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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卢门费尔德,星期天你们在马利诺夫斯基家弹琴了吗?”
“弹了,等会儿我告诉你。”他轻声说着,起身到窗口去招待客商。
斯塔赫维尔切克懒洋洋地伸了伸腰,上街了。
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一如既往,熙熙攘攘,巨大的平板货车车轮在马路上轰隆滚动,连办公室的玻璃隔板也不断被震得吱吱直响;那隔板上遮着黄铜网子,分为许多小窗口,客商们就挤在窗口外面。
他不假思索地望了望对面正在建造的一座楼房的巨大脚手架和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密密层层的人群,就又返回到小办公桌前,同时扫了一眼挤在墙壁和玻璃隔板之间、被一道低矮的隔栅分开的十几个人的头。
“你们弹什么来着?”他又问布卢门费尔德。布卢门费尔德正在用一只瘦骨嶙峋、颤抖不停的手梳理他那浅黄色的头发,一双蓝眼睛注视着在办公室中间东张西望的一个犹太人。
“出纳处在右边!”他从窗口探出头去喊了一声。
“一段贝多芬的升﹤小调奏鸣曲。弹得空前的好。马利诺夫斯基还”
“布卢门费尔德,是埃希纳与贝莱茨的故事?”办公室另一端传来了呼叫声。
“四,十七,五。快六千了。”他迅速回答说,把指数器翻转了一下。
“后来又试弹了我不久前完成的作品。”
“什么呀?波尔卡?华尔兹?”
“去你的华尔兹,波尔卡。我才不创作筒子琴和舞会用的作品1呢!”他有点恼怒了——
1原文是德文。
“到底是什么呢?歌剧吗?”斯塔赫讽刺地问。
“不是,不是。这篇作品形式上有点象奏鸣曲,但又不是奏鸣曲。第一乐章,是城市的印象,城市寂静下来,慢慢入睡了。你懂吗,万籁俱寂,渗透着优雅的沙沙声,由提琴演奏。在这个背景上,笛子奏出如诉如泣的曲调,好象冻僵的树木,无家可归的人,干活干得疲惫不堪的机器,明天要被屠宰的牲口的呻吟声一样。”
他开始轻轻地哼唱起来。
“布卢门费尔德,电话!”
他没有再唱,立即跑了,回来时也不能再唱了,因为得接待窗口外面等着的客商。
然后,他又在大帐本里记事,但还无意识地用手指头打着乐曲的节拍。
“你写了很长时间啦?”
“快一年了。星期天你来吧,你可以听听全部三个乐章。要是我能够听听第一流乐队演奏自己的作品,减寿两年也行。一半生命也行。”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他倚在桌子旁边,倾听着自己内心的乐曲,以呆滞的目光扫视着映在窗口亮光之中的同事们一个个显得发黑的脑袋。
维尔切克开始写帐。办公室里一片嗡嗡的谈话声,从窗口到窗口传递着笑语,有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但是每当前门一声吱扭,电话一响,或者杯子发出了叮当声,笑声就戛然而止,因为人们都到办公室角落上喝煤气炉煮的茶去了。
“安静1,先生们,老板来了!”传来一个报警声。
所有的人立即住口,抬眼望着格罗斯吕克。他已经下了马车,站在事务所前面,正跟一个犹太人谈话——
1原文是德文。
“库格尔曼,今天请假吧,老板心情好,正笑哪!”斯塔赫冲他旁边的一个人说。
“我昨天说了,他说等结帐以后。”
“施台曼先生,请您今天跟他提一提红利的事。”
“但愿他象那只黑狗一样咽了气!”有人在栅栏外面咒骂道。
这个“那只黑狗”的说法使大家笑了起来,可是笑声又立即打住了,因为格罗吕斯克已经进来。
人们从所有的小窗口里谦和地探出了头,事务所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煤气炉上的吱吱水响。
听差接过礼帽,殷勤地为银行家脱下大衣;银行家搓了搓双手,用指头捋了捋乌黑的胡须,这才说:
“先生们,你们知道,出了可怕的事。”
“天啊,是行长先生?”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问。
“什么事啊?”大家都喊了起来,装着惊慌的样子。
“什么事?大不幸的事,非常大的不幸。”他用那象哭一样的声音重复着说。
“交易所里咱们亏了?”公司主事1从隔板后面踱了出来,轻声问道——
1原文是拉丁文。
“是谁没有保险,失火了吗?”
“行长家里什么人故去了?”
“有人偷了美国种骏马?”
“你别胡扯,帕尔曼先生!”他严肃地说。
“那到底是什么事呀,行长先生?我都快晕了。”施台曼恳求地说。
“哼,飞了!”
“谁飞了?从哪儿?在哪儿?什么时候?”带慌恐的问话象连珠炮一样。
“哎,钥匙从一层飞到地上,摔掉了牙儿哈,哈,哈!”
他纵情地大笑起来。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他们嚷着,笑着,虽然三个月来,这个不高明的笑话他们已经听了十遍。
“小丑!”斯塔赫维尔切克嘟哝了一声。
“骄横恣肆,为所欲为!”布卢门费尔德轻声地说。
格罗斯吕克进了事务所后面自己的办公室。
这间房子的陈设十分奢华。
红色的护壁加上金色的装饰,和配有青铜图案的红木家具相映成趣,十分谐和。
宽大的威尼斯式窗户上挂着厚重的帷幔,对着长长的院子,院子周围都是巨大的车间,对面是一座四层楼的厂房。
格罗斯吕克望了望从院子一头一刻不停地飞向另一头的传动带和背上背着大包大包的羊毛头巾、拥挤在另外一扇门前的男男女女。他们都是纺织工,从工厂领了纱线,在手工作坊里织造头巾。
接着,他打开了砌设在墙里的大柜,扫了一眼全部材料,拿出一卷卷文件,放在窗下的桌子上,拉上浅黄色的窗帘,坐下,按铃。
公司主事立即进门,拿着一大扎文件。
“有什么消息吗,施台曼先生?”
“没听说什么。昨天夜里阿威柏工厂失火了。”
“知道了。还有什么?”他一面问,一面按次序细心地看文件。
“请行长原谅,其他的我不知道了。”他和顺地解释说。
“你知道的太少。”银行家推开文件,嘟嘟囔囔说,同时按了两下电钮。
第二个职员,收帐的来了。
“有什么消息,舒尔茨先生?”
“在巴乌特轧死了两个工人,有一个肚子全破开了。”
“跟我没关系,这种货什么时候都不缺。还有什么?”
“早晨听说,平库斯梅耶尔松的地位也不稳当了。”
“他想要提高到百分之二十五嘛!把他的帐目拿来。”
舒尔茨立即拿了过来。
银行家细心地瞧了瞧,低声笑着说:
“让他垮到底吧,对咱们没害处。这半年我就觉得,他是在挣扎呢,可还想稳定下来。”
“是的,我也听见行长您跟施台曼先生说过这件事。
“我心里有数,我常说,理一次好发,比抓二十次头皮强。哈,哈,哈!”他高兴地笑着,很欣赏自己这个信条“还有什么?”
“没有了。不过我觉得,行长先生今天脸色不太好。”
“你真蠢,先生,我非给你减薪不可!”他气恼地嚷了起来。舒尔茨走后,他便立即十分仔细地照了照镜子,轻轻地搓了搓松弛的面颊,看了半天舌头。
“颜色不好,得找大夫去。”想到这儿,他按了三下铃。
可是布卢门费尔德拿着一大捆文件和帐目进来了。
“维克多雨果1昨天去世了。”音乐家畏葸地说,开始高声读着帐单——
1即法国大作家雨果,逝世于1885年5月22日。
“他留下了多少钱?”
“六百万法郎。”
“好大一笔呀!在哪里?”
“在法国和瑞士银行,年利百分之三。”
“好帐。他怎么挣得的?”
“靠文学,因为”
“什么?靠文学?”他大惑不解地问道,同时抬起了眼睛,直捋着鬓角。
“是的,因为他是伟大的诗人,伟大的作家。”
“德国人吗?”
“法国人。”
“是的,我忘了,火与剑1就是他的小说。梅丽还给我念过几段漂亮的呢。”
布卢门费尔德不再反驳他了,他看完了信件,抄写了复信,理了理文件,准备要走,可是银行家点头示意他留下。
“你大概会弹钢琴吧,布卢门费尔德先生?”
“我在莱比锡音乐学院毕业,还在维也纳莱谢蒂茨基2的钢琴班毕了业。”
“这太好了。我挺喜欢音乐,特别喜欢帕蒂3在巴黎唱的那些悦耳的小曲儿。我记得,噢噢”于是他断断续续地哼起了一只街头巷尾流行的歌剧小调“我的听力不错,你说是吧?”——
1火与剑本是波兰名作家亨利克显克维奇(1846—1916)的作品。作者。
2泰奥多尔莱谢蒂茨基(1830—1905),卓越的波兰钢琴教育家,1862—1878年曾在彼得堡音乐学院任教授,后迁居维也纳,培育过许多著名的钢琴家。——原注3帕蒂阿黛丽娜(1843—1919),意大利著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原注。
“真令人钦佩呀。”布卢门费尔德一面回答,一面盯着银行家两只发青的大耳朵。
有这里讽刺格罗斯吕克无知。
“我想请你教教我的梅丽。她的琴弹得不错,不是要你给她上课,只请您坐在她旁边,看看她别弹错就行了。一小时要多少钱?”
“现在我在米勒家教琴,他给三个卢布。”
“三个卢布!可是你得跑到城边儿去,坐在破房子里,唉,还得跟米勒谈话,他是个土包子;跟这种人打交道有什么意思。你在我这儿,就是进了豪华的宫殿。”
“那儿也是宫殿。”布卢门费尔德低声说了一句,表示不同意他的话。
“不说那个了,咱们一言为定。人敬我我恒敬之嘛!”他把话说完了。
“我什么时候来?”
“请今天下午来吧。”
“好的,行长先生。”
“叫施台曼到我这儿来。”
“好的,行长先生。”
施台曼立即进来了,局促不安地等着吩咐。
格罗斯吕克把双手插在衣兜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捋了很久胡须,最后才郑重地说:
“我想告诉你,事务所的杯子的叮当声和煤气的吱吱声,我听着心烦。”
“行长先生,我们上班来得挺早,大伙都在事务所吃早饭。”
“用煤气炉子煮茶。煤气钱谁付?我付。我付钱是为了让你们成天摆谱喝茶的吗?真是岂有此理!从今天起,煤气钱由你们付。”
“行长先生也喝”
“我当然喝,还要喝个够呢。安东尼,端茶来。”他冲通往大门的前厅命令道“我是讲道理的。你们喝茶,既然喝了,就得交煤气费,每人摊一点也不贵。你们按成儿供给我茶好了,因为煤气灶是我的,在我的事务所,而且你们是在工作时间喝。”
“好吧,我转告诸位同事。”
“我这是为了大伙好,是啊,现在他们喝茶老是不好意思,用我的煤气良心上过不去。要是每个人都出钱,那喝起来也痛快,见我也用不着躲躲闪闪的了。这不是挺合乎情理的吗,施台曼先生,合乎得很呐。”
“行长先生,我还有一个请求,是代表大家的。”
“你说吧,不过快点,我没功夫。”
“行长先生答应过半年结帐时发奖金。”
“出纳帐目怎么样?”
“他们下班后加班编写,一定可以准时送来。”
“施台曼先生,”银行家站了起来,亲热地说“请你稍坐一坐,你很累了。”
“多谢行长先生,我得马上走了,还有好些工作哩。”
“工作不是鹅,自己跑不了。——请坐,请坐,我有话说。
他们都在等着奖金吗?”
“他们干得不错,是应该得到的。”
“这我知道,你不必说了。”
“请行长原谅,一定原谅。”他喃喃地说道,服服贴贴成了哑巴一样。
“咱们当好朋友似地谈谈吧。我该给他们多少?”
“那就由行长先生自己决定吧。”
“比方说吧,我也许能拿出一千卢布,多的拿不出来,今年年终亏损得厉害——我现在就预料到了。”
“现在的流通资金比去年多一倍呢。”
“你小声点,我说有亏损,肯定是这样。就先拿一千卢布这个整数来说吧,事务所有多少人?”
“一共十五个。”
“科里有多少人?”
“五个。”
“一些是二十个。每个人从这笔钱里能分多少?大概是三十到五十卢布,因为还有罚款得扣。那么现在我问你,这么一点钱对每个人顶什么用?能有多大帮助?”
“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几十个卢布可管用呐!”
“你糊涂,算糊涂帐!”格罗斯吕克大发雷霆了,开始在屋里急步地走来走去“拿钱乱送礼,施台曼先生,就等于把钱扔在臭水坑里。我告诉你,这钱会怎么花掉。你会去赌场,搞赌博,我知道。佩尔曼要买新衣裳,好讨小娘们的喜欢,布卢门费尔德要买什么乱七八糟的乐器。库格尔曼要给他老婆买春天戴的大沿帽子。舒尔茨要去找卖唱儿的。维尔切克,倒是一个子儿也不瞎花,可是他要把钱借出去放息。好了!你们都要把钱花掉,一个子儿也不留。我凭什么要拿出钱来让你们糟蹋,我是个模范公民,这种事我不能干!”他捶胸顿足地嚷了起来。
施台曼鄙夷地冷笑了一下。
银行家觉察到了,坐在办公桌旁边,嚷道:
“哎,说到底,还废什么话,我不想给就不给,用这笔钱我要给餐厅买一套漂亮的家具。那你们就会高高兴兴地在城里说:‘我们的上司,格罗斯吕克先生,餐厅家具值一千卢布呐。’那该多好!”他嘻嘻嘻地奸笑着,叫道。
施台曼的眼睛好象染上了墨水一样暗淡无光,它的四周却有一些红色的圈圈。他凝视了银行家半晌,使银行家也感到不安地站了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走了两次,说:
“嘿,奖金嘛,我给,让他们知道,谁干活好,我看得出来。”
他开始在钱柜里翻着一堆堆的文件,最后揪出一卷发黄的期票,细心地审阅了一番。
“这是一千五百卢布的期票。”
“瓦塞曼股分公司,真是一大笔款子呀!”施台曼反复看着期票说。
“任何情况都不得而知。你知道,我们的公司正在破产,而他们是还能爬起来的,一百块就得付一百块。”
“一百块付五块也好,可是他们不会付。”
“你拿着这卷期票,我希望你能从一百中挤出一百五十来,这点权力我让给你了。”
“多谢行长,”他沉着脸小声地说,退到了门口。
“拿着期票!”
“事务所里不缺纸。”
他还是拿了期票,走了。
银行家便开始工作,首先在钱柜里保存的小帐本上勾掉了“奖金”一项,下面记上:“一千五百卢布,已付。”
这个手续完毕之后,他笑了起来,然后又久久地、十分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胡子。
片刻之后,有一个温文尔雅的犹太人走进了办公室,他又高又瘦,塌鼻子上架着金边眼镜,火红的胡子剪成楔子的形状,整个脑袋上全是成圈成卷的羊毛似的头发,还分成了条条缝道;一双橄榄色的惶恐不安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滴溜滴溜地瞅着办公室里一件件摆设;舌头三番五次地舔着向外卷得厉害的嘴唇;这嘴唇又干又发青,还好象瞧不起人似地直撇着。
这是克莱因,银行家的近房表弟,和他有莫逆之交。
他进来时因为脚步很轻,银行家竟没有听见。他环顾了房间,把手套扔在沙发上,帽子放在椅子上,自己便随随便便在长沙发上坐下。
“你好啊,老伙计?”他点起香烟,这才细声问道。
“我倒不错;可是你,布罗内克,吓了我一跳,谁进来这么连点声音也没有!”
“吓不坏你!”
“听说什么了?”
“听说的多着呢,可多呢。菲什宾今天完了。”
“完了倒干脆!菲什宾是干什么的?吹鼓手,要十种乐器:脑袋,胳膊肘儿,膝盖,双手和双脚并用!那算什么行当?有人赏给他十个格罗希,还有人把他推到门外去!”
“有人说,这个星期戈德贝格家非起火不可。”他小声地说。
“这种小灾小难对最阔的人算不了什么。”
“莫特尔有什么消息?”
“你别提他,他是一个流氓,一个贼,恶棍,他竟愿意付百分之三十!”
“他也得活下去嘛!”
“你真傻,布罗内克,等我亏了三千卢布的时候,你可别笑。”
“他结婚,正好需要这么一笔钱,哈,哈,哈!”
他开始笑了,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津津有味地瞧着打开的钱柜。
格罗斯吕克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把钱柜关上,挖苦他说:
“布罗内克,你怎么老盯着钱柜子,莫非它是你的未婚妻?照直跟你说吧,你娶不了它,连亲个嘴儿也不行,哈,哈,哈!”
他看见克莱因脸上的表情,嘻嘻地笑了起来;克莱因却在他身旁坐下,开始悄悄地谈论着一件什么事儿。
格罗斯吕克听了好久,最后才说:
“我听说了,我得跟韦尔特谈谈,布卢门费尔德先生!给莫雷茨韦尔特打个电话,说我请他来,有要紧的事!”他冲着事务所的门喊道:
“布罗内克,得保守秘密!不等博罗维耶茨基准备好,我们就吃掉他。”
“我告诉你,你们吃不了他,他背后有”
这句话他没说完,因为一个公务员进事务所来了。
这个公务员惊恐万状,面如土色,银行家一见立即跳了起来。
“行长先生,行长先生,这个流氓,干的好事,杜申斯基这坏包儿,这家伙!”
“怎么回事?你小声说,这儿又不是教堂。”
“昨天他拿了四百卢布现金,跑了。我去过他的住处,什么都没有,他收拾了东西,连夜跑了,到美国去了。”
“逮捕他,给他戴上手铐,圈起来,发配到西伯利亚去!”
银行家挥舞着拳头,吆喝道。
“我也想这么办,想发电报,报告警察局,可是这得花钱,得您批准。”
“花就花吧,把我的家当赔进去也不在乎,非抓住这个贼不行,偷了我四百卢布,让他在监狱里烂死。”
“请您马上查帐!”
“得花多少钱?”他平静点后,问道。
“不知道,总得花几十个卢布才行。”
“什么,什么?我还得给这个贼贴上几十?让他快咽气吧。
是谁派他去收款的?”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是我,可是,这是行长先生您吩咐我的。”他战战兢兢地辩解说。
“你派的他,那你得负责,别的话我不想听了。我这四百卢布不能白扔,你得负责。”
“行长先生,我是个穷人,我没有过错,我在您这儿勤勤恳恳干了二十年,我有八个孩子!是您吩咐我派这无赖去收帐的。”他呻吟着,用乞求的目光盯着银行家的两条腿。
“收帐由你负责,你应当看准人,我再说一遍:钱得找回来。你可以走了!”他威风凛凛地喝了一声,转过身去,背冲着这个公务员,喝了半杯茶。
公务员伫立了片刻,发直的眼睛呆望着银行家宽阔的后背和从放在办公桌一角的雪茄上冒出的一缕青烟,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了。
“他还把我当成傻瓜呢——他跟杜申斯基分了赃,一对老混蛋!”
“韦尔特先生到!”听差通报说。
“请,请!布罗内克,去追上那个笨蛋,告诉他,钱要是不马上找回来,我就把他送进监狱。韦尔特先生,请进来!”
他看见了莫雷茨在事务所跟维尔切克谈话,便招呼他说。
莫雷茨跟维尔切克寒暄一阵后,瞅了一下银行家的脸,干脆说:
“行长打电话叫我,我也正准备到这儿来。”
“公务吗,还是什么?公务马上就可以办妥,我想跟你谈一桩极妙的事儿。”
“是这样:阿德勒公司需要大批羊毛,他们来找过我,羊毛我有,但是我要现钱。”
“钱我可以给你,咱们携手合作吧,好吗?”
“那好,象通常一样,咱们能赚百分之十五。”
“你要多少?”
“三万马克,在莱比锡要用。”
“好,我电汇给你。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一个星期后回来。”
“一言为定!”银行家高兴地叫了一声,从办公桌稍微离开点,点着了雪茄,打量了半晌韦尔特。韦尔特啃了啃手杖上的圆球,正了正眼镜,一双眼凝视着某个地方。
“棉花出手怎么样?”格罗斯吕克开始问道。
“我们卖了一半。”
“这我知道,知道,你们大概赚了七成五,剩下的呢?”
“准备自己加工。”
“工厂正在扩建?”
“一个月后完工,三个月后安装好机器,十月份投产。”
“我就喜欢这样痛快,这是罗兹作风,好极了!”他更为小声地补充说,轻和地微笑着“博罗维耶茨基是个聪明人,可是”
他欲言又止,鄙夷地笑了一下,吐了口烟,盖住了脸。
“可是怎样?”莫雷茨感兴趣地接了过来。
“可是他太喜欢跟有夫之妇纠缠,当厂主的不能这样。
“这对他没什么不好,而且不久他就要结婚了,已经有了未婚妻。”
“未婚妻又不是期票,只不过是一纸普普通通的收据而已,到期不用付钱,也不会造成破产。我很喜欢博罗维耶茨基,太喜欢他了,他要是咱们的人,我就把我的梅丽给他,可是”
“可是”莫雷茨接过了他的话,因为银行家又不说了。
“可是我得找他的麻烦,这么干我并不愉快,很不愉快呀,所以我要请你替我向他解释解释。”
“这是怎么回事?”韦尔特不安地问道。
“我得收回贷款。”银行家愁眉苦脸地轻声说,还装出十分诚恳和无可奈何的样子,啧啧地嘬着嘴唇,叼着雪茄,叹着气,同时对韦尔特察颜观色。莫雷茨正在往上托眼镜,忍着自己的不安,可是他忍不住。
这条新闻对他来说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但他马上镇静了下来,捋了捋胡须,干巴巴地说:
“我们可以到别处借贷。”
“我知道你们可以,正因为以后不能跟你们共事,我才感到很不愉快。”
“为什么?”莫雷茨单刀直入地问道,因为银行家脸上的表情和他意在言外的话使他感到疑虑。
“我不能,因为资本都占用了,所以不能,而且,我得顾全大局我不能干受损失我不痛快”他含含糊糊地说着,时续时断,拐弯抹角,目的是让莫雷茨先生坦率地问他。
可是莫雷茨沉默不语,预感到格罗斯吕克要收回贷款,肯定是有人从侧面给这个银行家施加了压力。他不想问,为的是不在他面前表露自己对他的怀疑,因为这个对他来说,事关重大。
格罗斯吕克在办公室里迈着步子,稍稍压低了嗓门,友好地说:
“咱们说句心里话,朋友的话,莫雷茨先生,你干吗要跟博罗维耶茨基合伙呢?你自己不能单开个工厂吗?”
“我没钱!”他简单地回了一句,接着便注意听取回答。
“这不是原因,钱嘛,许多人都有,而且你人缘好,有本事。我干吗要跟你打交道呢?为什么你说句话我马上就拿出三万马克呢?因为我了解你,我知道凭你的人缘,我就能赚百分之十。”
“百分之七点五!”莫雷茨急忙更正说。
“我不过是随便举个例子。谁都想跟你打交道,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迹的,可你干吗还要跟博罗维耶茨基冒险呢?他精明,是出色的印染家,但是他不是实干家。他净在罗兹东拉西扯,说什么必须把罗兹的生产高尚化啦,加以提高啦!这都是一派胡说八道。什么叫‘生产高尚化’?什么叫‘该结束罗兹的粗制滥造’?这是他的原话,是蠢到了家的话!”他恶狠狠地嚷得声音很大“他要是动动心思,去降低成本,开辟新市场,提高利率,那也算他聪明;可是他想改造罗兹的工业。工业不仅改造不了,倒用不着费劲就会折断脖子的。他要是不损害别人,人家谁也不会说半句闲话。你要是想冒险,你就冒去!爬得高,摔得厉害。他为什么要开工厂,克诺尔愿意借给他两万卢布,好大的一笔钱,我可赚不了这么多。可是他不要,他要开工厂,他要‘使生产高尚化’,他要损害莎亚、楚克尔、克诺尔——整个罗兹棉纺业的利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想让波兰人说:你们出粗制滥造的货,你们骗钱,你们剥削工人;而博罗维耶茨基呢,我们呢,我们经营企业是正正当当、老老实实、脚踏实地的。”
“行长先生真有远见呀!”莫雷茨讥讽地说。
“你别笑,我看得远。想当初库罗夫斯基建厂,我就知道结果如何,于是我对格兰茨曼说:你也建吧,马上开工,要不他要吃掉你的,可是格兰茨曼不听,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赔光了,进了莎亚的事务所。因为库罗夫斯基只用志同道合的人,他站住脚了,没办法跟他竞争。才过一年,他用他那颜料想赚多少就能赚多少。问题倒不在这儿,问题是:既然一个波兰人得了手,那么不久他们就会成群结伙地干起来。你还以为,特拉文斯基不跟布拉赫曼,不跟凯斯勒竞争吗?他光拆他们的台。他自己倒不赚钱,每年还贴,可是他为害多端,因为他给货物降价,增加工头和工人的工钱!他玩弄什么慈善事业,但是让别人付出代价;昨天,凯斯勒的整个纺纱车间停工了。为什么?就因为工头和工人都说,只要给他们的工钱跟特拉文斯基厂的工钱不一样多,他们就不干!一个工厂背着限期订货的包袱,什么条件都得答应,也真够惨的!凯斯勒今年要是亏百分之十,那就真该归功于特拉文斯基了!妈的,这已经不是犯傻了,这是一百倍的愚蠢!现在又冒出个博罗维耶茨基来,还许愿,说要‘生产高尚化’,哈,哈,哈!真让人好笑。博罗维耶茨基如果得逞,过两年一个什么索斯诺夫斯基又要投资搞‘高尚化’了,四年以后,他们就是八个,都‘高尚化’起来,破坏价格,那么,十年之后,整个罗兹就都归他们了!”
莫雷茨笑银行家在杞人忧天。
“这不是打哈哈,我说的担心不是胡诌,我熟悉他们,我知道咱们竞争不过他们,因为他们有整个国家作靠山。所以,必须把博罗维耶茨基吃掉,必须让大伙都看清局势,手拉手,紧密地团结起来!”
“那德国人呢?”莫雷茨正了正眼镜,简单地问道。
“他们,不必算在帐上,早晚魔鬼要把他们从这儿抓走的,留下来的是咱们,这是咱们的事,你明白吗?莫雷茨先生!”
“明白是明白,可是我的资本在博罗维耶茨基那儿要是利润高,那我就跟他走。”他轻声地说,一面啃着手杖。
“这纯粹是商人的话,可我事先就可以担保,你这个投资将一无所获,也许你要赔得一干二净。”
“走着瞧吧!”
“我祝你成功。我说的,就是我想的,也是咱们整个罗兹想的。你自己说说看,他们要工厂干什么?他们可以呆在乡下,养赛马,出国、打猎、跟别人的老婆调情,搞政治,梳妆打扮嘛!可他们异想天开,要工厂,尤其要什么‘生产高尚化’;他们认为,‘高尚化’这匹英国公马一娶傻头傻脑的本地母马,这母马就能生个上院的议员哩!”他既表示遗憾,又带威胁的口吻说。
“他们要是都呆在乡下游手好闲,那罗兹就连一个波兰人都没有了。”
“让他们来嘛!干活的地方多着呐看门、听差、赶车,这些事他们熟悉,他们是这些杂活的行家,可是,他们凭什么不去干本行,为什么偏要损害咱们的利益呢?”
“再见,谢谢行长这一番指教。”
“我认为,莫雷茨先生,罗兹的一切都是咱们的。这些畜生、癞皮狗只知道今天歉钱,星期六吃顿齐全的晚饭,钻鸭绒被子睡大觉!你说怎么办?”
“走着瞧。这么说,博罗维耶茨基跟你一分钱的款也没贷吗?”
“我不能为了他,害了咱们所有的厂主。”
“这是串通!”莫雷茨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声。
“什么串通?你说什么呀,这不过是自卫!换个别的什么人,不是博罗维耶茨基,我们早不当回事地把他踩在脚下了,他也早就咽气了。可是你知道,他是怎么挤垮布霍尔茨的,你知道,他是个印染行家,嘿,你知道,有人竟相信他认识大人物,他在市场上出名。”
“这都是真的,可是我得走了。”莫雷茨说着走了。
到了事务所后,他来到隔板另一边,凑到了斯塔赫身旁。
“维尔切克先生,格林斯潘老头子想跟你谈一谈,最好请你马上去。”
“我可以告诉你,他想跟我谈什么。你也可以转告他,说我不着急卖地皮,我还要经营呢!”
“随你的便吧!”莫雷茨回了他一句,就走了。
“都是阴谋诡计!”他来到了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后,想道。
他只顾想着,却没瞧见在马车上向他点头的齐格蒙特格林斯潘。格林斯潘于是把他招呼到自己身边。
“莫雷茨,怎么连老朋友也不认识了!”齐格蒙特走近他说。
“你好!再见,我没时间。”
“我想告诉你,梅拉会回来,你星期天来吧!”
“她还在佛罗伦萨玩吗?”
“和鲁莎一起,这两个疯丫头。鲁莎不愿给莎亚发信,整整一封信都是电报发的,整整一封,大概有二百行!”
“她们在那儿玩得挺好吧?”
“鲁莎觉得没意思,有个意大利侯爵爱上梅拉了,还要到罗兹来看她。”
“为什么?”
“想娶她,鲁莎信上说的。”
“愚蠢。”
“是真正的侯爵呢!”齐格蒙特解着制服扣子,大声说道。
“这种头衔在意大利的每一家旅馆里都能买到。”
他们告辞后,莫雷茨急忙走了。
他要到工厂去,因为他每天都是这样,他喜欢观赏那一堵堵墙在他眼下越砌越高。可是他今天却走得很慢,格罗斯吕克的一席话使他感到不安。虽然银行家的预言在他看来过于夸张,几乎是不可能成为事实的,但他仍然反复地想着他的那些话。
他眺望着这座城市,望着条条长蛇阵般的房屋和几百个烟囱。那烟囱象松树墩子一样,在阳光照射下的火热的空气中泛出红色,宛如巨大的烟柱伸向天空。他倾听着城市的喧嚣声,倾听着虽然低沉、却永不停息的工厂干活的轰轰隆隆声,倾听着装满货物奔向四方的平板车的辚辚声。
他以审视的目光投向不计其数的商店的招牌,投向房屋的木牌,写在阳台、墙壁和窗户上的成千上万的姓名。
“莫特尔利帕,哈斯基尔卓科尔韦克,伊塔阿伦逊,约泽夫兰贝格”等等,等等,都是犹太人姓名,间或也掺杂几个德国姓名。
“都是我们的人!”他喃喃地说着,好象松了一口气似的。当他偶尔在一个裁缝或者铁匠铺的小招牌上瞥见一个波兰人姓名时,他的嘴角上、眼睛里便不由得露出一丝鄙夷的微笑。
“格罗斯吕克真的发疯了!”他远远望着那一片汪洋的犹太人的房屋、商店和工厂,下了个结论。“银行家反正有点精神病。”他饶有兴味地想着,不再多地考虑格罗斯吕克对罗兹波兰化的担扰了,因为此时此刻,目睹这座城市中犹太人的强大威力,他觉得谁也无法摧毁这股力量。更不用说波兰老粗了!——在他想着这些时,他又冲路遇的科兹沃夫斯基行了个礼。——这位绔袴子弟穿一身鲜艳的缎子服装,蹬一双黄色的漆皮鞋,抡着文明棍,戴着向后脑勺溜去的光闪闪的礼帽,正在街道对面蹓蹓跶,打量着过往的女人。
他已经不再考虑银行家的那些担心了,可是在对博罗维耶茨基如何使阴谋上,他依然感到顾虑重重。
这和他的利益有关;只有从这方面看,他和博罗维耶茨基的工厂才涉及到他,至于卡罗尔损失与否,则与他无关。可是他自己却不喜欢冒险,他现在觉得,如果他和所有的犹太人合伙,跟卡罗尔作对,那他们也会把他吃掉。
“这不是经营买卖!”他现在才看清楚他和卡罗尔遇到的各种各样的阻碍的原因。
他明白了答应经营土建项目的承包商为什么退缩——是犹太人从中作梗。
他们的计划总要受到审查,迟迟得不到批准——也是这些人的阴谋。
建筑工程处时时中断他们工程的进行,强令把墙砌得过厚——是这些人在告密。
德国上莱因公司拒绝贷款给他们买机器——也是这些人捣的鬼!
罗兹街头巷尾关于博罗维耶茨基的那些荒谬、恶毒和愚蠢的传闻,肯定会损害他们今后的声誉。是谁散布的?是格罗斯吕克、莎亚和楚克尔的爪牙。
“这已经不是经营买卖了!他们正在吃他!”他越想越感到憋闷。在走上他和博罗维耶茨基工厂所在的那条大街后,他已开始想着如何拒绝格罗斯吕克对他的要求了。
他要找个借口,因为他并不愿意脱离博罗维耶茨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