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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僵硬地站在火苗前,仿佛自己只要稍微一动,四周的一切都会崩塌开来,他想打破这片静谧,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许久,和尚才开口:“知节公不久之后就薨了,天策府为他修筑了一座知节殿,把张永通的血衣供奉在里面。”
“为什么?”
“不知道……家师十五年前不知从何处听来了消息,从珠崖郡把佛像带回了大宝光阁,之后他老人家的厄运便开始了。”
道人点点头,猛然间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急忙问无漏:“那么这个羊头佛……他有没有名字?”
“张永通对太祖皇帝说他有。”
“叫什么?”
“似乎是叫……蟾廷。”
道人还来不及仔细琢磨这个名字,忽然外面传来了一声金铁交鸣,两人这才想起谢渊与王遗风还在外面。周问鹤赶紧跑进房内拿过铁鹤剑,看到和尚还愣在原地,急忙拍了他一下肩头:“浩气盟和恶人谷的首领生死相搏时我们在场,万一死了一个人,你我都未必能置身事外。”无漏这才缓过神来,甩开大袖子跟在了道人身后。
通向一楼的楼梯让周问鹤想起某个人被铁棍敲过的牙床,这一僧一道在黯淡的火光中手脚并用,艰难地在七零八落的木板之间挪动。火苗打出的橘色是那么地虚弱无力,几乎还没照射到两人的脚底下就已经溶进黑暗中了。周问鹤双手在朽木间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几乎他每移动一下中心,楼梯总有某处会传来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无漏和尚看起来更辛苦,火折子在他的大嘴里叼着,光溜溜的头顶上闪烁着汗珠。近距离的照明下他那颗肥头大耳的圆脑袋活像是祭祀中用的猪头。
好不容易双脚再次踏上地面,两个人迫不及待向门口冲去。门外,月亮已经西沉,漫天星光下,两个挺拔的黑影在万人坪的空地上相对而立。其中一个,宽袍长髯,散发披肩,一手放在胸前,掌中摩挲把玩着一柄铁扇,风吹得他的长袍烈烈作响,说不尽的洒脱与狂傲。另一个,一身阵前披挂,手握长枪,疾风中,如铁铸铜打一般纹丝不动,他身上感觉不出任何情感,不恐惧,不愤怒,只有如深海般的沉着。周问鹤看到这两个人,如同看到了一棵苍劲的松柏和一块沉默的石碑。
一僧一道都有些迟疑,谁都不知道下面应该做什么。万人坪上只有尖啸着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狂风,惊慌失措地撕扯着四个人的衣襟。道人最后吞了一口口水,挺胸大步走了上来。
“表弟,不要过来。”首先开口的是王遗风,显然他还是希望把自己排除在这件事之外。
周问鹤反而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个人中间。“两位!”他用尽最大的力气高喊,一半是为了盖过风声,另一半则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你们知道我既不属于浩气盟,也不属于恶人谷,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一点也不想插手,今天,我也不是来动武的。”说完,他把手中的铁鹤剑用力插在地上,高举空空的两手好让双方都看见,然后继续声嘶力竭地喊道:“谢盟主,十年前,有两个恶人谷的弟子在这里被杀了。我和表哥只是来调查这件事的,我今晚有很多反常的举动,这些我都能向你解释,或许这解释听起来无比荒唐,但是我以我师父的名义起誓这些都是真的!”说到这里,他用手指着远处的无漏和尚,“这位大师,他的师父野狐禅师,十年前也死在这所客栈里了,我们这些人今晚聚在这里,这难道是巧合吗?”喊到这里,道人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好几个字还喊破了音,冷风灌进他的喉咙,险些呛到他。他像是一个焦急的孩子一样挥舞着双手,一会儿面对谢渊,一会儿转过来面对王遗风,“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疑惑,你们都想要弄明白十年之前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现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为什么你们还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打,打死谁能解决问题吗?”他又转过头看着谢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勇气:“为什么不停一停,听完我要说的话,听完我刚才看到的东西,听完之后你们再动手!我保证我和大师一定两不相帮。”
所有的话都喊完了,道人像是一个单薄的稻草人一样伫立在空地上,道袍随着狂风乱摆着。刚才那段话喊得他太阳穴生疼,最后一句的余音还在耳畔久久不散。那些慷慨陈词好像并不是他用嘴说的,而是直接从他心里面涌出来的。眼下那股气势已经用完了,身处两个武林名宿之间,道人越来越焦虑,好像自己正一丝不挂似的。
沉默再次填充了四人周围的一切,不知过了多久,谢渊终于开口了:“那么,你看现在如何?”道人一愣,结结巴巴地说:“放下兵刃,进屋细说,怎样?贫道把刚才所见……”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谢渊这句话不是朝自己说的,而是朝自己身后的王遗风,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缩着脖子小跑到无漏和尚身边。
王遗风叹了口气,将扇子收回袖中,向老店方向抬了抬手,说:“请。”话音一落,这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便甩开大步,走入了老店的废墟当中。
等一僧一道也跟进了老店,只见谢渊正把白天收拾好的桌子搬到大堂当中,王遗风则拿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来的破布,正在擦拭着一旁的几张椅子。桌子上摆着一盏半旧的油灯,显然是谢渊带在行李中的。无漏和尚急忙跑过去,用火折子来点油灯,却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油。王遗风回头看了一样,然后从怀里取出半截蜡烛放到桌上说:“用这个。”于是片刻之间,大堂又被照亮了。
王遗风和谢渊相对而坐,谢渊指了指另两把椅子说:“两位。”道人同和尚急忙坐了下来,听话得像是两个童子。谢渊手肘支着桌子,双手抱拳撑住下巴,死水般的视线投在了道人身上。
周问鹤调匀了一下呼吸,然后开始讲了起来。他讲到上半夜的梦游,他在梦中看到了沈推子,林金秤,布贩子和药商,还有化装成道士的野狐禅师。他又讲到之后在房中看到的幻影,看到浩气盟的弟子如何杀死自己的两个同僚,他用的正是刻有金童银鲤的匕首。还有,野狐禅师是如何死在长廊里,临死前他的手诡异地探进了地板的缝隙。眼下这种情况,道人觉得向谢渊做隐瞒是不必要的冒险,于是他让无漏把羊头佛的铜像拿出来。谢渊看后良久沉默不语,凝重的神色仿佛是戴上了铁铸的面具。
过了许久,王遗风先开了口:“谢盟主,你还是不信我表弟吗?”
出乎意料,谢渊像是根本没听到王遗风的话,他忽然用手重重在脸上抚摸了一下,在手掌后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接着,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有个女人。”
“什么?”桌上的另外三个人对视了一下,都有点莫名其妙。“什么女人?”道人问。
“今天晚上我看到有个女人。”说完他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道人回头,发现那是楼梯的一侧。那里有一扇门通到外面,可能是通到茅房,或者马厩之类的地方,“我只看到她的背影,当时我恰好醒过来,看到她袅袅婷婷地朝那扇门外走出去了,没有一丝声音。”说到这里谢渊闭上嘴,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忽然嘴里泛起了某种苦涩的味道。
“谢盟主,你追出去了?”和尚问。
“追了,外面什么都没有,事实上,我也只看到了她一眼。”
王遗风沉思片刻,开口问:“什么样的女人?”
“高个子,身材很削瘦,穿着很考究的纱罗衫——虽然算不上是锦衣华服,但还是很考究。年纪……我没有看到脸,但感觉上她已经不算年轻,估计在四,五十岁左右。”
周问鹤喃喃说:“案发时,客栈中共有两个女人,林金秤是一个半大的孩子,那么就是客栈老板娘了?”
谢渊摇摇头:“这一点我事先查过,茅桥老店的老板娘是个黑胖的矮妇人,绝不会是她。”桌面再次陷入寂静中,只有火苗在四人面前跳跃着。王遗风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过了半晌,他说:“那会是谁?”没有人回答他,又是沉默。道人无意中扫了一眼无漏和尚手中的羊头佛,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尊铜像正在偷瞄着他们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