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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丹戎班兰是勿里洞锡矿公司的所在地,这里最早开发,所以埠头比岸东、玛纥和新及都大,矿区也大,丹戎班兰矿区的规矩和其他矿区一样,只是锡湖和锡窑的数量更多,矿工人数自然也多。
玛纥对换来的四个矿工被分散,两位老客分在不同的锡窑,秋水和大刚分到号锡湖,他们根本就见不到受伤的弟兄,他们知道受骗了,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木鼓一响就得起床上工,隆帮头知道他们是因为闹事才被对换的,所以管制得更严,动作稍慢点,鞭子马上就抽打过来。秋水和大刚只好低着头,每天像牛马一样干活。
日子在没有声息中度过。几度听到爆竹声响,精力和血肉就这样悄悄地在这个地狱里被抽干。老客的隆帮里死去了多少人,没有人记住他们,抬走了,埋了,就有新来的契约华工补充,他们又走着老客的路。矿工之间要相互熟悉了才会交谈,平时人人干活都累得一躺下就不想说话了,而上工时更不能说话的,矿工们都变得只会做工不说话了。
那天,秋水和大刚挑泥下到锡湖里淘洗,一位个子瘦小的兄弟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冲洗锡沙,矿工的年龄很难猜准,因为每个人都是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看样子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这样的矿工就是在巴力里呆了有些年月了。看这位小兄弟的模样就知道是还没有真正成年就来矿区干活了,所以个子永远都长不大。他经常眯起眼睛,锡沙是否冲洗够标准也看不清,他得小声问身边一个年纪比他大些的伙伴:登贵哥,你看可以了吗?
淘洗锡沙是有标准的,矿区里规定锡沙中含锡成份需在6.%以上才算数,成份在6.%以下不算数*,每天上交的锡沙都经过检查,成色不够的,矿工还得返工,每天的数量和质量没有完成就不能下工,很多矿工必需干到天黑才能离开佛朗。
*据卢秋生回忆录。
叫登贵的矿工会告诉他可以了还是需要继续筛。小矿工突然说:我的眼睛,突然全黑了……登贵很不安地说:带工头在那里盯着,你还得装着淘。登贵知道,如果停下手,带工头的鞭子马上会抽过来。过了一会儿,登贵问:怎样了?好些了吗?小矿工说:好些了,看见亮光了。等往地面挑锡沙时,登贵叮嘱他:挑少些,我挑上去匀给你,留意脚下,脚趾勾住木板。小矿工点点头。登贵走在他后面,不时提醒他。
收工回到隆帮后,登贵对小矿工说:柱子,你的眼睛不行了,得去看万律(矿区称医生“万律”是mandor的客家译音),这样下去很危险的,万一眼睛看不见了,就……柱子说:看万律请假要扣工时,再说还要花药费……登贵说:咱们中午吃完饭快去快回,我陪你去。在登贵的强迫下,柱子和登贵去医务室了。有登贵在身边,柱子心里才踏实一些。
柱子下到锡湖里,头顶日头,烈日当空曝晒,矿湖里的水明晃晃的刺眼,就像有无数根利剑在刺他的眼睛一样,经常会突然的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必须双目闭上一会儿才会缓过来。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些时候,眼前发黑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走在木板桥上,眼前发黑,他只好站立不动,他身后的登贵问他怎么回事,好在那时带工头没看到。他后来才告诉登贵眼睛突然发黑。登贵听老客说过,有人不适应锡湖明晃晃的水,患了失盲症,开始时是暂时的,会越来越严重,甚至失明。登贵为柱子担心,如果柱子失明了,那后果真不堪想像。
巴力里的万律也不是真正的医生,只是懂点医药知识就是。万律还算有良心,给了柱子眼药水,叫他起床和睡觉前务必滴眼睛。那时矿区根本没有什么好药,眼药水也不是什么好药,但是矿工花钱看病非常不易,柱子问:万律,我的眼睛会好吗?万律吩咐:如果感觉黑的时间越来越长,你必须歇工。柱子问:有那么严重吗?万律心里明白,患了像柱子这种眼疾的矿工,最后多数是失明的。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柱子的眼睛开始滴药水那几天,感觉好多了,但后来就不灵了,还是时不时的发黑。登贵劝他歇工吧,很危险的。柱子不肯,他知道再歇工被扣工钱,他的契约期就要再延长,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娘盼着他回家呢。
那天,果然出事了。
子的眼睛又发黑了,登贵已经帮他把锡沙挑上去几趟了,天也黑下来,他们两人规定的量还没完成。柱子知道登贵自己的量早可以完成了,是被自己拖累的,他说:登贵哥,这趟我自己挑上去,做完今天,明天我一定歇工。登贵说:你的眼睛看得见吗?天黑了。柱子说:我小心点,现在好些了。登贵说:走慢点,我在你后头。
两人挑着锡沙往上走着。长木板搭的桥梯垮度一大,走到中间木板就会震荡,再挑着近百斤重的担子,就像走在钢丝上一样,必须精神高度集中,一个脚步都不能偏离。柱子走过了大半,快到对面的山崖了,每层山崖都被铲平成几米宽的梯田,矿工能在那里劳作,那就是个安全岛,等于闯过了一关,悬着的心就可以松一口气了,还差几步就到了,柱子突然眼前一片漆黑,脚下一偏,在他后面的登贵看见他落脚不对,刚要说话,柱子身体一歪,人就栽下去了。
登贵大叫了一声:柱子!他无法伸出手去拉,因为挑着上百斤的担子,自己还得保持平衡,登贵大声喊:救人啊!救人啊!多数矿工已经下工了,登贵走到对面山崖才能放下担子下去救柱子。
秋水还在下面,第一个跑去把柱子抱起来,喊道:兄弟,兄弟,你醒醒,出声呀。登贵过去搂着柱子:柱子,柱子,你出声呀。过了一会,柱子出了一口气,登贵说:你怎样了?柱子两眼紧闭,又昏过去了。
几个还没下工的矿工合力把柱子抬上地面,他再一次缓了过来,说:我看见我娘了,她说等我回家。登贵哭了:柱子,我没有照顾好你。柱子说:不,登贵哥,你一直在照顾我。哦,不知道天成、来顺在哪,他的声音慢慢小下去:咱们……要是能,能,一起回——家,多……好。柱子没有鼻息了。登贵哭得很伤心。
秋水听到柱子说来顺,难道是和他一起在玛纥的来顺?他问登贵:来顺是你们的什么人?登贵问:你见过来顺?他是我们同一个村子的兄弟,我们是一起来南洋的,不知道他分去什么地方了。秋水说:来顺原来和我在玛纥的巴力,我们住在一个隆帮里……登贵惊喜地问:真的?来顺他还好吗?秋水低沉地说:他,在那次佛朗山体塌陷时,死了……
登贵放声痛哭。他哭柱子,他哭来顺:我的好兄弟呀,一起闯洋的兄弟啊,你们怎么撒手而去了呢?来日我回到家里怎么向你们的亲人说呀?你们死得冤啊!我们的命怎么那么苦呀,我们怎么掉进了地狱了呀!
矿工们围在登贵身边,围在柱子的遗体旁边,登贵的哭声也撕裂他们的心,谁知道明天,不幸会降临到谁的头上?矿工的命是攥在别人手中的啊,是谁?是谁?
悲痛,伤心,恐惧,徬徨,笼罩着他们的心,也蕴酿着反抗和挣扎,只要有人站出来,大吼一声,这些矿工,这些卑微的被当作牛马的契约华工,就会像压抑的火山一样爆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