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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州,合浦郡。——这里是十万大山北麓的一道百里峡谷,北山逶迤直通合浦城,南山延绵连着北仑河,千沟万壑纵横其间,山势缓处便是钦州湾的乾体港。从这里出海,航线遍布东南亚,甚至辐射波斯湾乃至红海。此时的合浦已不再因珍珠出名了,而是作为大楚对外贸易的第一大港闻名于世,也是玄武南海舰队的母港锚地。
大楚西南属于山越地盘,治所已从交趾移到了合浦,年初时始皇帝陛下在退位前颁布了最后的一道诏书,将自己最小的皇子刘明峪分封在了这里,封号山越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位峪皇子殿下乃是岚妃所出,从小便随着母亲两头跑,长安待一年,岭南待一年,早已内定了的山越之主,此刻正式受封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那是朝廷分封的官样仪式,汉人百姓最看重的。不过对于山越子民来说,更要紧的是山越族内的交接,也就是宗帅一职的承袭大典。——今天就是大典举行的日子。
此时已是盛夏近秋时节,南方之地更是骄阳遍洒万里晴空,整个山谷里晒得蒸腾一片,热得像沸汤锅似的,可却敌不过数以万计的山越子民的热情欢呼。
拥有皇室血统的山越之子,第一位山越王,诞生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歧视山越一族,就像没有人能够正视阳光一样,那是不容置疑也无可抵挡的尊荣!
仪式已近尾声,却也是最高潮的阶段——铜鼓舞!
在那万人欢呼瞩目的覆土高台上,围着九九八十一面铜钉皮鼓,上下垒了三层,各有两名鼓手绕鼓而舞。其中一人双持鼓槌,敲击齐舞。另一人持木桶,随鼓点节奏将木桶送向鼓口,取其共鸣。那“咚咚咚”的鼓声,配合着鼓风的呜呜呼啸声,宛如急雷震霆,又似虎啸深谷,蔚为壮观!
在那高台的最顶端,竖着一面巨大的铜皮鼓,鼓面上纹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蜿蜒巨蛇,随着敲打震颤抖动,愈发栩栩如生。——这面巨鼓,才是所有鼓的核心灵魂,不仅声音最响如同惊雷,更是引领所有的节奏和鼓点,实乃百鼓之王!
而那敲鼓的两位鼓手,真的是王!——山越族的两代宗帅,江梦岚和刘明峪。
刘明峪精赤上身,虽只十六岁,却也抖着一身彪健充满活力的腱子肉,两脚一分,扎了根似的站得山稳,两根鼓槌上下翻飞敲得虎虎生风。江梦岚披散的长发,身着民族特色的两片衣,露出两截莲藕般的雪白臂膀,也是双持鼓槌,绕着儿子疾步游走,从头上、脚下、或翻身、或跃起,做着各种高难度击鼓动作,身姿矫捷,翩若惊鸿,令人叹为观止。
台下无数的山越百姓迎合着震天的鼓声,在场地上尽情高歌欢舞,那潮水般的欢呼,如同大海狂啸一般。
这便是山越族传统的承袭大典。——这段铜鼓舞跳罢,刘明峪便正式从母亲手里接过了“宗帅”的位置,统领整个山越族,这才成为真正的山越王。
鼓,是山越人最重要的祭器,每一个家庭都有两面传家铜鼓,且有公、母之分,跳舞时,它们各分左右,中间夹一大皮鼓,皮鼓主奏,公母铜鼓伴奏,别有一番韵味。山越人相信祖先的灵魂凝聚于此,当鼓敲响时,就能与祖先的灵魂沟通,并能够得到赐福。因此,但凡重要的祭祀庆典,必要摆这群鼓大阵,祭告山越先祖。
此刻,作为承袭大典的“特约嘉宾”,大楚太上皇陛下正坐在观礼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妻儿的表演,不时发出赞赏的惊叹:“难怪了,双刀双剑双枪,他们都爱用双持的兵器,原来根子在这里!——鼓槌!”
在他的两侧,四位“太妃”依次而坐,分别是林子馨、察丝娜、兰儿、紫菀。——刘枫选择退位云游天下,同时也给了这些女人们一次新的选择:“走”还是“留”?悉听自便。
太上皇后周雨婷,理所当然地选择留在长安辅助儿皇帝执掌朝政;明月也任性地选择帮儿子掌军一段时间。红鸾更不用说,刚从乾体港出海,远赴东瀛辅佐“远东王”刘明轩去了。
好吧,说起来确实挺没脸的,虽然是暂时的,可这毕竟是一个令人万分沮丧的结果:但凡有儿子的女人,这一刻统统叛变。——事先一点儿商量也没,随随便便就敢退位,臭男人去死!
刘枫有苦自知,笑纳了。
此时鼓舞正值巅峰,台上母子二人四根鼓槌,以惊人的速度敲出了一连串叠击,仿佛就是一头大象在这里,也要被他们噼里啪啦剁成了饺子泥。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群鼓相合,鼓声铺天盖地,让人的心都跟着狂跳起来。
刘枫也听得热血沸腾,脸色涨得血红,不由自主用力鼓起掌来。——这可不是他早已看惯了的宫廷歌舞,也不是洋溢着一脸灿烂假笑,敲敲打打吵吵闹闹的威风锣鼓,更不是后世旅游区那些不知哪里找来的中年妇女,穿上民族服侍蹦两下的那种所谓的“民族歌舞”。
神情!他们神情中透出的,是那种发自灵魂深处近乎神圣的投入感,用句时髦点的话,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是用生命在擂鼓!
林子馨看看他脸色,又望一眼台上敲得拧眉怒目的江梦岚,噗嗤笑道:“你且得意,小心梦岚下来收拾你!”
紫菀也笑:“就是就是!——人家前脚刚送儿子回合浦,你转身就退位,才一眨眼的功夫,贵妃成了太妃。——这是好称呼么?听着好听,其实是个坏意思!皇后娘娘也说了,历来太后啊太妃啊,那都是……都是寡妇!”
兰儿更是起哄:“更要紧一头,你退位了就云游天下跑得没影儿,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通知江姐姐,她呀,还以为被你始乱终弃了呢!——嘿嘿,一会儿有你好瞧的!”
配合着这句话,那鼓声轰隆一响,嘎然而止,全场寂静了片刻,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在那吼声中,江梦岚将手里的两支鼓槌,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刘明峪。——这面巨鼓,还有那对鼓槌,都是宗帅身份的象征,类似玉玺的存在。
刘明峪跪地双手接过,随后起身高举鼓槌,接受族人们的热情欢呼,仪式到此结束。——谁也没有发现,江梦岚不知何时下了台,又不知何时顺手抄起了儿子换下来的那对鼓槌——直奔观礼台!
“丑鬼!看打!”
江梦岚一个筋斗翻上观礼台,左右一扫,瞬间就盯准了居中正坐的太上皇,二话不说,一声娇叱举槌就打!力劈华山!
“爱妃好久不——哎呦!”
刘枫笑着起身,笑着迎去,却突然当头挨了一鼓槌!——剧痛中这才慌忙闪躲,又哪里及得江统领武艺精妙,手里也没个招架,顿时左右见拙连连中招,被打得抱头鼠窜好生狼狈。女人们唧唧咯咯笑成一片,大叫“活该!”。
一连抽了二十七八棍,刘枫已被揍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直哼哼,江梦岚却突然扔掉鼓槌,扑上去抱住男人,哇地一声自己哭起来:“半年了!整整半年了!——你今日才来找我!?”
是的,太上皇云游天下来去无踪已经整整半年了。谁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又去过哪里,将要去向何方。却也不担心他老人家的安全,以张凤清为首,整个随风堂都被他带在身边护驾。当然,有时候也不光是护驾,少不得也要兼顾些“行侠仗义”的份外事。
这半年里,大到贪官害民,中到强梁剪径,小到家庭暴力,五湖四海都有太上皇“卧龙令”出手的痕迹,仿佛一个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侠客,专管天下不平事。以至于全国的犯罪率直线下降,贼匪盗寇彼此相见,无不善意地提醒对方:“太上皇出没,小心了!”
于是,这一路游山玩水浪迹天涯,晃荡了半年才到达岭南,中间也没个音讯。这就难怪江梦岚当场光火,痛打“负心汉”了。
“好啦,我这不来了么。”刘枫嬉皮笑脸地安慰道:“,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哭了,啊。”
江梦岚本就是个极坚强的女子,此时发泄了一通平了心气,顿时就把泪收了,起身与其余的姐妹们见礼。待得看清“少了”的几位,明白了,转向刘枫笑道:“你以为,我也会像她们一样,守着儿子不要你这丈夫了,对么?”
刘枫眨眨眼,奇道:“不是么?你的性子,不是历来最重视山越一族么——啊,难道……难道你肯跟我走!?”脸上不禁露出惊喜的笑容。
江梦岚深看他一眼,忽然手指台下,说道:“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众人便顺着方向看去——不知何时,鼓舞已撤去,人群围成了一圈,全都跪着,中间则是九头壮硕的公牛,全都捆紧了四蹄栓在木桩上。刘明峪手持一把巨大的斩刀,高高举起,重重挥下!——他正在杀牛!
刘明峪虽然没有继承神力,却也生得身精力猛魁梧结实,这一刀下去,那牛立刻哞哞叫着倒了,复一刀,便斩下了牛头。每一头牛边上站着的都是族里有头脸的宿老,红蛇头人为首,随着山越王的动作,一起出刀,刀刀见红!
这一刹那,场面血腥残忍,极为震撼!四面都是哭声,就连刘明峪自己,也是泪流满面,泣泪挥刀。
“这是做甚么?”刘枫大奇也大急:“别价!牛耕地的,杀了糟蹋!赶紧的,别杀了,一头够我吃的了……”
话没说完,又挨了江梦岚一巴掌。刘枫捂着脸委屈道:“打我做甚么?这牛……不是用来招待我的么?”
“呸!”江梦岚没好气地啐了他一脸:“吃吃吃,吃死你!鬼才杀牛招待你!——这是我族的‘砍牛’仪式,是葬礼!”她说着,脸色忽然黯淡下来,喃喃地说:“这些牛,就是我!——这是我的……葬礼!”
“葬礼!?”
这时,刘明峪恰好杀完了牛,把刀一扔,放声大哭:“娘啊!把您的牛领去吧,您放心地去吧……”
数万人一起磕头高呼:“宗帅大人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