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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快一个星期了,自己赶完采访的稿子,交给老处长后,白天无精打采,晚上难以入眠,思来想去的把阴阳给颠倒了。国庆节前夜,小朱单叫我去跟他回家下棋,刚好把临产的妞妞开车送进妇产医院。走回来,天都蒙蒙发亮了。自己泡好方便面,吃了上床,躺下就入睡,一觉睡到中午才被老主任开门声叫醒。
“起床了!志轩……”
我睁开惺忪的眼皮,只见老主任站在门旁的脸盆架前,喜上眉梢地忙着给我的牙刷上挤牙膏。
“叔,妞妞生了没有?”
“生了!八斤六两重的大胖小子,一出产房,先尿了你朱伯母一身,高兴的你婶子来电话连话都不会说了!多亏你开车接来产科主任,她们母子才平平安安的!”
我摇了摇头,下床提裤子。
老主任平时神态端庄,谈吐谦逊,举止斯文,这位和我岳父同乡的长辈生了气却令人发怵。他是我们报社的奇才之一,作诗填词,古文汉语,长评短论,无所不精。五八年函授大学毕业后,他从报社成立当编辑一直当到总编辑,从军区副政委退下来,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学习。他因精通俄、英、德、三种语言调进报社,文化革命靠边站,自修了相对难学的阿拉伯语,改革开放,又用九年业余时间攻克了日语,好象这样渊博的学识,才对得起自己名副其实的高级编辑职称。当年我的同学们一个个发奋准备考取研究生的同时,他单把我叫进家里,二话没说,收下一个没有什么基础的学生。
“叔,我可不会做饭。”
“不用你做。志轩,你不会做饭会看孩子,我跟梅梅她爸连个孩子也哄不了。今天来了好厨师,你卢阿姨知道她们都去了医院,叫上丫头进门碰上你兰兰姐和国良哥,他们跟着平平和中舟来送喜糖。丫头炖肉,国良做鱼,平平跟兰兰拌凉菜,咱们请新郎官喝茅台!”
“叔,我就别去了,我又不会喝酒,去了肯定扫你们的兴。”
“扫什么扫?志轩……”
老主任说陆小璟和平平来了,自己一听就机灵地改了口。只听“咣当”一声,陆小璟推门闯进来。她等老总编、卢阿姨、老社长、亓国良、胡中舟、平平,兰兰姐抱着满月的欢欢和梅梅进门才关上。
“轩子,非等你卢阿姨骂你几句身上就舒服啦?这孩子……”
老总编的话单给了我台阶下。自己不得不去刷牙、洗脸……
从星期三到星期五,中间隔了八月十七。于情于理,我喝了平平和胡中舟的喜酒再走也不迟。但过八月十五,胡中舟见了,叔叔上门向大伯母认错,我一迎一送,理都没理我。听大伯母的话,自己晚上去道别,平平拉开院门,婶婶却关上家门。人活脸,树活皮,我第二天给老阿姨留下零花钱,放下杨铠的电话,毛六六就把我送上火车。
“志轩,平时说话办事有头有尾,这点小事也给她们留话把儿?还有人家丫头,就算她都错了,看大伯和大伯母总没错吧?你回来几天啦,为什么就不去找她谈谈?什么事情你都应该主动一些!”二妞从来不会指责我,特别在众人面前,那天可能是喜酒喝多了。
大朱去喝胡中舟和平平的喜酒合情合理,小朱不顾进入预产期的老婆,跟上龙龙和二妞也去喝喜酒。晚上回来,梅梅哄孩子睡了觉,扶上大肚子的妞妞,一起走进我的宿舍。你一言,她一语,根本不了解实际情况,单把我数落得一无是处!
“我跟方方和园园不是一家人不吃一锅饭,平平以后认我就来,不认无所谓。丫头单盼着狼吃了我,过了国庆节我去喂狼去!”
自己这几句话打发朋友们绰绰有余。不过,陆小璟来了,平平果真也来了,自己没有预料到,只好硬着头皮去处理尴尬的场面。
“欢欢,”我先从兰兰手里抱过孩子,走到摆放干鱼的纸箱前,说,“这是石斑鱼,鲥鱼。咱们请你最会做鱼的亓伯伯吃了午饭,下午去给你陆姥爷和蒲姥爷尝尝鲜?”
“啊。”欢欢应了我地声。
在大家的笑声中,兰兰高兴地说:“梅梅,这是孩子说话呢。”
“兰兰姐,这是志轩的功劳,闲他没事干天天逗!”梅梅说。
“我们老家有句话,庄家是种出来的,孩子是逗出来的。”
亓国良朴实地话语,让长辈们笑逐颜开。我趁机接上说:“国良哥,咱们定上三块钱的标准,买两条跟鲥鱼差不多的带鱼,下午去了,我跟陆叔变个戏法儿,让他尝了鲥鱼,还以为是带鱼有这么香!”
“徐志轩,谁稀罕你的臭鱼!又想糊弄我老师,你办不到!”
说罢,陆小璟流下泪水。
“丫头,”我苦笑着忍了忍,坦诚地说,“人活在世,要论礼,讲利,说理。按咱们民族传统,不分南北,父母亲给儿女是亲情,姐哥给弟妹是富裕,这些说我有也都没有。你也看见了,床上的被褥和床下的纸箱是我的全部财产。你不傻,也不瞎,该找个出气筒才对。”
“我今天就是来找你出气的!”陆小璟推开卢阿姨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徐志轩,你真比我会做人。供丫丫上学,你让我姨妈骂我,抢别人不想去的采访任务,你让我们院长骂我,为了躲平平和中舟典礼回来不理我,你让龙龙和二妞骂我不算,还让我老师和我奶妈昨天晚上一起骂了我个够。我长这么大,方方骂我,头上缝了六针,园园骂我,尿了三天血。徐志轩……”
大家都听出陆小璟越说越有气无力的心声,长辈们给我递出再忍一忍的眼色,平平却感慨地接上说:“嫂子,你从小不受气,我三哥也不受,他要能受气,就不可能刚上二年级去独立生活。放了寒假,他在学校*场上用脸盆扣麻雀,放了暑假,他去校门前的地沟里摸泥鳅,连双袜子也不让老阿姨洗,自己洗不动被子就用脚踩。小时候都盼着过年,我三哥让两位大姐夫把军部分给他的年货先给郝老师家一份,用平时省下的粮票和钱,让二姐买上‘日德盛’的点心,跟大姐先去大伯家,拿自己的布票和钱换大伯母的新衣服,去伯伯家换伯母的新鞋袜,去贺伯伯家换伯母的糖果,在我家门口换我爸的鞭炮,兰兰姐和六子哥才送回他去,跟二姐陪老阿姨老两口过大年。我三哥是从苦水里泡出来的性格,谁家的光也不沾,谁家的气也不受。……”
说罢,平平的泪水夺眶而出。兰兰眼含泪水接着说:“丫头,我就两个弟弟,一个三儿,一个六子,谁要对他们好,我就不亏待谁。”
“兰兰姐,算我瞎了眼!”
陆小璟仍在强词夺理,胡中舟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可笑地说:“丫头,我进门就解释志轩为啥提前回来,典礼那天是二姐不让说,你犯什么浑?咱们七五年就认识了,你们听二妞说伯伯他们从干校回来了,他跑回军部去捐新衣新被,你就带头捐钱和粮票,当时图了个啥?他能想到还是你能想到,几位伯伯会官复原职?你们两个不就觉得挺说的来?你又斗不过三将军,还老冒傻气!”
在大家愉快的笑声中,陆小璟追打着胡中舟,跑出了宿舍。
我们的恋爱风波结束了。
吃过午饭,我先送亓国良和兰兰姐提上鱼干跟上卢阿姨先回了家。开车回来,我接上胡中舟和她们姑嫂去医院看望了妞妞母子,我们又把新婚夫妇送到火车站的月台上。
“大伯母走了。三哥……”
说着,平平眼眶里溢出泪水:“我们典礼的当天夜里,大伯母是拿着大伯和她跟我嫂子在家门前的合影走的。地委前天开追悼会,路上有十几万人为她送葬。二姐夫都安排妥了,就让我们来说一声。”
我鼻子一酸,转过身去,只听胡中舟感叹道:“志轩,大伯母留下一世英名。她不会说了用手写,说我们结婚的日子是大伯和我爸我妈定的,谁都不许改。她老人家临终前,喝了我跟平平的喜酒……”
“嫂子!——”平平哭出声。
“平平,这是八百,等你们回去还给二姐六百,我不会白当嫂子的!我穿上军装,坤表是大伯母给的,皮鞋是大伯买的,我理所当然要报答两位老人。宏宏没有猜错,我们家除了趁钱,更趁的东西能吓破她的狗胆!姐妹几个合起来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算什么本事?徐志轩在我心目中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的人情债我来还!”
陆小璟那天铿锵激地心声,至今仍然被胡中舟津津乐道!
自从陆小璟深知因为我们恋爱的关系已使家里产生了裂痕以后,总是想方设法去弥补自己不成熟时冲动的后果。她先瞒着我,给方方和园园写过两封求和信,落得杳无音信。她借上我的名,给伯伯和叔叔分别捎去过年礼物,犹如石沉大海。春暖花开时,我被报社任命为记者处的副处长,她兴高采烈地叫上我,陪正在医院进修的华华和顾青去公园踏青,不甘心地想从姐姐口中讨教出机会,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虽然她的性格桀骜不驯,对我说话口无遮拦,但她一直在寻觅时机,用执着地倔强兑现自己的诺言。她为此付出心血的代价,确为日后赢得了全家老少四代人对她的尊敬!
华华和顾青半年进修结束时,郭威的相约之信也到了。我们送两位姐姐上了火车后,陆小璟就迫不及待地拉上我直奔侨汇商场。
在那个商品十分匮乏的年代,敢去看进口家用电器产品的人,不知要比敢去买的多了多少倍!
“丫头,这清一色的日本彩色电视机,双门冰箱和洗衣机,我拉回去,燕燕她爷爷也不会要。”
“大姐夫,谁敬我一尺,我敬谁十丈,有一台电视给贺叔。”
我见吴亮站在陆小璟面前十分难为情,从解放卡车上跳下来说:“亮哥,燕燕她爷爷认我当干儿子,你回家就多替丫头在老人面前美言几句,这是丫头的一片心意。”
“丫头,”吴亮略显激动地说,“我跟杨子没个弟弟,三儿早就是我们的亲弟弟。你叫我姐夫无所谓,千万别叫杨子姐夫。你没见过他,你二姐待三儿也不如杨子待三儿亲。”
“丫头,杨参谋长和吴主任对三儿实打实!”小康在车上说。
“我叫姐夫也是跟他们学的,亮哥……”陆小璟愉快地笑了。
我们去侨汇商场看了商品价格,用人民币外汇兑换券为自己也给长辈和两位姐姐家里买好礼物的第四天下午,碰巧吴亮押车给军区送保管器材,拐进报社,卸下杨铠托他八级模型工的父亲,亲手为我们用紫檀木雕龙刻凤的一张婚床。我领路拐进医院,陆小璟看了一眼床的装配图,二话不说,连自己准备结婚用的进口家用电器也装上车。就此,我满足了她婚前的美好愿望!
“志轩,我们院长和政委看我两年多来表现还不错,同意给个指标,让丫丫来我们医院当兵。等咱们回来,你能不能找宝二哥,让他把我姨妈的户口从天津办过来?”
“宝二哥单等你一句话!”
我们去伯伯家赴约的列车上,刚下手术台的陆小璟,右手端着热水杯,左手拿着面包,向我提出她结婚前唯一要求,两个人来共同赡养她幼年丧母,中年丧夫,晚年丧子,饱经人间风霜的姨妈。
但是,自己今生今世忘不了就是那个刻骨铭心的中秋之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