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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吃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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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聪不曾料到薛真卿竟会这么快折返回南城门,甚至还将他方才脱口而出的嚷嚷听去了大半。冷不丁吓得打了一激灵,稍一缓神,随即又喊了声:“先生听岔了。”

    丁聪说完撒腿就跑,他生怕被薛真卿拉住问个究竟,而自己却现编不出一个像样的说法……也更怕薛真卿这个人。

    他的主子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在南疆战场能舍命为主子挡下毒箭的人,竟是这场庐阳疫病的始作俑者。

    熟悉的人、信赖的人忽然换了张嘴脸,作起恶来,那才叫一个可怕……蒙了张秾丽动魄人皮的女鬼,那才叫一个可怕。

    方才那事儿,如果换作是别人告诉他的,他断然不会相信,还会将那人骂个狗血淋头,骂他挑拨离间、骂他背后中伤。可今天是他自个儿亲耳听见的。

    包头巾的男人背对着他,看不清长相,但那一口夹杂着浓重蜀地遂宁地方口音的官话和魁梧的身形他似曾相识——当年随慕容成岭前往老君山营救裕王回朝的路上,他还曾在皋城驿站里还吃过那人烧的肘子。

    那人便是此后在皋城抗疫中立功,论功行赏,被招入庐阳当上祁阳宫宫中御厨的百里奉公。

    丁聪赶到的时候薛真卿和百里奉公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俩人似有过争执,压得低低的声音不时会突然响上那么几句,复又克制地继续低下声去,两人语速都很快,不过,丁聪躲在树冠上最后还是听见薛真卿说了那么一句:

    “庐阳疫病扩散,百里叔您分寸拿捏得不错哈。”

    丁聪没有看见薛真卿的神情,若能看清薛真卿当时的表情,丁聪就会明白,薛真卿不是夸赞,而是正在责备百里奉公罔顾人命。

    这次庐阳疫病来得蹊跷……

    对于几位因摘星楼坍塌案掉马的大员来说,却是时机卡得恰到好处——

    三法司的堂官、要员病倒大半,剩下各衙门的人手也要为抗疫和朝廷其他政事奔忙,他们几人的案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押后再审”。

    审查这事儿向来最怕猝不及防,“押后再审”于六王爷慕容烨、户部工部郭、周两位侍郎为首的那几位涉嫌官员来讲便等同于有了运作的时间和机会。

    慕容成岭曾经将庐阳疫病的爆发同这几人联系在一起过。

    不过,后来太医院查明疫病源头来自东宫,而太子慕容恒峰发病之际,那几位禁足府中的正禁足府中,收押刑部大狱的正收押大狱,躺在医牢的那位更是整日里命悬一线,根本没有接近东宫毒害太子的可能。

    慕容成岭又将嫌疑推到大牢里头林邑药师范文觉和大燕朝中与他暗地勾结的那位身上,不过,林邑药师他们这样做的动机又立不了足。

    有动机的没有作案时间和机会,有作案时间和机会的却没有动机……庐阳疫病的突然爆发,一切看似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不过慕容成岭同丁聪说过,他始终坚信庐阳疫病不可能无端端自己而起,定是有人故意扩散。

    慕容成岭如此推测的理由是,当年皋城疫病为林邑蛮子在平南军的水源中投毒,慕容成岭为了不把疫病带进庐阳皇都,这才停军皋城、封锁皋城。

    那年皋城疫情又以胡老太医和成百上千平南军将士的性命,以及皋城一城的繁荣为代价将疫病彻底扼杀。

    皋城疫病是外来的病源,并非大燕原发病种。

    而皋城疫病早被彻底掐灭,不会无缘无故又在庐阳生根蔓延。所以慕容成岭十分确定庐阳疫病是人为造成。只是苦于不知幕后之手是谁,以及他们这样做的目的。

    今天薛真卿和百里奉公被听去的零星几句谈话,把丁聪的回忆全部勾了起来,慕容成岭当时同他说的那些推测此刻全部一一浮现脑海。

    丁聪猜不出薛真卿和百里奉公毒害太子,并在庐阳扩散疫情的目的,只道兹事体大必须马上报告秦王。

    于是借了羽林卫一匹快马就往流觞院方向急奔而去。

    薛真卿望着丁聪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转回头去向羽林卫镇抚询问了秦王的去向,得到镇抚的答复后,颔首略一思忖,便好整以暇安步当车地也往流觞院方向去了……

    庐阳封城之后,一切按照战时巡防戒备,也取消了“除了朝廷急报,城镇之中不许跑马”的规定。

    丁聪一路风驰电掣踏马扬尘,脑海中则思绪翻飞,完全没有留意到头顶之上有一只他颇为熟悉的黑色“大鸟”飞过。

    为赶时间,丁聪偏开官道拐进民巷抄近路。

    谁知,丁聪这一拐进民巷,便不见他再转出来。

    ……

    百里奉公回宫路上收到薛真卿的木鸢传信,按照薛真卿的指示,先丁聪一步在这民巷里埋伏着……

    凭薛真卿对丁聪的观察和了解,她知道这个半大小子平时最是贪玩,一有机会就会打牙犯嘴,心里头又藏不住事儿,什么情绪都在脸上写着。

    今天丁聪见着她时的态度迥异于平常,一副避之不及又有些恐慌的模样……又着急打马赶路……看来定是知道了些什么与她有关的秘密,急着去给慕容成岭报信儿。

    “莫非适才在南城门那儿和百里叔的谈话被丁侍卫听了去?”薛真卿冰雪聪明洞察秋毫,立即觉察出了问题所在。

    “也怪我不够谨慎,丁聪可是慕容成岭麾下首屈一指的斥候,最擅长打探侦查。有他在场,我居然看到百里叔一语祸及两条人命便按捺不住,当场跑去质问。定是那时被丁聪发现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薛真卿当机立断紧急通信百里奉公,让他在半道上截住了丁聪。自己则往秦王所在的流觞院走去。一路上又在胸中精心编排了一出戏,准备去流觞院演给慕容成岭瞧瞧。

    ……

    庐阳封城之后,所有商铺、酒肆、饭庄全部歇业,流觞院里也没了从前的贵客盈门、高朋满座的热闹喧嚣、富贵逼人,变得冷冷清清的。

    流觞院大门上的封条不知何时已被揭去,薛真卿推门踏进流觞院大堂的时候,正瞧见青玦妈妈拉着慕容成岭从二楼雅间下来,喜笑颜开地将银两收进袖笼,招呼着楼上两个衣衫不整、云鬓凌乱的姑娘快下来送送贵客。

    “原来这流觞院明面上遵从朝廷命令歇业关张,暗地里依旧有贵客登门啊!”

    薛真卿不咸不淡、阴阳怪气地嚷完一句,又开口继续说道:

    “青玦妈妈打了一手好算盘,这个时候既不怕染上疫病,也不让姑娘们趁机歇歇,更不怕朝廷怪罪……这是要趁着抗疫封城,把庐阳城里恩客们的生意全部包揽了呀。”

    慕容成岭没料想薛真卿会跟来这里,更没有想到薛真卿会误会了自己,竟将他归为“庐阳恩客”一类人,他下楼的脚步一顿,微微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怎么同薛真卿解释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已经决定不论薛真卿出于什么目的利用自己重回庐阳,他都要将她剥离出大燕朝政,然后带她离开这个是非地,护她余生安稳周全。

    那么,慕容成岭今日看似流连勾栏来到流觞院寻欢,实则暗查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幕后黑手一事便不能同薛真卿讲明。

    正当他为难之际,只见青玦妈妈笑逐颜开甩着帕子,热情洋溢地开了口:

    “诶呦,薛公子啊!稀客稀客!好久不见!身子可好?我们楼里上上下下可都惦记着您呢!”

    “姑娘们啊这是日夜盼、夜也盼,就盼望着您什么时候还能大驾光临。”

    薛真卿目光扫过慕容成岭,又直勾勾地落在他身后两个衣衫凌乱的姐儿身上,淡淡回答:

    “妈妈您也太过抬举小可了,有秦王殿下这样的贵客光临,您楼里的姑娘们哪里还会拿正眼瞧我这种需要仰人鼻息的穷书生?”

    青玦妈妈笑声琅琅:

    “诶唷,薛公子说的哪里话,大家可是真心惦记您呢!”

    “自从周侍郎接了监造摘星楼的活儿以后,您们几位可是有日子没来咯!”

    “这不是秦王府的师爷囊中羞涩嘛,”薛真卿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慕容成岭一眼,继续说道,“没有周侍郎做东、郭侍郎请客、丞相家的陈公子相邀,我哪里来得起流觞院?”

    接着又低声冷笑一声,揶揄道:“不像秦王殿下大手笔,一次就要点上两个姑娘。诶,要知道,这流觞院的红姐儿可都是一笑值千金的主儿。”

    薛真卿言语里夹枪带棒,慕容成岭的脸上阴晴不定。

    见状,青玦妈妈笑眼弯弯又打起圆场道:

    “对了,上次花魁诗赛,公子拔得头筹,但因着一些事情没能见上花魁初荷,今天就给您补上。”

    青玦妈妈说着便对秦王慕容成岭福了福,将他交给身后的姑娘们,自己则快步下楼小跑着,前来招呼薛真卿。

    就当青玦妈妈的纤纤玉手将要扯上薛真卿衣袖的瞬间,薛真卿明显颇为鄙夷地避开了她的拉扯,冷声说道:

    “妈妈这是说笑了,庐阳封城,朝廷有令,除了药铺和医馆之外,其余任何业种全部歇业,我可不敢违令,叫花魁娘子作陪。”

    “若今天非得在流觞院里有花销,才能在青玦妈妈这里过关的话,小可倒是想见见秦王殿下冒着违抗朝廷命令的风险,不惜知法犯法也要见缝插针跑来这里宠幸的姑娘。”

    青玦妈装出一副“总算是咂吧出醋味儿来了”的表情,恍然大悟般,回头看了看秦王,见他一副为难踌躇的表情,又恍然大悟般转回头去冲薛真卿满脸堆笑道:

    “这……不合适吧,姑娘还在更衣……”

    “妈妈!”慕容成岭喝住了青玦妈妈继续往下说。

    可是,向来长袖善舞的青玦妈妈此刻却话赶着话,跟勒不住马似的,脱口又道:

    “薛公子您也是男人,不管喜好哪一口,也不该僭越管起自家主子来吧。要知道这庐阳一封就是几个月,城里的官人哪个不是憋闷得慌?”

    “来奴家楼里排遣排遣也无可厚非吧。”

    “薛公子您也是男人,不管喜好哪一口,也该体谅体谅自己主子啊。”

    “封城以后,偷偷来奴家这里的达官贵人不少,没您这样吃味儿的。连六王爷府上娶了‘河东狮’的大总管,也没见他家的婆娘跑来奴家这里吼上两声啊。”

    “我看呐,都怪秦王殿下平时对‘下面的人’太过仁爱,宠得没边儿,都养出脾气来了……”

    一连两次提到“薛公子您也是男人,不管喜好哪一口”,又重重咬字“下面的人”,一语双关奚落了扫了秦王雅兴、搅黄她生意的薛真卿;又似替贵客慕容成岭出气、帮他教训下人。

    慕容成岭并不领情,向来文质彬彬和颜悦色的秦王此时铁青了脸,怒斥道:“住口!本王看来,眼下僭越逾矩的倒是青玦妈妈!别忘了你的身份和本分!”

    薛真卿已从方才与青玦妈妈的唇枪舌剑中得到了足够的信息。

    于是,她佯装气急败坏挂不住脸面的模样,与一个老鸨子计较着反唇相讥道:

    “掌院妈妈说得在理,不过,恃宠生骄的不是在下。”

    “倒是您仗着有庐阳各位达官贵人捧场,今朝又得皎皎君子的秦王殿下撑腰,这看人下菜碟的本性倒是暴露无遗啊……”

    “呵,这庐阳第一青楼流觞院的待客之道也不过如此。”

    说罢,薛真卿冲慕容成岭一揖,转身夺门而出。

    慕容成岭没有想好如何向薛真卿解释,但看到她被青玦妈妈奚落的模样,不由得胸中一紧,心脏怦地撞了下胸腔,撞得自己生疼……

    不假思索地也跟着跑了出去。

    只先后差了几步而已,薛真卿不知钻进了哪条巷子,不见了人影。慕容成岭只得回府等人自己回家,谁知这一等一直等到了月上柳梢,也不见佳人回转。

    “丁聪呢?”慕容成岭询问府中下人,众人皆表示没见着回来,慕容成岭想差遣丁聪去打探薛真卿的行踪,这才发现秦王府这一天内竟是连着丢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