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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草堂求学
“娘子可回来了,奴婢与青娘子、锦书阿姊差点就报了县官。”孙桃拉着她的手一路埋怨道。
秋姜也一路笑着打趣她:“如今为何又没报?”
孙桃道:“还不是怕累了娘子名声。”又左顾右看,伸手遮住半张脸,神秘兮兮道,“青娘子说的,传出去对娘子名声不好,这事连太夫人、主母、郎主都没敢告诉。”
秋姜嘉许地刮了刮她的鼻尖:“你个多嘴多舌的小婢子,总算没给娘子我惹祸。日后啊,多听青鸾的话,娘子我保管给你许个俊俏点的小郎。”
孙桃嘴里不依,一直撒娇到院内。待她去了,青鸾笑着上前道:“娘子也该管束一下了,这样野的性子,保管不出意外。”
“我省得的。”秋姜望着这小婢欢欣雀跃的背影,由衷开怀,抬袖掩了微笑去。
冬日入学虽是此地旧俗,每年的三四月却是士子士女求学的盛季,但凡有大儒名士在某地结庐暂歇,便有数之不尽的向学之子慕名而来,登门求拜。王恭和谢远二人在东郊太罗山暂居的消息一经传出,各地士子不远千里前来求学,原本罕有人迹的太罗山也愈发热闹起来。
王恭祖籍徐州琅琊郡,本是琅琊临沂人,是琅琊王氏直系一脉嫡系子孙,永嘉之乱后琅琊王氏南渡长江,迁居至会稽山阴一带。南朝刘宋、萧齐乃至南朝萧梁前期,此地大多数时候为南朝属地,但因位于南北交界的重镇,贯通四州,扼守中原,又濒海而立,素来是战时必争的险要之地,每有南北征战爆发,必然首当其冲,到了元嘉时期,一度又被北魏攻占。王恭当时年幼,便随着叔父一同到了北朝出仕。后来,他厌恶了官场,看淡了名利,便辞官归隐,与谢远一同周游各地。
自东晋八王纷争以来,战争频发,政权更迭频繁,又因门阀之风盛行,时人皆重家族而无国域之分。像王恭与谢远这样闻名遐迩的名士,无论南北两地的士大夫还是庶民都极为推崇。所以,来太罗山求学的不止北地士子,更有不少渡江南来的文客,一路结伴,言诗作赋,将书香文墨的大雅之风带到四方人家。
琅琊王氏是儒学世家,素来秉承孔夫子“有教无类”的宗旨,只要诚心向学,无论男女老幼、士庶之别、束脩多少,一律接纳。
秋姜在谢氏的学堂内与人龃龉结怨,也不耐天天与一些小姑争论,在谢衍的允许下,三月初旬便乔装一番入了学堂,如今在“天”字号草堂就学。这便是古代的“快慢班”了,天字号草堂聚集的多是士族子弟,对应的则是地字号和黄字号了。这倒不是先生偏心,这个年代,绝大多数资源掌握在士族高门手里,寒门子弟想要获得丰富的知识实在太困难了,哪怕资质出众,同等条件下也难以和士族子弟相比。
太罗山是盆地,四周高而中间低,冬暖夏热、降水丰沛,谷中四季常春,花木斗艳,中间低洼处有一条明亮如镜的小湖泊,风景极为秀丽。久而久之,士子们便不在简陋的草堂舍内住宿,沿着湖泊建起一幢幢高脚木屋,既防潮又可抵御蚊虫。
天字号草堂的学生大多住在东岸,出身士族,房屋构建极为奢华,地字号次之,位于西面,而黄字号学子大多是寒庶子弟,基本缩在最简陋的南边角落里,有的只搭了几个草舍。
现在不过是初春,谷中却非常炎热,这日休假,秋姜便只着了薄薄的一件大袖衫躺在木屋内纳凉。室内竹帘低垂,将窗口的阳光切割成密密的长条儿,只余些许光亮影影绰绰地落在昏暗的地板上。锦书和孙桃一左一右给打扇子,有时窗外也卷起风,将一溜儿竹帘子吹得啪啪作响,旋转地碰撞在一起,声音像极了遥远地方传来的风铃。
她这样闭着眼睛翘着腿儿摇晃,慢慢地仿佛要升起来,到了梦境里。有人为她煮茶,茶色酽酽,送来淡淡的香。这样妄想着,情不自禁就笑出声来,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骤然惊醒,抬头便见孙桃在她头顶好奇地望着她:“娘子做什么美梦呢,笑得这么开怀?”
她早收了手里的扇子,也不知偷懒了多少时候,秋姜心里更恼怒被她打断:“你总是这样没大没小?主子休憩也敢打扰?”
孙桃有些委屈,指指隔着重重帷幔和门帘外的长廊大声道:“有人寻你。”
“寻我?”秋姜从凉榻上起了身。她到此地后虽与人为善,但也没有过从深交的人。心里虽疑惑,手里已经披了件大开衫拨了帘子走出去。
长廊两侧种满了槐树和芭蕉叶,烈日炎炎下独留一份清凉。秋姜踩着树叶的影子踏过廊下的木板地,四周格外安静,只有她脚步落地的嘎吱声响。远远的,一个年轻男人负手背对着她安静地侧立于廊下,微微仰着头,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有风卷起他雪色的袍角,露出玄色的锦靴。
秋姜不由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这样炎热的天气,谷中大多数人都蹬木屐,包括她自己,居然还有人这样一丝不苟地着靴?
这样想着便开口问了:“尊驾何人?”
那人这才侧转过身来,在婆娑的树影里对她微笑:“不过几日不见,三娘子便不记得在下了?”
秋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李元晔,是你?”
他慢慢走过来,低头笑着道:“这样直呼对方名姓,不太妥当吧?”
秋姜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掩嘴轻嗽一声道:“君侯寻我何事?”
“那日在山门后看见你,晔便想问你了,家里呆着不好,偏偏要来外面野?你家里人也允许,他们一点也不担心你吗?”他从上到下打量她,眼中含着探究的笑意,忽然道,“是偷跑出来的吧?”
那日众士子入学,是由他和谢玄、王允监考的。王恭和谢远虽然不吝赐教这些士子,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想入学,必先通过考核。李元晔是王恭首徒,谢玄位次,王允则是除却李元宏之外谢远最看重的弟子。除了考核,平时有些课程也是他们三人授业的。
“你特地过来,就是为了训诫我吗,李君侯、李助教?”
“晔只是随口一问,三娘何必如此敏感呢?”
“因人而异吧。”秋姜学着他方才的眼神从上到下打量他,细细得打量,防贼似的,看得他哑然失笑,“算了,是晔不对,三娘勿怪。”
“君侯严重了。”她也见好就收,转而大度一笑。
李元晔道:“不过三娘毕竟是女郎,这样混居在儿郎堆里,实在不妥。”
“多谢君侯关怀,三娘知道分寸。”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过来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些,但是,他说完这些也就没有说别的了。
两相对视,一时相顾无言。李元晔定了定,低头望着她沉默许久。
秋姜有些莫名:“怎么了?”
他笑了笑:“……无,三娘保重。”
秋姜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皱紧了眉。
孙桃嘿嘿笑着从她后面凑过来,小声道:“王公已如此美矣,不料他的弟子更为出众。江陵檀郎,真是名不虚传啊。如此高贵的品貌,也只有出身士族的王侯公子才能与生俱来。想不到有一日,我也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
“花痴。”秋姜嘴角微抽,白了她一眼。
“花痴?什么啊?我又不爱种花。”孙桃瞪圆双眼。
秋姜在心底暗笑,忘了这时候的“花痴”意义单纯,还是个褒义词呢。
教学为五日一讲,二日一休,相当于现代的“朝九晚五”上班制和日双休,还算轻松。这日上午只有两堂课,是玄学和书法。因王恭和谢远都外出了,便由助教陈夫子带教。陈夫子是个正儿八经的儒学博士,在这方面造诣颇深,但要他讲玄学,那真是一言难尽了。一个时辰不间断的两堂念经课下来,众士子都昏昏欲睡,痛不欲生,好不容易等到陈夫子宣布下课,还来不及欢呼雀跃,又听得他拈着胡子幽幽道:“今日堂课外的作业是……”
在一片哀嚎和唱衰中,陈夫子踌躇满志地迈了出去。
休息不过片刻,又上课了,这些人一个个都有气无力地趴在案上。李元晔带着碑帖和一方砚台进来的时候,经过秋姜身旁,俯身敲了敲案几,激地她猛地惊醒。瞧见是他,她眼中的惊讶转为愤怒:“做什么?”
他也不搭话,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无奈地摇头,后直起身子到了最前方的案几上,跪坐下来,一边研磨一边道:“这堂是书法课,由我代替老师教习,你们各自研墨,将自己最擅长的字体写于纸上。”
马上有小僮将纸张依次分发下来。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李元晔,王公的首徒。”他放下簪笔对众人笑一笑,抬起手中的纸张平展给他们看。这短短的时间,他已经书写完一首《天问》。
与此人性情相似,一手隽正的小楷,提笔端正,落笔沉稳,字体却极为飘逸灵动,仿佛飞鸿戏海,舞鹤游天,大气却不失险峻活泼。
众人哗然,这才纷纷打起精神仔细打量这位大不了他们几岁的年轻后生,心里多少被激起几分意气,纷纷振作精神,研墨的研墨,铺纸的铺纸,写字的写字。只是一眨眼时间,堂内就大变样了。
这样的手段,秋姜到底有些佩服。她也不困了,铺了纸用镇纸压住,提笔就刷刷写起来。
这首《木兰辞》写完,她咬着笔头观赏了好久,频频点头,越看越满意。
简直是超水平发挥啊!
李元晔走过来的时候,随意瞥了一眼,低头将她手中的纸接了过来,捧在手上看了会儿。秋姜正得意,他随手就将之折作一起,撕成两半,云淡风轻地丢还给她:“也就比狗爬好看一点,重写。”
秋姜大怒,他却没有给她发作的机会,走到下一个士子案前,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撕成四片丢到案上:“狗爬也要强些,重写。”
“你是瘫痪了吗,还是年逾古稀了?虚浮无力,毫无朝气!”
“对不起,我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你画的是什么东西。”
“不错,笔法灵动,骨气洞达,真是峰回路转,穷极巧妙——你还不如拜入五斗米教去画符算了。”
……
秋姜的骂声硬生生咽了下去,缩了缩脖子。这人平时一副道貌岸然、温文尔雅的模样,这挑起刺来也是马力十足啊。
敢情方才还是关照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