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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华工们挑土到湖底筛洗锡沙,下了一层又一层,下去了就不能抬头往上看,一抬头就会心虚会胆寒,腿脚就打颤。湖底的沙子很扎脚,五斤和天成他们一起淘洗筛沙,收工时带工头要检查每个人筛出的锡沙量,谁都顾不上说话,否则会完不成量,完不成量就不能收工。所以是各人干各自的活,但是必竟有伙伴在一起,心里就踏实了。筛出来的锡沙往上挑便是走在半米宽的木板上往上走,天成再提醒五斤:只看自己的脚下,踩稳。五斤点点头。
这样顺利的过了许多天,胆子也练出来了。可是五斤的脚出问题了。赤着脚泡在锡湖含金属的水里,久了皮肉就会刺痛,华工们不知道那是受腐蚀的,很多老华工因此得了“烂脚病”。五斤的脚在来巴力的路上被斧头砍伤过,当时亏得有古农找来草药给他包扎了,伤口的肉慢慢合上了,但还是嫩肉,每天在矿湖里泡久了,开始是皮肉刺痛,慢慢地就烂了,皮肉绽开,每晚都痛得他在睡梦里哼哼,他自己不知道,因为太疲劳,睡得很死,是三牛发现的。三牛问他做什么梦,想家了?五斤才说脚烂了,痛。大家一看五斤的脚,是不能再泡水了。三牛便替他向带工头求情,给五斤换个工种。带工头立即板起脸:在巴力里从来就没有要求换工种的,让干什么就是什么,这是规矩!你干不了,可以歇工,我记下来扣工钱就是。五斤只好忍住痛照样下湖淘锡沙。
创口的肉化脓了,收工后,大家说这样下去真不行,进第和三牛商量着去找隆帮李要点药。隆帮李来看了看五斤的脚,他心里明白,得了这种烂脚是没法治的,最后甚至丧命,但是他却不以为然的说:老客里也有烂脚的,人家都照样干,你怎么那么金贵?巴力里没有药给矿工,除非自己买,我这里可以赊账。进第和三牛说:好,那就赊账。巴力里根本没有对症的药,隆帮李给的是一小瓶碘酒。烂皮肉一沾上碘酒,那烂的地方冒着泡,五斤痛得直跳,他们一看,不行,这是什么药?烂得更厉害了。找隆帮李,他什么都不答理。
第二天上工,带工头发现锡湖“冒水”了,下层已经淹了十几米,他也没有主意了。这时,巴力黄来巡查,他板着脸把带工头训斥一番:蠢货,还不赶快搬水车来。巴力头知道如果不戽水,继续让水冒着,矿湖就有被淹的危险,不但前功尽弃,连锡沙都采不到了。以往发生这种情况必须立即戽水,那时没有抽水机,湖底“冒水”就用中国农村踏水车的老方法,把踏水车一层一层地重叠着,人用脚不停地踏水车,把水从百米深的湖底戽到地面上。别人踏水车脚也会酸痛,五斤那只烂脚勉强的踏水车,每踩一下都痛得钻心,他忍着,忍着,到后来,那条腿也麻木了,不再觉得痛了。
收工后,大家问他怎样了,五斤说能挺得住。回去一看,小腿肿得像根木桩,可是他必须咬牙挺住。再干一天,五斤脚背的肉发黑了,带工头还是不给他换工种。他踏水车明显的慢了下来,带工头的皮鞭便抽过去,五斤大叫一声从水车的扶手上摔下去,身体在空中翻了个跟头重重地砸在几十米之下的另一层,他抽搐了几下就昏过去了。华工们齐声喊起来:快救人呐!他们蜂拥过去,带工头吼叫着:都给我干活去!没有人听他的,带工头的鞭子抽在他们身上,也不管用了。三牛、进第和天成都对带工头说:快救人,出人命了!他们把五斤托起来,慢慢地抬到地面上。过了许久,五斤才睁开眼睛,他另一条腿骨折了,他痛苦得直锤打自己的胸口,已经欲哭无泪了。
带工头一看人没死,便说让他一边呆着,你们得去干活。一直到收工时,三牛他们把他抬回去。
隆帮李来了,大家求他给五斤医治,隆帮李说:医治?要花多少钱治!扣工钱你也没有钱扣呀。
面对着五斤的伤,大家都毫无办法。
大家都睡下了。五斤的断腿钻心的疼,虚汗流了一身,他想爹想娘想家,原想出洋能给家里挣来糊口的钱,谁知却落到这般地步!迷糊中好像回到家里了,看到娘和爹,娘看到他进了门颠颠地跑过来,高兴地说:五斤,你那么快就回来了?五斤想伸出手拉住娘,却抓空了,哦,自己还是躺在这不知什么所在的隆帮里,原来烂了一只脚,如今连那条好腿也断了,欠的债何时才能还清?这样拖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活着还不如死,娘,爹,我无法给你们送终了。他稍动一下身子,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抽动着全身每一根神经,他用尽力气侧身滚下地,艰难的爬着,摸摸索索摸到了干活的锄头,拿起来对着自己的伤脚猛砍下去,把那只烂脚砍成两段,血流如注,他痛得大叫一声,昏死过去。所有人惊醒了,看到地上的五斤倒在血泊中,慌忙把他抱起来,有的大声呼叫来人,救命啊。五斤慢慢睁开了眼睛,恍惚中他看到了三牛、天成、进第的脸,他微微张开了嘴,用很微弱的声音说:谢谢你们对我的关照……天成说:五斤,你为什么想不开呀……五斤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回,家……你们,期满了……必须,离——开……这里……
五斤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飘起来了,他飞过大海,飞回家了,娘和爹坐在门边,才会走路的儿子张开双臂迎着他跑来……
一个华工看了这场面,突然凄厉地大叫一声跑出隆帮,抱着一棵大树悲沧地痛哭,并不断地捶打着树干,人们听到他哭喊道:我们都会死在这里,都会死在这里……没有人去制止他哭,人们陷入无声的痛苦和对命运的恐惧之中。
隆帮李铁板着脸来到屋里时,五斤已经断了气,他还睁着双眼。天成抱着五斤的身躯哭了:五斤,你是死不瞑目啊。隆帮李问了发生什么事,说了句:自作自受,你们几个把他埋了。三牛和进第给他合上了眼,穿上了衣服,系好衣扣,用他身下的席子把他裹起来,隆帮李说:席子得留下,他欠的债还无法还清呢。三牛说:连张旧席子都不给,这也太过份了吧?隆帮李看到周围的华工个个怒目相对,便说:好,好,他的账就算在你们身上。
第二天,巴力黄把隆帮李和带工头们叫去训了一通:我顾不到的地方你们就出事了!都是蠢货,谁叫你们收工后还把工具留给他们?这帮猪仔只要手里有工具就会寻事,自杀、打人、造反,我看得多了!还有你,他指着那个带工头,骂道:奥达乌当(otakudang,虾脑袋。是当地骂人的话,因为虾脑袋里都是它的排泄物——屎,骂人是虾脑袋是比骂“蠢驴”“蠢猪”还更甚的。)!早给他换个工种不就可以避免了吗?让你们监督不是往死里整,全整死了,你我都拿不到钱!
此后,一收工,带工头就把所有干活的工具收回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