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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谷为陵回的是没有人的千年前。
这件神物更像是留住了一个空荡荡的世界,有天地辽阔,山水万千;有四季分明,晴雨冷暖;甚至有星罗棋布的城镇村落,然而既无人,也无妖,更无异族,没有一切纷扰复杂的因缘。
可寄梦还是在古老的床铺上睡了一场许久不曾有过的好觉。
醒来时,一室璀璨阳光,她朦朦胧胧地推着被子坐起来,一眼便望见令狐羽坐在窗下闭目静修。
似是发觉她醒了,他睁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小会儿。
“这样穿着挺合适。”令狐羽的语气从未这样舒缓过。
寄梦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穿的还是他的衣裳,袖子长长地拖下来,甚至能遮住膝盖。
该道个谢,他救了她与师兄。
寄梦刚起身,便听他又道:“好些年没这么清爽过,再听不到神魂契聒噪。”
她轻声道:“我听你叫他‘先生’,又自称弟子,他为什么要下神魂契操控你?”
令狐羽淡道:“他有很别致的野心,被我无意发现了些许秘密,怕我说出去,索性操控我同流合污。”
寄梦停了一会儿,终究直白地问道:“找思女生孩子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被他操控?”
令狐羽瞥了她一眼:“我若说是被操控,你更能接受?可惜是我自己的主意,原以为先生要阻止,想不到他跟我将计就计,多半是想趁念头融合时把神魂契打进去,造个能受他操控的盘神丝有缘者出来,我岂能让他得逞。”
他直白说出念头融合难免让她尴尬,提及盘神丝她又不晓得是什么,大方承认自己的意图又叫她隐隐失落,她半晌不知说什么。
或许因着神魂契被挡住的缘故,令狐羽的话明显多了不少:“若能借此机会将盘神丝缘分落在自己身上,倒也不错。”
寄梦问道:“什么意思?”
令狐羽眯起眼,说得毫不犹豫:“我会用孤莲托生,将你所有的念头与我所有的修为转去腹内胎儿身上,分娩时再投入神魂,这样便能破解神魂契,也比现在的我更厉害。”
寄梦倒退两步,面色煞白:“所有念头……你是说……”
“不错,孤莲托生正会要你命。”令狐羽看了她一眼,“你死了我会替你立碑,就是要等几十年。”
他怎么能把蹂躏旁人性命的残忍事说得如此风轻云淡?
寄梦骤然垂下头:“所以你还是……想叫我死。”
令狐羽缓缓道:“之前是。”
她转头看他,冷不丁一只香囊丢过来,正是当日她给他的扶桑树叶香囊。
“去看你师兄吧。”令狐羽合上眼继续静修。
徐睿这次醒得很快,得知她要与令狐羽同行,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却还是平静地接受了:“是师兄没法保护你,他若能护你周全,那再好不过。但此人言行难分正邪,我担心他有朝一日还是要迫你怀孕生子。”
寄梦有同样的担忧,不过她已让徐睿操持太多,只含笑道:“我还不至于被常人纠缠住念头。”
徐睿多半从她语气里听出了什么,黯然移开视线:“你对他……也罢,我只盼你过得随心些。那石屋在何处?我先回千年后,不知蜂妖姚姑怎样了,有些担心她。”
无论寄梦怎样挽留,徐睿还是坚持离开,送别之后,她心情沉郁,只静静望着纸飞马蹄下掠过的山石发呆。
身后的令狐羽忽然说道:“走,去云雨山。”
他简直行动力卓绝,说走就走,半点不耽搁,黄昏时当真赶到了千年前的南之荒云雨山。其时正值金秋,云雨山在霞光中几近五彩斑斓,红一层黄一层绿一层。遥远的崖边,高大的栾木秀于群木,嫩青叶片随风飒飒作响。
寄梦头一回见着现实中的云雨山与栾木,一时看得入神,身后的令狐羽又道:“这里不错,有中土东南山水的味道,我还当大荒山水都野蛮不堪。”
寄梦觉着他话里应当没恶意,但也没什么好意,便温言道:“大荒很辽阔,还会有很多好看的地方。”
因觉他一直盯着自己,她便询问似的望着他。
霞光落在他发间眼底,也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令狐羽移开视线,低声道:“人倒是不野蛮。”
五十三年前的凉爽秋日,寄梦在千年前的大荒,见千山,行万水。
与令狐羽同行。
茫茫天地,只在书上读过,却是头一回见的美丽景致,人世间仿佛与他们有关,又仿佛与他们无关,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寄梦和令狐羽。
寄梦开始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唯一有些忧心的是那个神魂契,它似乎越来越不怕她毫无杀伤力的念头,那位先生对令狐羽穷追不舍,势在必得,她于是每隔三天便要替令狐羽重新覆盖新念头。
寄梦曾担心令狐羽会对此感到厌烦,每天被别人的念头入侵识海总归不大愉快,可是她分明看着他的识海从一片血腥浑浊变得清澈,时常有云一般柔软的情绪萦绕。
他喜欢这样。
那是个飘雪的清晨,寄梦一如既往轻轻捧住令狐羽的脸,将额头抵在他额上,把念头缓缓灌入识海。
他的念头有刀一般锋利的气息,向来被他整齐乖巧地藏在最底下不动弹,今天却偏偏动了,晃晃悠悠毫无杀气地向她的念头飞来,绕着打转嬉闹。
寄梦没有闪躲,只继续潜入识海深处,寻找他的神魂,他的念头忽然便轻触了一瞬,一触即离,浅尝即止似的。
她一下睁开眼,便听令狐羽低低笑起来,不知是得意还是宠溺:“毫无防备。”
寄梦盯着他的眼睛,他并未避让,眉眼里蘸满笑意,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忽然想起徐睿的告诫:我担心他有朝一日还是要迫你怀孕生子。
不会。心底有个声音骤然响起,令狐羽不会。
寄梦轻道:“你希望我防备你?”
飘絮般的雪片倒映在令狐羽清澈漆黑的眼底,他忽然抬手,指尖抚向她眉间,低沉的声音里像是藏着柔软的云:“在荒帝宫我便时常想着把你拐跑,看来令狐羽的胆子并未如传说中那么大。”
她忽觉感慨万千,她也曾暗暗期盼,这位遥远地方来的年轻男人能够带她脱离牢笼,去向遥远的地方。
那么早就已开始。
五十二年前的深冬早春,思女寄梦想和令狐羽永远在一起。
念头又如水波般荡漾开,日光透过窗楹,浅浅落在寄梦头发上,她摸了摸隆起的肚皮,喜悦而无奈:“可惜深谷为陵这件神物太古老了,凡有修为者都能用,所以残存的神力非常少,过了快一年,石屋就渐渐凝聚不出,我们在千年前能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经常要与南荒帝的追杀撞上。”
另有一件意外降临,虽然令狐羽一次都没有注入过念头,她还是有了身孕。
得知情况的徐睿匆匆穿过石屋来到千年前,平日端方稳重的他,头一回口不择言:“我就知道他心怀叵测!这是吃你性命的孽种!除了令狐羽,没有人盼着她来世上!”
寄梦柔声道:“有我盼着。”
“你……”徐睿目中泪光闪动,说不出话。
“我以前也不知道思士思女如何与常人繁衍,现在却有些明白了。”她轻轻吸了口气,“师兄,你仔细看看我,是不是变了不少?”
她时常揽镜细细观摩眉梢眼角,与曾经的思女寄梦是同一个人,又不全然是。仿佛跌落人世间,她有了更加细微深刻的喜怒哀乐,更多了无数向往与渴求。
想一直和令狐羽在一起,朝夕晨昏,岁岁年年。想与他走遍千山万水,时常见新鲜景色。想和他体验真正的人间烟火,在没有人认识的街道上携手慢行。想要的有太多,盼着令狐羽能够给足全部,思女的神魂意念有这样强烈的渴求,便不复是曾经不妻不夫的司幽国族裔。
这是她对令狐羽的心甘情愿。
“我未必会死。”寄梦笑得温和,“她一定是个好孩子。”
蓁蓁一定是好孩子,一次都没折腾过她,尽管在千年前能待的时间越来越短,奔波的日子越来越频繁,她也没闹腾过。
终于连徐睿也相信她真的可以顺利生产,母女平安。
寄梦开始尝试用遗玉给尚在腹中的蓁蓁留些念头,无论她能不能亲手将孩子抚养成人,有些事想让她知道。
虽然她父亲恶名昭彰,可实际另有隐情,寄梦爱上的绝不是魔头。母亲也不是传说中与魔头私奔的南荒帝宠妃,她叫寄梦,是司幽国最后一个思女,曾对世间有过天真的幻想,令狐羽替她圆满了大半。
思女寄梦曾有一块自己的遗玉,只是装了太多抑郁情绪,她希望留给蓁蓁更全面的东西,于是寻了块崭新的遗玉,将多舛却又幸福的时光托付念头传达给她。
有道身影走进房间,寄梦向他招手:“我在给遗玉交代说给蓁蓁听的话,你有什么想说的?”
身影变得清晰,眉眼妖娆,长发如丝,正是令狐羽。
他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肚子,动作很轻柔,低沉的声音也很轻柔:“有话以后可以亲自说给她听。”
他们还有长长的美妙日子,会有说不完的话,不必急于一时。
念头骤然断开,只得一片漆黑,寄梦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蓁蓁,神魂契出了意外,母亲和父亲只能在这里和你道别。我们努力过,却还是差了一步……你是好孩子,和你无关……我把你托付给师兄徐睿,你一定要好好长大,长成又厉害又漂亮的姑娘。”
“我们把最好的都留给你……念头你父亲已经替你打磨好,还有修为……他的苦我们绝不让你体会……蓁蓁,母亲和父亲彼此相爱,也爱着你,我们走过许多地方……真想带你去看看……我和你父亲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火光冲天,最后一幕,令狐蓁蓁只望见令狐羽俯在浑身是血的寄梦身上,像曾经许多次,她为他灌输念头抵挡神魂契,轻轻捧着他的脑袋,额头抵着额头。
一切光影消失殆尽,令狐蓁蓁眼前一片模糊,茫然四顾一圈,很快就被一双胳膊紧紧抱入怀中,眼泪一股脑抹在他衣襟上。
秦元曦的深色衣裳,真的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