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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西,天边浮出斑斓的晚霞。
昭阳殿内宫灯次第,氤氲着薄雾般的光泽。宫人撩开帘幕,内殿分外寂静,瑞兽香炉内腾起一缕烟,淡淡的龙涎香弥散在空中。
屏风上面,依稀映出一抹朦胧的剪影。
我跪下叩首:“微臣参见皇上。”
“其他人都下去吧。”熟悉的声音若带几分疲倦。
四周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偌大的昭阳殿内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屏风那头笑道:“进来吧。”
我起身,朝屏风后走去。腰间骤然一紧,身子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傅惟将我揽在胸前,温热暖湿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哑声道:“等了好久,你终于回来了。四下无人之时,你还叫我皇上?”
千般愤懑,万般不甘,全都在这一句柔暖的呢喃中烟消云散。鼻尖不由微微发酸,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我乖顺地靠在他的肩头,咬着唇不说话。
“听说你今天跟皇后动手了,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是恶人先告状。我心头气难消,推开他道:“想必皇后已经把事情经过描述得十分精彩了,皇上何必再问微臣。”
“方才我正与杨夙议事,妍歌突然跑来哭诉,说你嘲笑她是山鸡,说她的皇后之位是突厥王用燕云十六州买来的,还说你用茶壶拍她脑袋。她一时气不过,于是赏了你两巴掌。”
我冷笑道:“皇后娘娘可真是颠倒是非的好手,血口喷人的功夫教人佩服。”
傅惟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道:“朕是一个明君,当然不会偏听她的一面之词,所以才问你。”
“两个耳光算得了什么,她还想让我死呢。”我掀开衣袖,那条猩红的疤痕盘踞在小臂上,衬着光洁的皮肤显得格外狰狞,“我一向不喜欢惹事生非,若她不来惹我,我自然绕着她走。可是现在她竟然上门打脸,还当着一众宫人的面辱骂我爹,我又岂会任由她欺负。”
傅惟查看我手臂上的伤疤,眸中掠过一丝惊怒,心疼道:“这也是她弄伤的?”
“不是她还能是谁?”
他垂眸片刻,若带几分愧疚道:“是我太疏忽,让你受委屈了。稍后我让小安子去太医院取一些黑玉断续膏,一定不会留疤的。”
“不用麻烦了。”我放下衣袖,不咸不淡道:“我身上的疤痕这么多,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条。”
“还在生气?别气了,是我不好。你放心,从明日起我会加派人手保护凤栖宫,不让她再去骚扰你。”他捧起我的脸,温热的指肚轻轻摩挲着红肿的地方,似痛似痒。半晌,温声道:“让我看看,疼不疼?”
我叹了口气,道:“我没怪你。”
“玉琼,过些日子我便昭告天下,为你爹平反,然后册封你为皇贵妃,好不好?”
我摇头,“我不会留在凤栖宫。”
他瞳孔微缩,问:“为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笑,道:“你就当是我心高气傲,不甘屈居人下吧。”
“我不相信,你不是看重位份的人。我说过,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妻子,君无戏言。即便后宫有再多嫔妃,也不过是占个虚名罢了。”
“以色侍人,焉能长久?我总有人老珠黄的一天,而你贵为九五之尊,非但有三千后宫佳丽,天下的美人更是取之不尽,等到我不再年轻之时,你还会衷情于我吗?”
本来还有犹豫,但经过今日之事,我愈发对后宫争斗深恶痛绝。即便傅惟将我保护得再严密,可后宫乃是皇后的地盘,难保妍歌会不会见缝插针地对付我。
现在是妍歌,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其他的女人,我的余生将永无宁日……那样的日子,真是想想都觉得可怕。
傅惟笑道:“你怕我对你不够长情,会禁不住诱惑而变心?”
我看着他,认真道:“阿惟,如果你真的为我好的话,不如让我继续在朝为官吧。我爹毕生的愿望便是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我若能继承他的遗愿,匡扶社稷,想必他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吧。”
傅惟薄怒道:“你答应过要陪我白头偕老,陪我生生世世,现在这样算什么?”
“守着你的江山,一世为臣,大概也算另一种白头偕老吧。”
他愤然甩袖道:“不行,我不答应。”
“阿惟……”
傅惟回眸望我,叹息声轻若烟云,声音恢复了温软,“玉琼,我知道你还在气头上,这样吧,你且仔细考虑几日再答复我,嗯?”
我默了半晌,点点头。
哎,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他展颜微笑,再度将我揽进怀里,在我唇边轻轻印下一吻,微微扎人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温言道:“你奔波多日,一定十分疲惫,用完晚膳早些休息。明日早朝你不必去,我安排太医院院使来给你请脉。”
我一愣,“所以,我今天……睡在这里?”
傅惟轻挑眉梢,似笑非笑道:“你不会连这都不愿意吧?”
“不是不愿意……”只是觉得不太好。
以前他是晋王殿下,我是太子幕僚,连说句话都要避人耳目。如今他为君,我为臣,君臣有别,更加需要避嫌。身份之隔,好像永远是我和他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真是怀念在江南的那段时光,远离京城,山高水远,没有牵绊,没有顾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跟他耳鬓厮磨,光明正大地牵着手走在街上。
傅惟似乎看出我的顾忌,俯身贴在我的耳畔,轻声而坚定道:“玉琼,你我相识已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我只想要两样东西,江山与你。不管是从前的晋王,还是如今的皇帝,我就是我,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变,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你要对我有信心。”
我紧紧回抱住他,喉头发涩,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是对你没有信心,而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第二日醒来时,傅惟已不在身边。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心事,便起身洗漱。小安子和喜乐早已等在殿外,二人皆是神色暧昧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小安子笑眯眯道:“戚大人,昨晚睡得可好?”问完,不待我回答,又继续说:“今日皇上早朝时心情甚佳,想来应该睡得不错。”
我拍了一下他的脑门,羞赧道:“小安子,你胡说什么。”
喜乐忙附和:“就是,也许皇上和戚大人只是盖着棉被纯聊天呢?”
我:“……”喜乐你真的不是来补刀的吗…==#
小安子捂着脑袋,陪笑道:“大人恕罪,奴才错了。早膳已经准备好了,请大人洗漱更衣。”
用过早膳后,我在昭阳殿前的花园里四处闲逛。
春阳明媚,百花妖娆吐香,鸟雀鸣声上下。我的心情却不似这般晴好,不仅是因为要不要入后宫而烦恼,还盘算着如何才能去内侍省见傅谅一面。
东宫内搜出巫蛊人偶,虽然是人赃并获,可傅谅始终没有认罪。自他被关入内侍省后,日夜喊冤,要求面圣申诉。奈何一连喊了许多日都没有人理睬他,他便爬上大树,希望先帝能听见他的声音,却被认为是疯鬼附身,神志不清。
根据我对傅谅的了解,他素来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又岂会用巫蛊人偶谋害皇上?不见他一面,我于心不安。
我正扶额沉思,不期然望见一抹俏丽的身影自不远处的回廊中穿过,疑惑道:“小安子,那是容华夫人吗?”
傅惟登基后,将先帝的嫔妃全部遣送出宫,有的送入佛门清修,有的安置在瑶山别院,却为何独留宋容华在宫里?
小安子道:“奴才没看清,不过容华夫人确实还在宫里,具体原因奴才也不太清楚。”
我眺望空无一人的回廊,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些有关傅惟和宋容华相好的传闻,心头蓦然一跳。
傅惟下朝归来时,带来了太医院院使、副院使、院判、副院判等十名太医,就差把整个太医院全部搬到昭阳殿。
我惊得目瞪口呆,道:“阿……皇上,这会不会太夸张了?”
傅惟温声道:“这十位是太医院医术最顶尖的太医,先让他们给你看看。”
皇上金口一开,我只好乖乖伸出手。于是乎,这十名太医边排着队给我把脉,各种望闻问切,各种金线吊脉、金针过穴,不敢有半点马虎。
一个时辰后,十人全部诊脉完毕,聚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其中包括院使在内的六人举手无策,另有三人完全没看出我有病,仅有一位名叫方蕴的年轻太医表示知道是怎么回事。
“微臣是江南人士,家父曾跟随孟河名医岳振先学习医术,家父说,当年他的大师姐,也就是岳先生的嫡传大弟子也是得了这种病。”
那不就是我外祖母?我下意识地看向傅惟,他显然与我想到了一处,沉声道:“说下去。”
方蕴继续道:“岳先生将此病称为脏腑早衰症,得病者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五脏六腑却比常人衰老得快许多,起初不会有任何感觉,病程发展极其缓慢,随着年龄的增大,症状逐渐显现。虽然容貌依然年轻,身体却如同耄耋老人,得病者通常活不过五十岁便会油尽灯枯而死……”
傅惟薄唇紧抿,面色越来越冷峻,指节渐渐收紧,竟捏碎了一只茶杯。只听“啪”的一声,所有人惊得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用眼神宽慰他。他深吸一口气,神情有所缓和,“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医治?”
“回、回皇上,岳先生十分宠爱这位大弟子,立誓一定要将她医好,于是闭关二十年,潜心研究病理药理,终于被他找到医治此病的方法。但岳先生出关后,却听说她已经过世,心痛愧疚之余,将所有资料付之一炬……”
“就是没得医了?”傅惟忽的拂落满桌茶具,凛然道:“那你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方蕴吓得浑身发抖,惶恐道:“皇上息怒,微臣家中还留有一些岳先生的遗稿,兴许能找到有用的方子。”
“还不快去!”
方蕴连连道是,一溜烟地跑走了。余下的太医全部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傅惟一脸阴沉扫视他们,眼看又要发作,我抢先道:“几位大人先回去吧。”
太医们如蒙大赦,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待殿内无人,我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阿惟,别生气了,你责怪他们也没有用。”
傅惟将我狠狠带入怀中,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紧得让我透不过气来。他埋首在我的颈间,气息灼热似火,微微带了几分颤抖,喷洒在裸露的肌肤上,撩起阵阵酥麻。
“玉琼,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立刻派人送信给刘恩,让他一个一个去问岳振先的徒弟,我就不信,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我生病,怎么你比我还着急。”
他却恍若未闻,喃喃道:“我绝对不能失去你,绝对不行……”
我轻抚着他的脊背,叹息道:“你放心,我一定配合太医诊治,做个好病人。”
他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将我放开,眼底浮着几分黯淡不明的水色,仿若明珠蒙尘,光芒不在。
“既然外祖母也得了这种病,我想,她身为医者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一定会想办法自救。她过世后留下许多医书典籍,我回去找找看,或许会有帮助。”
傅惟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还有许多国事要处理,我自己回去好了。对了……”稍顿,我斟酌了一下,道:“阿惟,我想去看看傅谅。”
他一怔,眸光霎时变得幽深莫测,斩钉截铁道:“不行。”
我好言道:“傅谅一向待我不薄,如今他落得这般田地,我多多少少有些责任。阿惟,你已登基为帝,他对你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你让我看看他,就当为我去掉一块心病,好吗?”
傅惟默了半晌,终于点头应允:“我让郑嘉送你去内侍省。”
我笑道:“谢谢你,阿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