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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且说众姐妹们一齐往前头来,只见已经摆好了桌子,邢夫人和郑嬷嬷郦嬷嬷戴嬷嬷并王善保家的在一处,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湘云几个在一处,黛玉又硬拉了平儿也过来一起坐着。凤姐只在这两边穿梭往来说话,邢夫人便笑道,“你自去和姑娘们吃酒去,这边有我呢。”
郑嬷嬷便笑道,“太太当真拿着二奶奶当亲闺女一般的疼。”戴嬷嬷如今和郑嬷嬷时常一处做些针线说话,也笑道,“太太疼二奶奶和二姑娘都是一样的,只是如今疼琮哥儿和大姐儿偏多些。” 说的桌上诸人都笑了。邢夫人也笑道,“ 他俩个还小呢,自然是要多疼些了。”
凤姐也笑着,过来挨着黛玉坐下,笑道,“今儿这些菜都是小月那丫头领着他们弄出来的,妹妹瞧着那几样南边的菜式,若是有中意的,等下教人另外装个食盒,回去孝敬你们太太和林姑父尝尝。”
黛玉笑道,“样样都是好的,小月的手艺还有何可挑的。只是我们太太是不吃外头的东西的,一切饮食都有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弄,拿回去也是白糟蹋了。倒不如我在这里多吃些也就是了。”
凤姐听这话大有深意,见探春在一旁也看了过来,忙笑道,“妹妹难得过来一趟,倒要陪着你多喝一盅才是。”说着亲自拿起酒壶给黛玉斟满了,趁势低声道,“你们太太是忠顺王妃的亲族,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有些与众不同也是难免的,妹妹只要敬而远之便是了。”
黛玉点点头,也悄声道,“ 如今我也只是每日过去请安就罢了。太太待我倒是和善的,只是她终究是长辈,倒不好多亲近的。横竖我那屋里有两位嬷嬷,还有碧落醉墨雪雁几个一起说话做活计,倒也不闷 。”
凤姐也知有两个嬷嬷并林姑父一力护持,黛玉在自己府里总比在这边安稳许多,虽说多了个有些来历的继母,大事终究还是要林姑父拿主意,谅她也不敢薄待了黛玉。何况但凡有点心机手段的,面子上偏要做的滴水不漏才是,倒不必耽心黛玉会受了委屈。
只是继母再好,终究不是亲娘。这么想着,不觉又想起自家的大姐来。想起前世,不觉在袖子里攥紧了手掌,暗暗发誓这一回必定要给大姐谋一个花团锦簇的前程。若是这一番再有人想把主意打在大姐头上,说不得就要令他们去死一死。
探春方才见凤姐和黛玉说些体己话,忙知趣的扭头只和湘云说笑了两句,眼睛却瞟着这边。见她俩各自吃酒,便笑着向黛玉道, “先前听说林大人的千金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教我疑惑了半日究竟是何方神圣。不想竟是林姐姐,倒是赏脸吃我们一杯酒罢。”
这话倒不是空穴来风。只因先前如海大喜那日,忠顺王妃在人前极口的夸赞了黛玉,外头那些人家自然都跟着传说起来,这些时日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林大人家里有一位绝色的嫡小姐。 便是时常往贾府往来的那几家,也有意无意的提起林家小姐来巴结贾母和邢夫人。
故而探春今日有这一说。 黛玉便红了脸,笑道,“三妹妹越发促狭了。 二姐姐给她一下子。”
迎春笑道,“三妹妹说了实话反要挨打,可是没理的事。 前儿也没给妹妹贺喜,我也正想着贺妹妹一杯呢。”说着也举起酒盅来。
惜春自然更是热络,直接拿着酒盅凑到黛玉跟前,笑道,“林姐姐如今是京里数得上的美人了,自然要贺一贺的,快快吃了酒再说别的罢。”
一时连邢夫人那一桌子都跟着笑起来。
热热闹闹的吃罢了晚饭 。黛玉起身告辞, 凤姐便命多派人手好生送回去。送至门口刚要上车,王善保家的端了一个匣子匆匆出来,笑道,“这是太太给林姑娘的。”
黛玉笑道,“长者赐,不敢辞。只是舅母厚爱有些不敢当。”
凤姐便接过来,递在醉墨手里,笑道,“前儿听二爷说外头有个手艺奇巧的匠人,太太便命他出去打了些新样子回来,二妹妹几个也都有的,这一套是专意要给妹妹的,妹妹只管收了便是。”
如今邢夫人今非昔比,出手也比先前大方许多。黛玉不是那等扭捏矫情的人, 便笑道,“等我下回再来亲和舅妈道谢。 ”说着告辞而去。
凤姐诸人也都各自散去。平儿一贯是细心的,回屋便和凤姐说道,“听林姑娘的口风 ,她们家那位继夫人只怕也非等闲。奴婢倒有些耽心。”
凤姐笑道,“ 林妹妹如今也是管过家事的人,又有那两位嬷嬷帮着,想在她跟前闹鬼,且还早呢。今儿你瞧见云姑娘的气色了没有,我瞧着倒是不大好。”
平儿道,“前儿翠缕也在我跟前含混说了几句,云姑娘只怕也想要搬回去了。只是老太太不知作何打算,却不肯撒手。”
凤姐端起茶盏,笑道,“还能做甚么打算,不过是为着她那心肝宝贝罢了。如今林妹妹越发是高攀不上的了,宝姑娘也不大肯过来走动,自然要扣着云姑娘好给宝玉解闷的。”
正说话间,外头林之孝家的进来回道,“姑苏那边已经送过来十二个女孩子并教习行头。依着二奶奶的意思,都安置在梨香院住下了。日用出入银钱那些事,都有小菖大爷和小菱大爷总理。”
这些凤姐和贾琏都是事先议定过的,便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和他们说,好生用心照管着,别弄出什么差错来,虽说只是几个小戏子,难保哪个能入了贵妃娘娘的眼 ,他俩也跟着沾光也未可知。”
林之孝家的笑着应了,又道,“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
凤姐听到妙玉二字,心里不由一动,放下茶盏,故意问道,”也请了来么?”
林之孝家的笑道,“二奶奶且听小的说。她师父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便带了她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那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偏生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 如今还在西门外住着。
小的原想请她过来,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因此小的来求二奶奶个示下的。”
须知凤姐自从修建省亲别墅之日,便记起妙玉这一节来。前世因着不喜她清高自傲的性子,和她并不热络。只是此番回来,却另有些打算。
妙玉虽说性子清高些,心机却并不深沉,要拉拢过来绝非难事。何况她出身那样豪富的大家,虽说当日为了避祸入了空门,父母渐次也被族人算计亡故,可若是自己肯出头助她还俗,要拿回她家的产业也在一念之间。
那时她那性子岂能管家,自然这一大笔还要落在自己手里。 只要好生供养她富贵荣华一世,也不算亏了阴德。可惜前世去她那庵里数回,从未留心那些器皿物件,如若不然,只怕前世就该另有些打算----也罢了,前世纵使是弄到手里,最后也不过是被抄了去,自然还是这一世能拿得住些。
这么想着,便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来何妨。你拿了帖子亲自去请,就说我和太太都是十分仰慕她师傅的。多给她说些好话,去的车轿也都要好的。”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不提。
果然妙玉见荣国府门第却也如此谦逊,心里便多了几分悦意。何况原就想着依傍这样的人家保全自身的,自然也就顺水推舟的过来了。
且说过了几日,贾芸来回贾赦和贾政贾珍,道,“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只等老爷们进去瞧了,倘有不妥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
贾赦便和贾政笑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
贾政深以为然,想了想道,“据我想来,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也算两全了。
只是我素日于这上头平平,兄长和珍儿想来也都不擅这等怡情悦性文章,不如请了雨村过来,帮着拟一些罢了。”
贾赦因着先前吕乃友说的那话,甚是不喜贾雨村,听贾政如此说,便道,“他如今也是在外头忙得很,何必添乱。况且论起大才来,吕先生倒似更胜一筹的,倒不如请了吕先生过来也就罢了。如今他家里 夫人有些病症,这几日想来也不大畅怀,正好请了来疏散疏散心胸。”
贾珍如今和贾赦是一气的,便也笑道,“这样甚好,何必再等雨村。”
贾政原是随口一说,见他俩都推吕乃友,想想也便点头。贾赦便命外头小厮去请,说道,“就说我和二老爷并东府老爷都等着的。”
果然时候不长吕乃友过来了,身后却还带了贾琮贾环两个,笑道,“ 听说老爷们要题咏山水,便想着带他们一起过来凑个趣。”
贾赦见贾琮来了,便命过来自己身边跟着,摸着他的头 笑道,“时常 的听先生夸你,今日倒要好好考较你一番才是。”
贾政原也听说贾赦如今待这个庶子颇为亲近,今日见了方知传言不虚。不觉看一眼贾环,见他正眼巴巴的瞧着自己,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心里也不觉一动。
因着这些时日赵姨娘脱胎换骨一般的柔媚温顺,服侍的贾政身心舒畅,再看贾环那酷肖赵姨娘的五官相貌,自然比以往添了些喜欢。
且如今贾环在学里书念得多了,又得吕乃友数番开导,气度自然也不似先前猥琐,举止也是大方有度,贾政瞧着倒也并不碍眼,便也叫过来道,“前儿听你姨娘说近来你颇知道用功,今日也须得考较你一番。”
贾环自来不曾得过父亲一句好话的,今日忽然间父亲肯和颜悦色的同自己说话 ,竟有些莫名的心酸,不觉眼圈便红了一红,低头道,“儿子必定好生应对,父亲放心。”
贾珍见他们两家都是父慈子孝的情形,便在一旁笑道,“这样风雅的事,岂能少得了宝兄弟。倒不如打发人去把宝兄弟也请过来,一起进去逛逛的好。 ”
因着王夫人下令封了口,无人给赵姨娘传信,因此贾政也并不知宝玉和袭人之事。听贾珍提起宝玉来,便也想起有些时日不曾见着这个儿子了,遂打发小厮去叫。
谁知片刻小厮便独自回来了,道,“禀老爷 ,宝二爷又病了的,说是不能来。”
贾政便皱皱眉,道,“隔几日便要病一场。 这个不争气的孽障。”说完便带了贾环随着贾赦吕乃友这一干人等往园子那边逛去了。
因着这一回贾赦用了心思,又有贾芸贾琏在里头帮着,园子大小虽还是差不多,里头的景致却少了一半,只留了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稻香村栊翠庵缀锦阁这几处紧要的,剩下那些都是景致亭台,并未大兴土木。逛起来倒也省事了许多,小半日便逛了大半。
贾政往常有王夫人和贾母夸赞宝玉在前,总觉得贾环上不去台面。谁知这半日下来,贾环和贾琮两个都是锦心绣口,倒不由得对贾环有些刮目相看。出来直接摘了自己身上一块玉佩赏了贾环,道,“这是你祖父当年给我的,因着我做了一首好诗,一时高兴便给了我。今日便给了你罢。”
贾环忙接了,一时不由得又红了眼圈,道,“儿子必定好生念书上进,不辜负父亲厚爱。”
贾政见庶子如此知情识趣,一时又想起宝玉来,想着素日里老太太和王夫人那般的疼爱,他反倒不知上进,有事无事的装病逃学,心里越发不喜起来。
且说宝玉这回却并非是装病。袭人的死讯 虽说贾母和王夫人意欲瞒住宝玉这边,奈何凤姐早命小翠装作无意的在晴雯跟前漏了出来。
晴雯虽说素日里和袭人不大对盘,终究是心软的,见她出去了也觉不忍。如今又听说她竟死了,又背了个偷盗事发畏罪自杀 的名声,更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终究是忍不住便和宝玉说了此事,却不说是小翠漏出的,只说是外头听几个婆子议论。
宝玉原就存了些心病,不说这些年袭人在身边细心照管处处妥帖,只想起两人背地里做下的那些勾当,也是十分眷恋难舍。原想着等母亲和祖母气消了,撒个娇儿陪个小心,不求能接回府里来,只求在外头能时常见一面也好,。
谁想没几日竟等来了这样的噩耗。宝玉原是娇养惯了的,哪里经得起这样的事,当天夜里便发起了高烧,满口胡话,只吓得晴雯和麝月两个手足无措,慌忙过来荣庆堂这边禀告贾母。
贾母便命外头赶紧请大夫来瞧。因着大半夜的闹腾,那些小厮婆子都十分不满,暗地里抱怨宝玉多事,只不敢在明处说罢了。待大夫来了把了脉瞧了,便说是受惊过度郁结于心等语,给开了个方子,嘱咐好生将养也就罢了。
外头鸳鸯便依言回了贾母。老太太心中有数,必定又是为了袭人之事,一时又有些心痛,又有些心灰,便说了个,“知道了。” 只命珍珠琥珀几个也过去帮着用心照管,却并未亲身过去。只第二日天明了过去瞧了瞧,只坐了片刻也就出来了。
鸳鸯跟在贾母身边久了,也能揣摩出一些老人家的心思 。瞧着老太太渐渐地疏远了二房,如今连宝玉也不似先前那样上心,也觉罕异。心里想着眼见着大房是越发得势了,以后倒要多和邢夫人说的上话去才是。
贾政自园中出来,心里终究有些疑心宝玉装病,便往荣庆堂这边来给贾母请安,趁便问起宝玉来。
贾母也听说二老爷方才打发小厮来叫宝玉之事,见儿子亲自过来,也知其意,便道,“宝玉前日夜里大约是魇着了,有些发烧,故此这两日便只在房中养着。 你若是有心,过去瞧瞧他也好。”
听母亲如此说了,贾政便真的往宝玉屋里走了一趟。见宝玉面色苍白大有病容,心下倒是信了,一时也有些怜惜他,便嘱咐了几句好生养着等语,转身出来。
出了荣庆堂不远,却听见那边大树后头有人窃窃私语在说话,仿佛提到宝玉二字。贾政便留了心,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原来却是两个婆子闲来无事磕牙。只听一个道,“不想袭人那蹄子在宝二爷屋里几年,竟能偷下那么多的值钱物件出去,亏得她家里还敢告官,这下子鸡飞蛋打,真是可笑。”
另一个道,“你知道甚么。人家她哥哥在公堂上都说了,他妹子是被灌了药落了胎打发出去的,你想想,要是真的为着偷了东西打发出去的,她家里人哪敢凭空生事?亏得咱们二太太和二奶奶打发人过去打点了,才把这一条人命压了下来,如若不然,还不知道怎样呢。”
这个便道,“这可是扯谎。袭人在宝二爷屋里,谁敢和她做出那样没脸的勾当来?”
另一个冷笑道,“还能是谁?自然是宝二爷了。你没瞧见太太把二爷屋里那几个平头正脸的大丫头都打发出去了么。这是怕袭人走了,宝二爷饥不择食,胡乱下手呢。”
贾政未等听完便气的面如金纸,只差没有当场厥过去。待回过神要去树后找人,哪里还有人在。一时之间只气的浑身发抖,只恨不得把宝玉拿过来立刻打死。 再一想又怕是这些奴才们平白造谣也未可知,便回了自己院里,只命小厮立刻把周瑞叫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