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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宗谷辰
十二月的京师早已进入深冬时节,不期便会有雪天。霰雪纷其无垠,云霏霏而承宇。是时整个京城便一片洁白,纤尘不染。将军府以黑色调为主,虽然占地并不是十分广阔,却尽显庄严肃穆。
殷无伤自从云南回师后,心里总是对此次用兵检举之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情绪始终郁闷不快,不久便自请调回北地边境驻防去了。而少君泪竭揽月而终后,燕翔回到京城也一直心神恍惚,魂不守舍,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虽有众人多方宽慰劝解,却始终无益于事。苏雨蝉担心不下,每日便陪着他说些温柔感动的话。她看见庭前空空落落,小雪断断续续地下着,竟是一幅毫无生机的样子,便温言说道:“我看见翩翩的房前院里种了许多桃花,想来等到春天绽放的时候定然十分壮观美好。相比之下你这房前便显得有些冷清了,不如也种些花草树木,待她生长也是足以安慰人心的。”
燕翔听了心里更加痛苦了,可他神思虽然浑噩,却依然感受得出苏雨蝉一片心意,便答道:“那是翩翩小时候大哥为她种的。是了,今年早些时候我便该在处此种几株梅花的。如此一来冬春相继,花香四时不断,想想果然是十分美好的。”他原是实在不忍苏雨蝉为了自己而身心劳苦,便装作无事的样子像以往一样多言好动,可一开口声音却不由得变得十分沙哑。苏雨蝉听到他提起已故去的大哥燕翊,心里后悔失言,便忍不住去看燕翔的表情,一阵心疼。燕翔感觉到苏雨蝉的目光,方才反应过来苏雨蝉定是因梅树想起哥哥了,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了,讪讪地低了头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苏雨蝉本想抱着燕翔抚慰他,可她身材实在削瘦,最终却是钻进了燕翔怀里,泣声说道:“我以前常常羡慕欧阳大哥和拥雪姐姐的感情,经常地感动不已。可现在回忆起来,却总是想起慧极则伤,情深不寿的话来。原本他们二人都是谪仙一样的人物,世间荣辱本是俱不在乎的,偏偏一相遇却双双地堕下凡尘来。是非名利,若是世人都在乎,他们自己的不在乎又怎能算作不在乎呢?欧阳大哥的人品身世俱是一等高洁,拥雪姐姐爱极了欧阳大哥,便时常自惭形秽,总担心自己会污损欧阳大哥的声名。而欧阳大哥也担心拥雪姐姐因此遭到无端的责难,于是更加地爱护她。可欧阳大哥越是爱护她,拥雪姐姐就越怕世人因自己而贬损欧阳大哥。如此他们爱之弥深,则忧之愈甚,最终竟因深情而逝,怪不得你的。”燕翔默不作声,苏雨蝉却察觉到他的身体不自主地轻轻颤抖,便抱得他更紧了,又继续说道:“他们离了这片世界,便再无忧戚惶患了,自由自在地享受恩爱,心里自是也不会怪你的。倘若偶尔想起我们来,想必更是不忍见你如此自责的样子。”
燕翔回京路上便一直彷徨无定,比燕翎善后领兵回京还晚。回到家中后家人也不敢轻易妄提少君与拥雪夫人,虽然时常劝慰,可他满怀悲戚却始终深藏心里,不能发泄。苏雨蝉似乎察觉到他轻轻的啜泣声,突然地就听到他放声大哭起来,紧紧搂着苏雨蝉不敢放松。“八年前我害死了大哥,现在又害死了欧阳和嫂夫人。都是我的错,是我,都是我天生不祥,克兄害友。”他骤然崩溃,声泪俱下,难免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我连他们葬礼都不敢去,连他们最后一面都不敢见。是我的错,都是我。”苏雨蝉抚着他的背,陪着他轻声饮泣。燕翔近两个多月都睡不安寝,身体早已累了,此时一爆发精神顿时也松懈下来,不知不觉间竟在苏雨蝉肩上一边哭着一边睡着了。
燕翔久违地睡了稍稍安心的一觉,睡了将近一天一夜,及至夜里后半夜时分才终于醒来。时辰虽早,但白雪无暇,已映得天色存有许多明亮,透着淡淡的明光,让人有种长夜已逝,黎明将至的错觉。真像是昏暗的白昼啊!燕翔心里想着,便穿衣起来,一个纵身便跃到房顶直直地站着,愣愣出神。良久之后,他又纵身跳下,未在雪地里留下丝毫足印。他刚站稳,便见一个瘦弱的身躯穿着厚重的衣服小心走过来。他不自觉地竟想闪躲,却还是被那人发现了。那人惊奇地说道:“你比我想得醒得还要早呢。我以为你抑郁了好久总该能多睡一会儿。”说着那人已经走到燕翔跟前,正是苏雨蝉。她推开燕翔的房门,说道:“外面很冷,先进屋子里吧。”等到苏雨蝉关门的时候,燕翔才发现苏雨蝉竟然还带了些行李,先是一愣,顿时便有些羞愧。苏雨蝉见了反而笑了,说道:“我知道你想走了,所以帮你收好了行李。”燕翔的脸涨红了半天,终于堪堪挤出一个“我”字,却又被苏雨蝉及时止住:“你不用说,我明白你的,也没有看不起要反对你的意思。对有的人来说,逃避是因为他们敢于正视自己的内心和软弱,反而需要更大的勇气呢。”燕翔再次克制不住,抱着苏雨蝉无声而泣,泪流不止。苏雨蝉轻轻地笑着,安慰他道:“不过你这种想要战胜自己内心软弱的方式确实有些幼稚可笑呢!但已经比我哥哥好很多了。我哥哥他其实是个天生的书生,可是却一直被仇恨束缚着,不敢正视自己内心的追求,至死也没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我不想你和他一样。如果你能够自己解开所有的心结,一个人出去安静一段时间也好。
“我本来想陪你一起的,但又想着这样似乎不太好呢。或许会让你有所束缚,最终还是放不开自己吧。所以还是你自己一个人比较好,毕竟又不是游山玩水去的。而且伯父伯母对我都那么好,翩翩又那么可爱,我倒还真舍不得他们呢!
“不过说起伯父伯母,你这次总该当面和他们道声别才好。他们纵然舍不得你走,但我想他们一定还是会理解你的。何况他们曾无端等了你七年,其中苦楚你我都是无法想象的,你不该让他们再遭受这种痛苦了。”
苏雨蝉心中其实仍是恋恋不舍,却生怕表现出来动摇燕翔的信念,便不停地说许多话来掩饰。但毕竟此时心绪被感情羁绊着,条理都大抵都不甚清楚明了。她话越说越多,越多越乱,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想着多说一句便可多贪恋一刻。直到燕翔转身出门,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出来。燕翔一呆,他早已听出来苏雨蝉的声音里渐渐地有了一丝哭腔。她心里果然其实还是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坚强啊!燕翔心里想着,脑海里此刻已经能够分明想像出她流泪不舍的样子了,却始终不敢回头再多看她一眼。
“我等你。”
渐渐地,将军府里有了下人们活动的窸窣声响。老将军和老夫人上了年纪,睡眠渐渐变浅,醒得很早。燕老夫人丧子七年,失而复得,如今听到燕翔又要独自浪荡四海,过着如同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想想便心疼不已,泪水立时便忍不住了,不能劝止。她说道:“我知道你感情任性,却偏偏心思颖慧,因此神情易伤。但这世上很多事情毕竟都是不能遂人心愿的,并不是因为你的错,你又何必定要如此呢?”燕老将军见到夫人泣涕涟涟依依不舍的模样便说道:“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要活得明白,方能守得住自己。你说的这些道理难道他不明白么?只是他自己心里放不下而已。再说了,他既然允诺了雨蝉无论如何三两年便一定回来,你又何必作出这种生离死别的样子?”他又看向跪在案前的燕翔说道:“你娘年轻时也是十分爽朗大方的,现在上了年纪真是有些纠缠不清了。但她的话却还是很有道理的,你大哥和你朋友的死都不是你的错。你拿得起,也要放得下。你出去想通了就赶紧回来,不要让你娘担心。雨蝉是个好姑娘,我们都很满意,你不要辜负了人家。翎儿这些日子很少见你,他要我告诉你他没有对不起你。我猜他肯定也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怪过他,可他毕竟还年轻嘛,还处在以为所有的话都是非说不可的年龄,不知道其实有时反而无声胜有声呢。”老夫人还在不停地小声啜泣着,老将军说着说着便觉得似乎要被感染了一般,越来越有惺惺之态,但又自以为决不能失了军伍出身的铁血豪气,许多话便绝不再开口了,最后只说道:“你走吧。”便埋首案上佯装批阅公文,也不去再看他一眼。
天色终于大亮了,小雪也已停了,地面上的积雪开始微微变硬变松,已不如初下时那般可爱,但天气总归是要变得晴朗了。雪天虽然美好,但比起冬日的阳光却又少了许多温暖慰藉。苏雨蝉举着花锄在门前挖泥,却见翩翩提着含星剑气鼓鼓地跑了过来,嘴里骂道:“二哥竟然不和我说一声就又跑了,等他回来我再也不理他了!”她年龄还很天真,经得起短暂的离别,而感情阅历又都不十分丰富,并不很是明白燕翔要独自漂泊的意义所在。因此,她也就不如苏雨蝉及老夫人他们那般伤感,只是心里怨恼他似乎没有小时候那般宠爱自己了,因此感到忿忿不平。苏雨蝉看到她天真烂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翩翩才见过二老得知此事,本想来找苏雨蝉数落燕翔一番,但看见苏雨蝉在地上挖坑,不免一时好奇地又转而关心起此事来。苏雨蝉脸上红了一下,小声答道:“你二哥走时要我在庭前种上梅花,等到梅开三度时,无论如何便一定会回来了。”翩翩听得一愣,便哈哈大笑起来,搂着苏雨蝉说道:“苏姐姐,这京城的冬天可不比湖南洞庭,春天还远着呢,你这么急着挖了坑却种不了树哇!还有你挖出来的那一堆泥土,若是任它堆在庭前可有多难看啊!可若是移走待到春天来了又要重新挖坑取泥了。”说完她又故意淘气地啧嘴挑逗苏雨蝉。苏雨蝉虽然只比翩翩年长了一两岁,但因为燕翔的缘故心里便不自觉地将翩翩视作十分幼稚的小妹妹,被她撞破心事后又被她嘲笑总觉得难为情,脸羞得更红了,便又把土推了回去,收起锄头假装不在意地说道:“那便还是等到春天的时候再说吧。”她推完了土,看见翩翩手里的剑,便问道:“你在家里还老是带着这剑作什么?”翩翩铿锵一声抽出剑来,一边欣赏一边答道:“这剑可真好看,而且响起来又好听又好玩儿。二哥把它带回来我好容易才从爹爹那里求了过来,他们却都不许我带出去玩耍,只许我在家里偷偷地一个人玩,我自然要一直带着它。”说着,她又仔细欣赏了一番才满足地还剑入鞘,终于记起自己的初衷来,叫道:“对了,我今早听我爹说昨夜好像宫里出了刺客,皇上虽然没事,可刺客也逃掉了。皇上大怒,把宗统领打进了大牢呢!现在外面这么多事,也不知道二哥一个人好不好过。”苏雨蝉笑着安慰她道:“你二哥好歹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你不用担心他。”话刚说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一下子凝固起来,变得忧戚了。
十二月底,宗子羡追寻刺客的行踪一路追到了湖南。虽然这里的冬天要比京城结束得早一些,但此时仍是寒冬凛冽,朔风逼人。他虽然师出名门,武功卓越,但想到如今的处境便忍不住伤感。
七月份的时候,少林寺的了空方丈写信给武当掌教无尘子道长,说起皇上拜访少林谈论佛法的事情,动了无妄执念,回忆起曾经和无尘子道长论道的往事,竟不胜向往当年韶华了。了空大师备述怀旧之感,言辞虽然平淡宛转,但动人之处却自有一种恬淡而莫名的哀凉,让人心生悲悯。无尘子读完了信,自然也十分伤感,意欲从此隐身参法悟道,与了空大师神交物外了。他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明子绪,又表达了一番要宗子羡和方子皇尽心辅佐明子绪的希望,便要和另两位师叔隐居了。可是便在此时,宗子羡也收到了千里之外从京城寄来的家书。信里说道宗母近日不知何故突然罹患重病,柔弱之处真是教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然后又备述了宗母旦来夜往绵绵无尽的思儿之情,尚不及老竟已担心起身后之事来。文笔哀转隽永,情思悱恻缠绵,宗子羡堪堪读完便沾惹得满纸泪痕。纵是素日里最为冷漠的绝尘子师叔听罢也不免动容,新传授了他一些养生之道,准他下山回家去了。宗子羡自然也是迫不及待,来不及参加明子绪继任掌门大典便离去了。等到他回到家中,宗母虽然身体抱恙,但已无大碍了,想来是得知儿子即将归家心情大好的缘故吧。而自从宗子羡归家后,宗母的身体果然也恢复地十分快速。宗子羡感谢道祖天尊法力护佑,便写了封书信到武当山,意欲呆在家中半年陪伴双亲了。
半年以来,虽然外面发生了许多大事,但京城在天子脚下,仍是一片祥和宁静。宗父宗谷辰号称大内第一高手,护卫了皇宫近二十年的太平安稳,十分得皇帝信任,深受恩宠。宗子羡仰父荫泽,沐浴皇恩,一家和乐自是更不消说。眼见年关将近,京城气象更新,新年氛围十分浓厚。宗子羡以往都是将近过年时才回家,武当的自然宁静便和京师的人声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因此每年都十分贪享新年节日的气氛。今年他难得地要从头到尾地完全体会团圆过年的热闹氛围,心中期待比之以往有过之无不及。然而或许是今年年岁不好,值此年尾之际,京城终于也遭遇起不吉之事来,竟有人胆敢在此时行刺皇帝,虽未功成却也全身而退。皇上身体并无大碍,却难免龙颜大怒,竟一气之下将宗谷辰打进了大牢。
宗子羡一早得知消息便急匆匆进宫面圣替父求情。皇帝年轻,许是冲动过后也觉得自己此举不妥,见了宗子羡竟似乎有种难掩的得意高兴之态。但他贵为九五之尊,自是不能朝令夕改宣示自己的过错,因此仍故作严厉,愤怒地说道:“先皇在世时便对乃父信任有加,朕即位以来也将性命安危全然寄托在他手上,可他如今却纵容刺客逃走,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实属可恶!”他低头瞟了宗子羡一眼,宗子羡跪在地上不敢忤逆,请求抓捕刺客为父脱罪。皇上似乎非常满意,辞色稍稍和蔼几分,感念起宗谷辰护卫皇城多年,劳苦功高,便应允了宗子羡的请求,承诺他带回刺客首级后便释放宗谷辰。说完便招来昨夜的禁军护卫带宗子羡下去,竟未及允他先见父亲一面,而宗子羡戴罪之身也不敢妄请皇上留步相求。那护卫口齿倒颇为伶俐,详细说与了宗子羡那刺客的形貌特征和大致逃逸方向。宗子羡听完后心里暗暗奇怪,似乎皇上对刺客踪迹早已了如指掌,却偏偏不派人手抓捕,何况铁捕沈临渊近日来就在京城。如此看来,皇上似乎是刻意要自己缉拿刺客呢。但父亲罹难,他只想到这些便再无暇多想了,只希望早些擒住刺客救出父亲,然后一家团聚了。最好能赶在年前了结此事,祛除了这在年尾沾惹的晦气,莫要延续到明年。因此他回到家后将此事和母亲解释一番,要她安心,便独自提剑去追查刺客了。
宗子羡一路探查,果然寻到了那刺客的踪迹。不过那刺客脚程颇快,竟将近领先了宗子羡一日的行程。宗子羡马不停蹄奋力追赶,竟在洞庭才堪堪赶上。那人锦衣貂裘,怀里拥着暖炉,似是十分畏寒。他雇了一只小船,泊在洞庭山岸边,似乎有心上岸却不知为何一直犹豫不决。宗子羡觉得有些奇怪,只见那人举止庄重,一樽酹洒土地,终究还是吩咐舟子离去了。洞庭湖水面辽阔,变数极多,宗子羡想那刺客能在宫中来去自如,担心不能在小舟之上擒住他,反而打草惊蛇,便令舟子尾随其后,伺机动手了。
寒冬森冷,此时未曾有雪,洞庭湖便少有趣味,水木之景,不过荒凉而已。那人任舟子胡乱漂流了一阵,心情始终抑郁。舟子见客人似乎是远道而来特意凭吊少君夫妇,便很有好感,又觉得他温文有礼,是饱学之士,心里尊重。因此他便热情地向客人推荐对岸醉金楼的美酒佳酿,据说是天下无双,能舒愁肠。那人微微一笑,便示意应允了。舟子觉得自己能为客人排忧解难,十分兴奋,又绘声绘色说起七八年前公子起在里面豪饮的故事来。宗子羡眼见他漫无目的漂来漂去,心里不耐,思忖着便在湖面动手也未尝不可。正犹豫间,忽见那舟子将船划地快了许多,宗子羡便疑心起自己行踪暴露了。但他素来坦荡,觉得如此也好,定一定神却发现他们是要往醉金楼去了。这刺客行事倒也颇有古风,行刺之后竟能如此安之若素,还有心思游湖喝酒。古之豪侠刺客,其不畏死,至于此乎?宗子羡心里叹息,也奔着醉金楼去了。
“我从北方下来,那里的人听说少君泪流三日,瞬息不曾断止,俱是怀疑不信,谓作不合常理,荒诞传奇。然而有关感情一事,本就不可以常理揣度。何况少君与夫人感情甚笃,至真至深,因此有奇迹发生,怎可谓作荒诞呢?可怜盛世日久,人心反而却变得世俗功利了,不知古风,不笃深情,奈何啊!”那人见到宗子羡向自己而来,又环视满楼之宾客,觉得其中英雄俊杰无出其右,便示座于他,邀请共饮。宗子羡有些发愣,不知他是何意。那人便又说道:“我虽与兄台萍水相逢,却是一见如故。因此冒昧相邀,口出厥词,还请兄台莫怪。”宗子羡见他磊落坦荡,君子之风,山高水长,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便也以君子之礼相待,竟抱剑施礼道:“禁军统领宗谷辰之子宗子羡,奉皇命追捕刺客而来。”那人愣了一下,便突然地笑了,说道:“我本已是将死之人,必不令君空手而回。然则我一路南下,所见不同,颇有感受,却始终无人可说。宗兄既是追我而来,料应也有颇多观感,不妨先共饮一杯。”宗子羡见他如此坦荡,本有些怀疑自己追错人了,因此才自报来历,但眼前这人却又坦然承认,倒令他有些不解了。他略一犹豫,终于说道:“也罢。”便坐下共与小酌了。
那人果然见识卓越,所思所想自有一番气象,宗子羡感佩不已。他性情拘束,很少有轻松开放之态,加上对方乃是自己要追捕的刺客,初时不免颇有顾虑,言语畏缩谨慎。然而酒过数巡,他便果然也生了相见恨晚之感,交谈甚欢,不知日暮天云。那人笑道:“宗兄年少英雄,风采过人只可惜太过拘谨约束了些。”宗子羡听了有些伤感,顾念及家世,又想起父亲身陷囹圄,喟然叹道:“卿本佳人,却又奈何从贼啊!”那人望了一眼夕阳,也感叹道:“岁既晏兮孰华予?美人迟暮,见弃君王,恩宠不复,如之奈何?”宗子羡以为他在说自己父亲,觉得颇有道理,心里打定主意,此次安然救出父亲后便劝他辞官归隐了。可是想到要救出父亲便要杀了眼前之人,心里竟觉得十分不忍了。那人见到宗子羡表情变化,心里猜到几分,便说道:“我身有怪疾,遍访名医,俱都束手无策,已无两年可活了。”说着又邀了宗子羡一杯。宗子羡心中感念,只觉得此酒突然就变得苦涩起来。那人起身看向窗外,天晚风盛,树木尽秃,不觉有些伤感。他说道:“长无绝兮,春兰秋菊。宗兄回去复命时还请转告皇上,若是能肃清恶源,切勿再加兵无辜了。”宗子羡猜想他定是少君故友,所说的加兵无辜定是指皇上征剿拥雪山庄了,因此才铤而走险刺杀皇上。他佩服其义气,虽然并不能全然理解其话意义,但还是猛饮一杯酒,慷慨允诺。那人欣然一笑,躬身答谢。
朔风渐紧,宗子羡身心俱凉,不自觉地裹了下外衣,手边长剑不知该何时提起。那人临窗而立,发髻被吹得有些散乱了,形状也渐渐地有些如痴如醉,口里喃喃念道:“是了,我为了一己私名,进谗言教唆皇上枉造杀孽,使圣明蒙污,何异于弑杀明君呢?是足以死。”他又痴痴地看了一眼这萧瑟的山河气象,仿佛魂在九天,身体惶惶然地坠楼落水而去了。宗子羡猝不及防,起身便抓,手指堪堪滑过那人的一片衣角,却不可把握。他趴在窗边良久,湖面刚刚激起的一大片水花已经渐渐平息,只剩下被风掀起的水波浪涌,滚滚而逝,却又滔滔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