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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洲日复一日的下雨,雾气朦胧,把万物浇灌成萎糜之感,杨柳垂坠,颇有些阴郁沉沉。
林虚明时常会在下雨的日子想起自己遇到那个朱颜红衣的女子时的场景。
残月如弦,倾盆大雨,尖锐粗糙的断木洞穿少年的腰,殷红的血液汩汩流动,乱葬岗一片腐臭腥烂,枯枝在风中飒作响,发出宛若女子般沙哑凄厉的嘶吼,漆黑的渡鸦盘旋于此,等待着吞噬将死的猎物。
双亲的尸体还在身畔,被大雨淋得一片混沌的林意指尖颤动,恍惚间听见一声清脆的铃声。
他双目混沌,只迷离间望见一袭撑伞而来的殷红身影。
“哎呀,竟然还活着?”
那袭红影凑上他的脸,林意才看清那朱砂伞面上芍药艳丽,漆黑入骨,再向下望去,执伞的是个红衣的女子。
朱衣锦襟,乌发红唇。
那女子墨发垂绾,垂银华胜,眉间一点朱砂,芙蓉面上柳叶眉,如泣如诉的丹凤眼朱砂猩红,惑人心神。
她纤柔腰肢间垂系的那一枚红穗金铃正盈盈轻响。
林意无端舒了一口气。
至少这个装扮,不是黑白无常。
“想活下去吗?”
林意听见她这么问。
少年染血的颤抖指尖勾上那一抹殷红的衣角,林意听见她笑了。
断木切落,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亦在缓慢恢复,林意双眸回复清明,抬眸望向那朱衣女子。
她问:“我叫绯谣,你叫什么?”
“……林意。”
她啧啧道:“这名字不好听,我给你另取一个,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虚明。”
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
一直到被绯谣带回长阴山时,看见那一片巍峨幽黑的倚山城池时,林虚明才知道这个乌发朱颜的女子便是当今妖王。
据那些口碑不错的典籍记载,妖一直都是狡猾黑暗阴险恶心丑陋的。
绯谣听完之后揍了他一顿,并扔给了他一本聊斋。
林虚明在这长阴万妖山,做了当今六界最风华绝代的妖界之首,万妖之王的小厮,每天负责妖王的一日不知道几餐,和一切的生活起居,还得应妖王需求学会酿各种各样的酒。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双手磨了茧子,抱着扫把默然地坐在妖王宫的台阶下。
“咋啦?”
绯谣啃着殷红的苹果大大咧咧地凑到他身边,咬声清脆。
林虚明默然道:“想我娘,想我爹。”
绯谣吧唧吧唧道:“人都死了,还想什么?”
林虚明望了她一眼,坐着默默地移了一段距离,道:“亡者消逝于世间,若再无生人记得,那便成了真正的人走茶凉。”
“我说你们凡人可真有意思,天天那这种事来忽悠自己。”绯谣轻笑出声,“这世间的七情六欲,向来七情最驳杂,六欲最枉人,你可别死嗑这。”
“我双亲惨死,家门不幸。”林虚明抱紧了扫把,语气决绝,“我一定会回去复仇的。”
绯谣啧啧道:“我救了你,你可是还得给我干二十年苦力的。”
“……”
林虚明顿了一下,道:“我可不会仅仅只活二十年,你可是没明确说明要的是我那二十年。”
“果然是商人。”
绯谣啃完最后一口苹果,把核随意丢到这三千台阶上,看着洁白黑种的果核在阶上清脆滚动,染上尘土灰茫。
林虚明方吁了一口气,便感觉一尊温香软玉靠上了他的背,红纱迷眼,女子在他耳畔吐气如兰道:“小公子想复仇啊?养好伤再走啊。”
下一瞬,林虚明便感觉一股推力自肩上而来。
妖王所居的长阴宫,白玉石阶共足足有三千整,林虚明努力扭转身子,只来得及匆匆一望那乌发朱颜,红衣金铃,正笑得诡秘的妖王一眼,从第一阶开始,便摔下了这三千石阶。
万妖噤声。
这一摔,就是小半个时辰。
最后在第二千七百七十七阶的时候,林虚明才被路过的雪遥拦下。
遍体鳞伤的林虚明弱弱抬头,气若游丝的唤道:“小妖王。”
面前的少女周身泛着冰雪霜华,有着异于常人的满头银光白发,连带着白衣垂坠曳地,细碎的银饰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肤色苍白细腻,带着透明的质感,略带薄凉意味的新月眉下有一双带着冰雪之感,与绯谣猩红双眸不一样的剔透蓝眸,殊璃清颜,胭脂薄唇,腰间垂系一枚蓝穗银铃,与绯谣那枚红穗金铃比为一对,纤纤十指正乖巧地捧着一只殷红的苹果,一眼望去,任谁都不会让人把她与绯谣一起联想起来。
但雪遥却是绯谣货真价实的妹妹,也是这长阴山万妖的小妖王。
小妖王的性格与绯谣正好相反,喜静少言,面无表情。
雪遥低头望了望摔得十分扭曲的他,又抬头望了望上面二千七百七十七个石阶,认真考虑着是把他接着踢下去凑够三千阶还是顺手带上去。
林虚明忙不迭地咬牙切齿道:“麻烦把我带上去。”
小妖王颔首点头间,袖中三尺冰丝白练应势而出,把林虚明卷巴卷巴了就一阶一阶往上带。
林虚明躺在床上,听颤颤巍巍的老蜗牛大夫一动一抖,极其缓慢地诉说病果,绯谣坐在床边,搂着雪遥,正吧唧吧唧啃着自家妹妹给的苹果。
四肢皆断,肋骨也断了三根,反正是浑身血淋淋的,废是废了。
绯谣慢悠悠吃完苹果,记着药单,顺手用妖力把林虚明的四肢接上,让雪遥温柔点把老蜗牛大夫送回去。
林虚明躺在床上,双眼放空,望着床帐上的飞鸟衔花五彩丝团锦刺绣默然不语。
“还生气啊?”绯谣笑吟吟地凑上来,“我不过手抖了一下而已嘛。”
林虚明不想理她,别过脸去。
窗外一树广玉兰满盏芳华,香气郁然,雪白的花朵盛丽绽放,庭前芍药却是殷红如朱砂一般,妖娆妩媚,硕丽明艳。
“哎呀呀,气成这样。”绯谣脱了鞋就往床上爬,凑到动弹不得,正脸涨得通红的林虚明身侧。
她雪白指尖卷着颊边一缕墨丝,笑问道:“凡人都这么脆弱吗?”
林虚明瞥了她一眼,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妖也不是长生不老的,我们也有生老病死。”绯谣道,“就像神一样,他们有三劫,渡不过照样魂飞魄散。”
林虚明诧异问道:“妖的生老病死?”
绯谣问道:“你知道八苦么?”
林虚明摇摇头,试探道:“生老病死?”
“生而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绯谣绕过他纤手折了一技殷红硕大的芍药,去细细扯着花瓣。
生苦即人出生后的苦;
老苦即身心衰损,朽坏后所承受的苦;
病苦即身患疾病累积的苦;
死苦即阳寿将近或天灾降临不幸而终时所受之苦;
怨憎会苦即个人与怨念之人不得已同处之苦;
爱别离苦即与亲人别离之苦;
求不得苦指用尽手段无法得手之苦;
五取蕴苦即执着于色、受、想、行、识之苦。
林虚明静静听她说完,方略有迷茫地问道:“难道人之一生,从一出生开始,便都是苦难吗?”
“阿雪一出生便是天生九尾,就被青丘长老预言以后会是祸国殃民之命。”绯谣含了片花瓣入口,“谁家会把一出生的孩子就关到不乐塔里去。”
林虚明看她唇角溢出暗叶色的花汁,问道:“小妖王?”
“我们青丘狐族可算不得妖类,青丘是上古之境,四季如春,丰饶繁盛,繁衍声息着各种各样的妖怪种族。”绯谣望着他笑道,“说起来我的姓氏还是有苏,有苏绯谣。”
林虚明这才注意到身旁的妖王已经露出了墨红的朱尖狐耳,和九条柔软蓬松的尾巴,正有一搭没一搭在他身上一拍一落,触感温和。
林虚明被挠得心痒痒,又动弹不得,只好努力地移了一侧脸颊,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成妖?”
“自甘堕落?”绯谣一愣,方咯咯笑起来,“这词用得还真妙,很符合你们凡人的古腐愚昧和无知自大。”
林虚明觉得自己选择和她说话就是个傻子。
女子的笑声十分清越,宛若细碎的玉珠打落在轻薄的银盘上,脆响盈盈,直击心弦。
“有得有失。”
绯谣默然道:“我发下与阿雪永不回青丘的誓,我才能把阿雪从那座吞噬她七情六欲的不乐塔里带出来。”
林虚明道:“……哈?”
“我说,少儿郎真好看。”绯谣俯身凑近他,窗外一树玉兰纷纷扬扬地花落床榻,“在长阴山陪着我吧。”
时间仿若静止一般,洁白如玉的花瓣温润细腻,纤长如月,铺满樱子红蝠纹芍药花的织绵细被。
林虚明鼻尖嗅到大片芍药的花香,红了脸,硬是沉默良久。
方道:“不要。”
绯谣笑意不变,道:“好。”
林虚明这一躺,就是一年,绯谣极其自然地与他夜夜同榻而眠,日日在他耳畔絮絮叨叨,碎碎念念。
雪遥仍每天捧着个朱红的苹果,在三千石阶上跳上跳了,林虚明透过阁窗,可以望见小妖王那抹雪白的身影日夜悠荡。
当然每天的苹果自然是进了绯谣嘴里。
老蜗牛大夫花了一年才穿过三千石阶上来复诊,方确定他可以下榻了。
剩下两年的复期,林虚明虽是可以下榻了,但骨节刚刚长好,宛似新生儿的软骨一般,绯谣吧唧吧唧苹果,为他寻了只绿油油的乌龟做了个暂时的代步坐骑。
林虚明气得折完了廊下那一树缥碧素青的绣球花。
这一养,又是两年之久。
雪遥每天带的苹果成了两个,林虚明咬着苹果吧唧吧唧。
已及冠之年的男子素衣玉冠,俊逸温润的面容上长眉朗目,唇角微微笑意,颇有些病弱书生之态。
绯谣认为估计是摔的。
长阴山下雪了,冰天雪地,一片银装素裹,飞雪茫茫之态,空气冷冽,呵一口气便是云雾缭绕。
小妖王很喜欢下雪的日子。
林虚明抱着暖炉缩在房内向窗外瞧,这应该是他头一次看见雪遥笑,白衣的少女轻盈地咯咯笑着,纯白纤长的狐耳沾染霜华,九条白玉一般毫无杂色的狐尾蓬松柔软,扫过雪地,更添雪白。
绯谣虽作为妖王,倒是很怕冷,屋内暖炉日夜不息,生温暖玉凿成地板,地龙也驱了火蛙吞吐,整个人裏着大氅,抱着暖炉,靠着自己的九条尾巴躺在丝被皮毛的临窗软榻上,只顾笑着看着窗外的雪遥。
活了上千年的妖王,终究活得像个人类了。
满院红梅已开,还带着几树洁白晶莹的白梅,在这雪白的天地间馥郁芳华。
树下的雪遥白衣纷纷扬扬而起,少女冰肌玉骨,风姿绰约,粉雕玉琢的面容上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林虚明怔愣望着,却未曾注意身旁的绯谣将目光已经凝结了他的身上。
妖王目光悠沉,柔情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