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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世帮扯上嗓子骂了一圈,六个村支书乖乖地带上群众到渠里挑沙去了,回来的路上,王树林不安地说:"老朱,你这个骂法,真让人受不了,谢大胡子年龄比你我都大,你骂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儿媳妇在院子里直拿娃娃出气哩,你没看见?"
"不骂,不骂他能听你的?树林,往后你那性子得改改,对付这些爷,面情太软不行,他不尿你。还有,骂人要会骂,就说谢大胡子,你要是避过人骂,骂死他也嘿嘿地笑,不接你的招,就得当着他儿媳妇面骂。"
"行,我服你了,这方面我不行,我是真骂不出来。"王树林讪笑着道。
"你那两招,对付有素质的人行,对付这些爷,软了。树林啊,往后当了书记,首先得学会骂人,不会骂人,乡上这碗饭,你吃不久长。"朱世帮语重心长地说。
王树林好不感动,刚到胡杨乡时,他对朱世帮的工作方法很不理解,甚至有过抵触,觉得一下队就喝神断鬼,骂得鸡飞狗上墙,不像个有素质的乡领导。久了,才发现,这招灵,很灵,那些村干部,仿佛就吃他这套,越骂越顺头,越骂跑得越快。他想过这个问题,也悟出了些道理,暗暗地,也尝试着骂过几次。可不顶用,同样的话,朱世帮骂出来,不但亲切,而且容不得你还嘴,更容不得你在行动上迟缓或是抵触。他骂了,却是另番样子,不但人家一点不怕,反而当着他的面,能笑得前仰后翻,笑完,还怪声怪气逗他:"王乡长,你这是骂人哩还是给人挠痒痒呢?不过瘾,一点不过瘾。比起朱大炮,差远了。"
就说今天骂一棵树的谢大胡子,朱世帮进门就喝:"老谢,别人尥蹶子,那是劲大,牙口轻,你跟着尥,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岁?"谢大胡子刚应了一声,朱世帮立刻就接上茬,"我说你还有理了,你个老不正经的,刚把儿媳妇娶进门,就想不干正事了?不干行,今儿个我给你批,但往后你敢赌博,赌一次我让人抓你一次,抓进去就罚你五千。"
"我哪赌过么,我哪赌过么?"一听朱世帮揭短,谢大胡子立刻急了,生怕朱世帮当着儿媳妇的面,把他那些丢人事全给说出来。
"没赌过?上次王三寡妇家,谁拉的场子?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是怕你丢不起这人,才没让派出所抓。还有,上次喝醉酒跟杨七打架的事,乡上还给你记着帐呢。你老小伙子敢撂挑子,我老帐新帐跟你一道算,看你狠还是我狠。"
一提杨七,谢大胡子更急了,村上早就传闲话,说他跟杨七老婆有一腿,每次喝酒都想把杨七放醉,然后沾人家老婆的便宜。谢大胡子哪吃得消这些,当着儿媳妇的面,这不是把他往死里羞么?当下就表态:"你少嚼几句,我干还不行么,我撂挑子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就给王书记出难题?你个老鬼,心里想的啥当我不知?说,是不是又嫌工钱少了,想让王书记给你加钱?我可把丑话说前头,我干时咋样,树林干还是咋样,你要敢带头起哄,小心我把你的老底子揭穿。"
谢大胡子脸一阵赤白,其实他撂挑子,真是想给王树林来个下马威,借机也想让乡上再加几个补贴,至少一个月能给他管一两顿酒。哪知这点阴谋还是让朱世帮给识破了,当下红了脸道:"你说的话,谁个敢不从?这胡杨乡的风,都让你调成一手货了,你说刮就刮,你说停它就得停,我们这些跑堂的,哪个跟你拗劲儿?"
"少拿米汤灌我,去,抓只鸡,几天没见肉,馋了。"
谢大胡子一听他要吃鸡,乐得屁颠屁颠的,跑鸡窝里抓鸡去了。王树林偷睨了一眼朱世帮,低声问:"真要吃啊?"
"吃!咋个不吃?不吃便宜他了,害得我大老远跑来,这半天的工钱,得跟他要。"
于是就吃鸡,谢大胡子嚷着要喝酒,朱世帮道:"酒先留着,等把这轮水浇完,我喝死你个老不正经的。"
就这样,把人家骂了,吃了,还让人家服服帖帖,领着群众去干活了。这种工作方法,也只有他朱世帮才有!
王树林本还想就这次调整,跟朱世帮说些什么,毕竟,让他取代一个自己尊重的人,心里实在难受。一看朱世帮这副劲儿,知道说也是白说,弄不好,又要招骂。算了,反正县上也不敢亏待他,这胡杨乡,也不能让他再蹲了,再蹲,怕是把他的前程真就给蹲没了。这么想着,就试探性地说:"有啥想法,你先跟林县长谈谈,林县这个人,我看像个干事的。"
"干你的工作,少谈论领导!"朱世帮丢下这句话,脚步急急地朝前面走了,前面一伙人站在渠沿上,不挑沙,指指划划说着什么。等赶过去,才知是村民们在议论公安抓人的事,说是陈喜娃把啥都揽了,说人是他一个人打的,要杀要剐,冲他来。大家都说陈喜娃有种。
朱世帮想阻止,又一想,啥也没说,掉头走开了。
王树林打后面追上来,心虚地说:"这事得找关系说说啊,不能让喜娃一个人把黑锅背了。"
朱世帮仍然没有吭声。
林雅雯本打算要多待几天,村支书的事虽是解决了,但能不能按时把水灌到地里,还很难说。她想多转几个村,挨个看看,心里也踏实点。沙尘暴后,全县的农业形势一下紧起来,如果春水不能灌足,庄稼就很难成活,"丰收"两个字,也就无从谈起,做为一县之长,农业丰收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事。这天她的步子刚迈进一棵树村,还没来得及跟谢大胡子说话,电话就响了起来,强光景说:"林县,市委宣传部来人了,商量宣传治沙的事。"
"让秦风陪不就行了,材料都是现成的,该怎么宣传就怎么宣传。"林雅雯说。
"宋部长说市上有新想法,要跟你交换意见。"
"老宋亲自来了?"林雅雯惊讶地问。强光景在那头刚一"嗯",林雅雯就怪起来:"你怎么做工作的,老宋来了,咋不早说清楚?"
合上电话,林雅雯将春灌的事匆匆做了安排,再三叮嘱王树林,眼下是特殊时期,一定要乡上的干部拿出点紧迫感来,帮农民把春灌的事落实好,绝不能旱掉一棵苗。王树林说:"林县你就放心,我会尽力的。"
"不是尽力,是要百分之百完成任务。遇到困难,多跟世帮商量,他那儿办法多,你要多向他讨主意。"
王树林点头,并表示一定把工作做好,林雅雯这才转身上车,匆匆往县城赶。
老宋叫宋汉文,市里的一大笔杆子,目前是市委宣传部第一副部长,还兼着河西日报总编辑。此人做事认真负责,有很好的敬业精神,这些年河西市的对外宣传,他功不可没。林雅雯跟他是在党校学习班上认识的,到沙湖县后,跟老宋的接触多起来,总体印象是,这人值得深交,也值得尊重。司马古风也再三叮嘱她,要多跟老宋沟通,多找他出主意。
"此人正直,有良好的素养,而且深谙官场规则,在他身上,有很多优点值得你学习。"司马古风语重心长地说。
回到县城,林雅雯没顾上回政府,直接就往宾馆去。宋汉文一行三人已被安排在腾格里大酒店,这是一民营企业家修建的星级饭店,设施一流,装修豪华,在沙湖县,这里的条件算是最好。
见了面,宋汉文笑着说:"你总是风尘仆仆,下乡下出瘾来了。"
林雅雯说:"谁爱下乡?事情一拨一拨的,不下去能解决?"两人客套几句,宋汉文向林雅雯介绍了同来的两位,一位是河西日报新闻部主任胡兰笑,一位是市委宣传部的银科长,两位在河西市,都算是响当当的人物。打过招呼,林雅雯客气道:"三位屈尊到沙湖,慢待了,不到之处,请多谅解。"
一听她也学会了这种客套话,宋汉文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林县长向来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怎么也跟凡夫俗子一样,变得肉麻起来?"
"不肉麻没办法,肉麻了人家还嫌不热情呢,不肉麻,怕是我这一亩三分地上,就没人来了。"
说笑几句,宋汉文言归正传,谈起这次来的目的。
南湖血斗事件后,河西市委对此高度重视,关于流管处与胡杨乡农民的深层次矛盾,市委已召开专题会议进行研究,并就流管处改革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以专项报告向省委做了汇报。眼下,除了陈喜娃几个按正常的司法程序进行调查外,南湖事件的处理,暂时停了下来,等候省委做进一步批示。
市委这样做,多少也透出对流管处的不满,特别是流管处连续毁林,制造不安定因素,弄得市委很被动。宋汉文明确说,市委眼下是站在县上这边的,但毕竟流管处是省级单位,加上别的因素,市委也不敢把态度表得太强硬。"你就理解点吧,市委也有市委的难处。"宋汉文说。
林雅雯当然理解,宋汉文说的那些因素,除了站在洪光大后面的那个人,还能是啥?
其实林雅雯明白,市上县上对冯厅长的怕,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要当副省长这个传闻,关键,冯的后面,还有更强硬的力量。要不然,冯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
林雅雯也是到县上后才明白,有些力量,看似不存在,但它却时时刻刻压迫着你,威逼着你,让你不得不对自己的行动三思。你要是轻率地迈出去一步,就有可能踩上雷区。
而在官场,这样的雷区真是太多,有时你几乎寸步难行。
林雅雯深深叹了一口气,表示对宋汉文一番话的理解。宋汉文见她面色沉重,劝道:"你也别把事情想那么坏,任何矛盾,要想解决都得有个过程,凡事哪有一蹴而就的,这点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样吧,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把眼下的宣传工作做好。"
宣传工作,是市委针对流域提出的新要求,"121"事件加上南湖血斗,使得沙湖县和河西市的形象一落千丈,媒体从各种角度报道,指责远大于同情,批评声铺天盖地,巨大的舆论压力面前,市委决定从正面宣传做起,一方面从整体上造势,另一方面,市委要求将沙湖县治沙英雄陈家声的典型事迹再做深挖,一定要把这个典型树起来,让典型说话,让正面宣传占领阵地。
"市委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充分考虑了你的意见,你写给孙涛书记的信,孙涛书记很重视,常委们传阅后,批转到了宣传部。部里认为,你提的意见很好,很切实际,我们在陈家声的宣传上,是缺少力度,也缺少高度。这次来,就是想跟县上一道,把陈家声同志的典型事迹重新整理一番,力求做到全面、客观、真实,而且要有代表性。"宋汉文说。
林雅雯说了声"谢谢"。给市委孙涛书记写信,还是在南湖血斗发生前,强光景将陈家声的材料整理好后,她曾想带上材料去找孙涛书记,后来一想,这样是不是太过唐突?正好司马古风打来电话,跟她聊起下一步的打算,她将心中的疑惑还有犹豫说了,司马古风给她出主意,何不写封信给老孙,写信比当面汇报更能谈得深,也好把你的意思充分表达出来。她这才伏案疾书,写了足足一万字。信送到孙涛书记手里后,一直没有音信,她还以为孙涛书记没顾上看呢。
关于治沙英雄陈家声,县上以前宣传过,市上也宣传过,市县两级都给他发了奖,都将他命名为治沙英雄。可这些,远不够。林雅雯总感觉,以前的宣传过于走形式,过于简单化,表层化,没触及到核心问题。陈家声等八老汉,凭啥能一辈子坚守在沙窝里,一辈子守着沙漠,守着那一大片林子?不只是记者们简单描述的那样,说他们对沙漠有感情不假,说他们对植树有感情也不假,但根本的,是他们能切身体会到沙漠的残暴,能体会到沙进人退的那种残酷。沙漠里活命,不容易啊。他们对树,对绿色,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一份感情
几个人简单议了一阵,便到了晚饭时间,林雅雯正在考虑晚饭怎么安排,秦风带着几个人从乡下赶来,说是要给宋部长一行接风。林雅雯笑着说:"好啊,今天这机会就让给你,我还正愁没人埋单呢。不过你得弄几瓶好酒,帮宋部长过过酒瘾。"
秦风一听县长发了话,立马喜得,当下就提议去大漠汗宫吃羊排,说吃了羊排喝酒才过瘾。一行人正要出门,饭店老板沙湖县最大的民营企业家王生发走了进来,一看林雅雯也在,脸上堆出一大块笑,说哪能让县长请客,今儿这东,说啥也得让他做。
林雅雯便再次做个顺水人情,将这顿酒宴的埋单权交给了王生发。
喝酒中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林雅雯并不知道秦风是个不胜酒力的人,以前只听说他能喝,爱喝,老跟一帮搞文字的喝酒,谁知
一开始,秦风还抢着给她代酒,说不能把县长喝醉,要醉也是他先醉,林雅雯也就让他代了。喝了不到两瓶,别人都还没感觉,秦风倒给先晕晕乎乎了。等发现他说话不大对劲,就有点迟了。秦风拉着宋汉文的手,左一声宋老师右一声宋老师,非要跟宋汉文诉诉师徒之情。林雅雯并不清楚秦风跟宋汉文还有这层关系,听了好一阵,才明白,秦风所说的师徒之情,也就是早年他学着写新闻稿时,拜过宋汉文。当时宋汉文是河西日报的编辑部主任,手里握有审稿大权,下面各县的通讯员要想上稿,拜他为师是必然的。林雅雯见秦风面红耳赤,说话高一句低一句,知道他喝多了,正要示意宣传部两位干事,将他搀扶出去,秦风突然搂住宋汉文脖子,喊了声宋老师,就眼泪汪汪诉起苦来。
这一个举动,直把林雅雯惊得,傻了眼地望住秦风。他怎么能失态到这程度啊?秦风却浑然不觉,他完全进入了妄想状态,或者到了自己所谓的境界,一边抹着泪一边说,自己这些年多么辛苦,多么不容易,侍候了县长侍候书记,到头来,还是摘不了头上这个副字。"亏啊,宋老师,你现在是大红人,座上客,学生呢,屁一个!"说着,他抓起酒杯,又灌了一杯。
宣传部两位干事大眼瞪小眼,既不敢阻拦秦风也不敢看林雅雯,坐在边上直犯憷。宋汉文脸上虽是挂着笑,但明显,对秦风的失态很为不满。林雅雯喊了几声秦部长,秦风居然没听见,还在一口一个老师叫着,说自己为啥不能扶正,不就是林县长对他有成见?今天一定要宋老师当面跟林县长说说,他秦风到底配不配当个部长?
"把他给我请出去!"林雅雯猛地放下茶杯,冲边上犯憷的两位干事喝道。两位干事一听县长发了火,这才一人一条胳膊夹着秦风往外走。秦风居然不走,猛地甩开两位干事:"我还要喝,我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喝个痛快啊。"说完,一头栽在了饭桌上。
愉快的气氛一扫而光。林雅雯抱歉地望了眼宋汉文,宋汉文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忙说:"不要紧,文人都这样子,喝点酒,性情就出来了。"
"可他是宣传部副部长!"林雅雯恨铁不成钢地道。
"算了算了,别为这点小事发火,让他先休息一会,我们接着热闹。"宋汉文忙替林雅雯打圆场。林雅雯哪还有心境再喝,本来她是想借酒活跃一下气氛,也让自己放松一下,这些日子真是太紧张,她的内分泌都要失调了,哪知
两位干事弄走秦风后,王生发才走进来,他这天是好几处应酬,隔壁包房里,县财政局接待客人,另一间包房,城建局长请客,还有一桌,是县委一位副书记陪省总工会的领导。哪一桌不应酬也说不过去。他瞅了一眼,不见秦风,笑呵呵说:"秦部长呢,刚才不是还要跟我划拳么?"
"他去国务院了!"林雅雯没好气地甩给王生发一句。王生发眨了眨眼,宋汉文笑着解释:"小秦贪了几杯,先回去了。"王生发一听,知道秦风定是闯了祸。秦风的酒性他知道,此人真是见酒必沾,沾酒必醉,醉酒必要出洋相。看来,今天这洋相,没出到地方上。大约他也觉得自己在这里作陪会招人不高兴,借故去看秦风,溜了出来。
重新剩下林雅雯跟市委宣传部的三位同志后,林雅雯长叹一声,跟宋汉文道:"你都看见了,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
宋汉文略一思索,道:"雅雯你别那么悲观,不就醉了酒说了几句过头话么,看把你深刻的,干嘛要上纲上线。"
林雅雯苦笑一声:"我的宋大部长,他这哪是醉话,分明是借酒发牢骚,在你面前故意出我丑。他当部长,我是反对过,祁书记找我私下交换意见,我也没同意。就这样子,宣传部长他能胜任?"
"不谈他,不谈他,典型的文人恶习,这人我了解,不用你多说,他的情况我都清楚。"宋汉文是真不想提这个秦风,他今天来,还有另一个目的,受司马古风之托,给林雅雯鼓鼓劲。司马古风闻知沙湖县一连串的恶性事件后,很是不安,生怕林雅雯顶不住压力,丧失掉信心,要他无论如何找林雅雯谈谈。还有,司马古风向他透露,上面可能要让祁茂林退二线,沙湖一把手的人选,孙涛书记是倾向林雅雯的,也向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