态,但很逗人喜爱。在她长长的鼻子上,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她那不很高但很突出的脑门上的花白头发梳得相当光滑,一双眼睛呈乳白色,嘴唇也很苍白。她把用来织袜子的棉线团放在蓝围裙的口袋里,说话的嗓音和笑声总是很甜。她这时不停地数着针眼,闪动着织针,冲着她儿子、孙子、正在读书的女儿、记不得在她家干了多少年家务活的表妹奥古斯塔太太1,冲着立在她身边的两个餐具柜、炉子、装满了瓷烧的小狗、小瓷像、瓷碟子的旧橱柜和奥古斯塔太太1的两只棕色的猫,不停地微笑。这两只猫老是跟着他,咪咪地叫着,用它们那象梳子一样的脚爪抓着她的裙子。她经常是这样地微笑,她对一切都表示微笑,好象人们已经把死人脸上微笑的表情贴在她的嘴上一样。
这个家里充满了一个市民家庭的温暖和宁静。大家生活在一起,都很适应这种方式,一切通过眼色达到和解,相互都很了解。
老巴乌姆关心的是自己的办公室,他每回到家里,脸上总带安宁和微笑的表情。他把一些事情讲给妻子听,有时要和马克斯吵几句嘴;他晚上习惯地老要讽刺一下奥古斯塔太太1,二十年来都这样惯了。他爱和孙女们一起玩,因为他的四个女儿都早已出嫁,他对这些孙辈们总是很看重的。他常常阅读香水报和一种波兰报,每晚都要听一个来自各种各样的家乡报2上的感伤的爱情故事,他的妻子和女儿靠这个生活,他也以此度过夜晚——
12原文是德文。
今天他也是这样,他正坐在一张桌子旁,点头召唤着他的一个大摇大摆地骑在炉旁一匹大马上的孙儿。
“雅休!到爷爷这儿来,来吧!”
“一会儿就来。”男孩叫道。他用鞭子赶马,还用脚跟踢着马肚子,可是这马还是不着急。他便从马上跳下来,抚摸着马的头,拍着它的胸部叫道:“切希卡!切希卡听雅休的话,雅休要到爷爷那儿去,爷爷给咱们糖吃。”
他甜言蜜语地许诺它后,又勇敢地跳上了马鞍,急忙催着它前进。
这样,他便满房跑了起来,最后来到了祖父的跟前。
“海尔曼!把马牵到厩里去!”老人叫道,同时把男孩从马上接下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男孩看见马被一些小女孩机灵地牵走,开始对它叫起来了。可是这些小姑娘正是为了不让哥哥打马,把马掉了个头,让它的棕红色尾巴冲着桌子的另一方,冲着马克斯舅舅,她们觉得马在舅舅的身边会安全些。
“雅休,这是什么?”巴乌姆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玩具喇叭,指着它的头叫道。
“小喇叭,爷爷!给我小喇叭。”他伸出了小手请求道。
“你不愿坐在爷爷身边,你不喜欢爷爷,我不给你,我给万齐亚。”
“给雅休小喇叭,爷爷!雅休喜欢爷爷,万齐亚蠢,她不喜欢爷爷。爷爷!给雅休小喇叭!”他跪在爷爷的膝盖上,眼泪汪汪地请求着,可尽管这样,也未能要到。因此他便爬到爷爷的肩膀上,抱着他的颈子,吻着他的脸,越来越性急地要起来,他的两只燃烧着的蓝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小喇叭。
爷爷这才给他。
男孩没有来得及感谢,马上跳到了地上,飞跑着去要马,还把小姑娘们揍了一顿。他把马重又牵到了炉子边,用从妈妈手里拿过来的一块黄绸手绢盖在马身上,便骑着马,吹着喇叭,重又尽力地在房里跑起来了。
那些女孩哭着跑到了爷爷跟前。
“万齐亚要喇叭,爷爷!”
“给亚努希!”
她们趴在爷爷的脚上,一边哭一边请求。
老巴乌姆迅速甩开她们,便要逃走。
女孩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死命地追赶和叫唤着爷爷。爷爷一会儿用椅子把他们挡住,一会儿躲在餐具柜的后面,不停地避开她们的手,最后在一个角落才让她们抓住了。他把她们夹在腋下,重又回到了桌子旁。然后他让她们在自己身上搜查,从兜里拿出了那些给她们带来的洋娃娃。
小姑娘们于是聚集在窗下的一张小桌旁,互相递换地仔细看着这些洋娃娃,感到无比高兴。
爷爷和奶奶也玩得很愉快。只有贝尔塔始终堵住了耳朵,沉醉在一本书中。马克斯则高声地吹着口哨,他不愿听这野蛮的喧闹声,而且他本来就对父亲很生气,因为他感到在和父亲谈话后,自己又不得不借钱给别人或者订婚了;这样老人也就永远可以象今天这样,给孩子或者孙女们送来玩具了。老巴乌姆对儿子一贯是回避着的,他和所有的人接触都很和蔼和热情,他在任何场合下,都愿意热情地参加人们的每一个谈话,这样他就经常可以避开儿子的质问。
他今天也是一样。
吃晚饭时他不停地说话,亲自给孩子们安排座位,关心和照看着他们,同时他还老和奥古斯塔太太开玩笑,而她却永远只有一个回答:
“是的,是的1,巴乌姆!”可这时候她也微微地笑了,无意识地露出了她的长长的、长得歪歪斜斜的黄牙——
1原文是德文。
“尤泽夫先生在哪儿?你是不是把他藏起来,以后要吃掉?”
“尤泽夫先生马上就来。”当她刚把两只形影不离的猫抱在自己宽阔的胸前时,尤泽夫亚斯库尔斯基先生走进来了。
这是一个事务所实习员一类的年轻人。他很穷,几年来都在巴乌姆的照顾之下。他今年十八岁,个子高大。他脚粗手长,头也很大,而且总是蓬头散发的。他那圆圆的脸,老是汗流满面。再者他很胆小,手脚也不灵活,动作起来经常和门相撞,所有的家具什物都要绊上。
现在他却大胆地走进来了。可是当他站立在地毯上行礼时,看见所有的眼睛都在瞅着他,他就心慌意乱了。他的脸红得象甜菜一样,臀部碰着餐具柜的一个角,一忽儿他又把马克斯的椅子不停地转来转去,由于自己遭遇不幸,他感到十分害怕。直到最后,他才坐了下来,开始吃晚饭。
虽然他已经十八岁,并已在手工业学校毕业,可是他还象孩子一样地天真。他的表现总那么卑躬、和顺和善良,好象他为自己竟敢生活在他们中间,有时还要用一双眼睛对所有的人表示歉意。他很怕马克斯,因为马克斯经常讽刺他;可是现在,马克斯看见他吃饭时所有的东西都从手上掉了下来,也开始笑了,并且说道:
“我非得把他从奥古斯塔太太那儿要过来,由我自己照顾。”
“算了吧,马克斯,他由我们照顾很好嘛!”
“你们会使他成个笨蛋。”
“可是你想把他搞成什么样?”
“人,男子汉。”
“你会把他带到下流酒店里去挥霍无度。关于你们单身汉的生活,弗雷茨很厌弃地对我说过。”
“哈!哈!哈!贝尔塔,你以为弗雷茨厌弃快乐的生活?他是一个机灵鬼,你可真好,可是你还不很了解你的丈夫。”
“马克斯,你为什么要打破她的幻想?”老巴乌姆喃喃地说。
“爸爸说得有理。可是使我生气的是,只要这个蠢货在她面前一吹牛皮,她马上就相信,甚至可以为他去死。”
“马克斯,你别忘了,你在说我的丈夫。”
“遗憾的是,由于弗雷茨是你的丈夫,属于我们的家庭,我们和爸爸才不得不经常说他,否则”
“否则怎么样?”她叫起来了,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准备为保卫丈夫而赴汤蹈火。
“否则我们就要把他赶出门去。”他气咻咻地嘟囔着“你想要听,我这就对你说了。你爱怎么哭就怎么哭吧!不过要记住,你哭了之后常常是很难看的,眼睛会暴出来,鼻子会变红。”
贝尔塔当真号啕大哭起来,走到房间外面去了。
母亲开始细声责备马克斯的粗蛮。
“妈妈你别说了,我知道我干的是什么。弗雷茨是一个畜生,他不管工厂,只知道酗酒。可他在贝尔塔面前却扮演一个可怜人的角色,好象他尽管自己倒霉,却仍在为老婆孩子忘我地劳动,好象从他们结婚的第一天起,爸爸就从来没出钱养过他们全家。”
“别说了,马克斯,干吗还要把这个掏出来呢?”
“干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是卑鄙的犯罪,这是欺骗爸爸。我们大家在这儿都是为了玩得更好嘛!”
他的话中断了,因为门厅里的电铃在响。他便出去开门,不一会就领进了博罗维耶茨基。
巴乌姆感到有点麻烦和不自在,可是他的老伴却十分热情地接待他,并且马上向贝尔塔作了介绍。贝尔塔是听到铃声后来的,她对这个在城里谈论得如此之多的罗兹仅有的唐璜的出现也很感兴趣。
大家都热情地请博罗维耶茨基喝茶,可是他谢绝了。
“我在特拉文斯基家里吃过晚饭了。这是路过,找马克斯有一点事,只需一会儿功夫,我还要走的。”他虽然解释了一通,却仍不得不在桌子边坐下,因为奥古斯塔太太1笑容可掬地给他递茶来了。贝尔塔连眼泪都没有擦干,也在请他喝茶,老太太这时还笑着给他送来了点心。
他感到非常高兴,领受了这一切,因此很快就高居于所有人之上了。他和老太太谈着她的孙女。他在贝尔塔面前夸奖她给他看的孩子长得漂亮,他在看到放在桌上的那本海泽2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说后,足足称赞了五分钟。使奥古斯塔太太3感到心花怒放的是,他还逗着她宠爱的两只猫。这两只猫一面味咪地叫着,一面爬到了他的胳膊上,摸着他的脸;可是这就使他很生气了,以至他打算抓住它们的尾巴,把它们摔死在炉子上。最后他甚至连尤焦也没有忘记。不到二十分钟,他的客气、文雅和逗人喜爱,就把所有的人迷住了。就是很了解他、不太喜欢他的老巴乌姆也开始参加到谈话中来了。
奥古斯塔太太4由于对他特别赞赏,不仅不停地把杯杯新茶给他送来,而且越来越勤地从餐具柜里为他拿出新的点心,在她的明眉皓齿间也不时露出一丝微笑。只有马克斯不说话,一边冷笑一边看着这个场面,最后他感到厌倦了,在发现卡罗尔也觉得这一切已经够了时,他便站了起来,领卡罗尔来到住宅更里面的一间房里——
134原文是德文。
2保尔海泽(1830—1914),德国小说家,1910年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
桌子旁边于是没有人说话了。
孩子们坐在爷爷身边,在琢磨这些玩具。尤焦就象惯常那样,高声地朗读一段课文。妈妈依然织着袜子。贝尔塔听着他的朗读,不时把眼光投向马克斯和卡罗尔在的那间房里,因为它的门是开的,看得见他们。奥古斯塔太太1默不作声地扫着桌子,抚摸她的小猫,有时把它们抱在自己身上,可是它的两只黑色的小眼却朝上面望着。这双眼浮游在她的脸上,就象在一锅烧红的黄油上浮着两粒胡椒一样。直到最后她才歇了口气。
“爷爷,娃娃脚痛吗?”女孩们在玩着这些洋娃娃时问道。
“不痛。”他一边回答,一边摸着那些小脑袋上明亮的褶褶皱皱的头发。
“爷爷!为什么这个喇叭在那个喇叭里面?”男孩问道。他有时由于没有得到回答,就兴致勃勃地使出他最大的本领,用一根棍往喇叭里捅。”
“爷爷!娃娃头痛吗?”小女孩蹬着地板问道。
“洋娃娃是死的,万达真蠢。”
孩子们静下来了,只有尤焦的声音在整个房里都能听见。
但它也不时被奥古斯塔太太2的叹气声和贝尔塔的赞叹声所打断,因为贝尔塔被一本小说所激动,在低声地哭着,在不停地叹息——
12原文是德文。
“你们这儿真好,气氛使人格外高兴。”卡罗尔喃喃地说道。
他把身子在沙发上舒展开,高兴地望着坐在餐室里的这一家人。
“一年一次地这么助助兴,不经常。”
“一年有这么一天,就不错了。在这一天里,可以把全世界的生意买卖和生活中的一切麻烦都忘掉,共享天伦之乐。”
“你就要结婚了,这种乐趣你可以一直享受到对它产生烦腻。”
“告诉你,几天后我会下乡,回家去。”
“到情人那儿去吗?”
“这都一样。因为安卡和我的父亲住在一起。”
“我想认识她。”
“找个时候我带你到那儿去,就是几小时也好。”
“为什么只能有几个小时呢?”
“因为在那儿呆长了,你会感到闷得要死,你会受不了的。哎哟!那里多么寂寞,一切都是灰色的,到处都是空荡荡的,你连想也不会想到。如果不是安卡,我在我的祖先的这个屋檐下连两个小时也呆不住。”
“只有父亲一人吗?”
“我的父亲,这是民主时期的一具贵族木乃伊。他甚至是一个残酷无情的民主主义者,但他是一个贵族民主主义者,就象我们所有的民主主义者一样,一个有趣的典型。”他不说话了,只鄙夷地笑着,但在他的眼里却闪出了激动的泪花,因为他对他的父亲是衷心爱戴的。
“你什么时候走?”
“只等莫雷茨回来,或者等克诺尔回来也行,今天已经打电话叫他去了。布霍尔茨病得很厉害,他的心脏病又发了。他在我跟前心跳得那样可怕,几乎都救不过来了。可是这并没有妨害他,醒过来后,他又可以把我痛骂一顿,迫使我不得不向他提出辞职。”
“你这是在心平气和地说话?”马克斯看到卡罗尔站了起来,在瞅着那些摆有烛台和灯的红黄毛线织成的灯座1后,他嚷起来了。
“我或早或迟非得这样做不可的,我的契约十月才到期,我要找一个最好的机会来了结它。”
“就是说你有本事去蛮干,用发怒加辞职去答复他。”
卡罗尔开始笑了,他在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看着那一排排挂在墙上的水粉画像。
“生活的全部智慧,就在于适时地发怒、笑、生气和工作,甚至在于适时地退出生意买卖。这是谁的画像?”
“这是我似的家庭动物园。我懂得你的话很有价值,可是我任何时候也抓不住这样的时机,任何时候对这也习惯不了,我总是失败。”
“向爱他守他诫命的人,守约施慈爱,直到千代。向恨他的人,当面报应他们,将他们灭绝。”2——
1原文是法文。
2见旧约全书申命记第七章。
卡罗尔高声读着一段绣在一块红绸布上的圣经里的话,它用橡木框镶嵌,挂在两扇窗子之间。
“告诉你,我很喜欢它。圣经上的这段话说明了每个家庭应有的风度。
“你说得有理,特拉文斯基到我这儿来过。”
“我知道,因为我刚和他告别。你的老父支援了他。”
“这个我已经料到了,他什么都不对我说,他回避了我的视线。你知道多少吗?”
“一万。”
“见他的鬼,这就是德国的感伤主义。”他低声地咒骂说。
“这钱靠得住会还的。”卡罗尔看着那些套上了花边罩子的天鹅家具,安慰他说。
“我知道,因为特拉文斯基这个白痴如果要他搞欺骗,就连十个格罗什也赚不到。我想的是,老头帮助所有的人,只要是信得过的,大家当然都来挤他了。工厂奄奄一息,货物堆满所有的仓库,没有地方摆了,行情不知道怎么样,可是这个人却玩弄友爱和慈善的把戏,去救别的人。”
“是的,他救了特拉文斯基。”
“可是他会把自己搞死,把我搞死。”
“你应当高兴,你父亲是罗兹最诚实的人。”
“你不要讽刺了,我希望他变得更聪明点。”
“你在以韦尔特的口气说话。”
“你想得好些?”
“只是不同而已,好些——坏些,诚实——欺骗,不过是辩证关系,没有别的。”
“你以为这个神话般的特拉文斯卡怎么样?”
“简单地说,照显克维奇1的说法,童话里的美人。”
“你恐怕夸大了,特拉文斯基哪儿能够找到这样的人。”
“我一点也没有夸大。如果要我补充一句,她不仅漂亮,而且有礼貌。至于说特拉文斯基怎么能够得到这样的妻子,马克斯!你不要忘了,特拉文斯基也是一个很漂亮和受过很多教育的男人。你不要把他看成是一个什么也干不成的工厂老板,要把他看成是一个人。作为一个人来说,他是那些在家庭里受过旧的文化薰陶的人中的突出代表。他曾经告诉我,他的父亲、沃温2的一个非常富裕的地主,曾逼迫他开办工厂。大工业使这个老人的脑子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以为这是国民的责任。他希望贵族在振兴工业的劳动中能和劣等民族携手合作,他甚至看到了贵族阶级在工业中的复兴。而特拉文斯基正好能够胜任这个,就如你会跳马祖卡舞一样。他听了父亲的话,于是就慢慢把父亲的资本也放在自己的纺纱厂里,把父亲的森林和土地都纺掉了。他在这样做的时候,是觉得很好的。我们罗兹的这块‘福地’对他来说,本来是一块该诅咒的土地,可尽管如此,他在和失败与不幸进行着顽强的斗争,他很顽强——他要战胜一切。”——
1亨利克显克维奇(1846—1916),波兰十九世纪著名现实主义作家,1905年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
2波兰地名。
“有时候这种人由于自己的倔强却混得不错。她知道他的情况吗?”
“恐怕不知道,因为他是属于这种准备牺牲自己的人,只要是坏的消息、或者外来的关心不主动来找他最珍重的人,他不会将这些告诉她。”
“这就是说,他爱自己这个童话般的美人。”
“那里有某种比爱情更多的东西,因为我从他们的眼色里看到了他们互相尊敬、互相爱戴。”
“她为什么从来不露面?”
“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个女人在谈话和行动中是多么富于魅力,她抬头的时候是多么轻盈窈窕。”
“你说得很激动。”
“你很机灵但也很愚蠢地在笑我。这没有什么,因为我并不爱她,甚至也不可能爱她。我只喜欢她这种类型的具有崇高精神境界的漂亮女人,可这不是我所需要的类型。虽然在她身上集中了我们罗兹所有的美,她不过是摆在绸缎旁边的一块寻常的印花布。”
“把它染上你的颜色吧!”
“不要开颜色的玩笑了。”
“你要走吗?我们一起走。”
“当然,我在城里还有事。”
“这就是说,我最好不麻烦你。”
“你说得很对,库罗夫斯基向你问好。他星期六会来,晚上要请你吃一顿便饭。他在信中还问,胖德国人,这是说你,瘦了没有;瘦犹太了胖了没有,这是说莫雷茨。”
“他总爱开玩笑。布霍尔茨是不是拿走了他的化学制品?”
“我们用了快一个月了。”
“他的情况很好,因为我听说凯斯勒—恩德尔曼公司和他也订了合同。”
“是的。他对我写过这个。他已经走上了一条发财的捷径,他甚至已经发了财。”
“但愿如此,我们也会这样的。”
“你有信心?马克斯。”
“说什么信心干吗?我知道,我们会发财的,现在不是在干吗?”
“啊!是的,你说得对,我们会发财。如果你在家里遇见了霍恩,他会来找我,你告诉他,叫他一定等一等,因为最多两小时后我就会来。”
他们还讨论了莫雷茨的电报。卡罗尔和所有的人辞别后,便和尤焦一起走出来了。尤焦在房前随即和他也告了别,然后在一片漆黑的街道里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