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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和三年,腊月二十八,最后一次朝议。
完颜璟坐在龙椅上,打了个哈欠。
以往这个时节,朝中大臣几乎都不再奏报政事,只献些祥瑞,恭祝皇帝仙福永享云云。
“众卿家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掌印太监马久保的声音响起。
御史中丞完颜术出列,躬身一礼:“陛下,臣有本奏。”
完颜术去岁之前,本是任太府监一职,这个位置主管京中粮草,着实是个肥缺。这厮原本就与完颜洪烈不合,在大小事务上多次给赵王添堵,后来被完颜康收拾了一通,才算消停了少许。完颜璟知道此人贪婪无度,去岁就将完颜术调离太府监一职,改任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官居二品,比太府监官职更高,完颜术由太府监改任御史中丞,明面上是升了官,可他心里却在默默流泪。
太府监虽然官职略低,却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肥缺。御史台的职责,本就是弹劾百官,说白了就是个得罪人的活计。在御史台要能站得住脚、立得了威,一要背景硬扎,二要为官清廉。
完颜术身为宗室子弟,背靠潞王完颜永济这颗大树,背景也算是马马虎虎。可这厮向来见钱眼开,单在太府监一任上,就不知捞了多少银子。
自己身上不干净,完颜术这个御史中丞,如何能做的硬气。
到任一年多以来,完颜术亲自弹劾的官员,凑齐不够一掌之数,还没有一个五品以上的。
在皇帝和满朝文武看来,完颜术在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不过是个摆设,今日上奏,想来就是刷刷存在感罢了。
“爱卿,若无要事,不妨年后再奏。”完颜璟皱了皱眉头。
完颜术哆嗦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侧前方的潞王,眼神复又坚定起来,朗声道:“陛下,微臣要弹劾赵王,纵子行凶、草菅人命、贪赃枉法、蓄养私兵、收买人心、阴谋反叛。”
此话一出,整个乾清宫中,响起来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李喜儿站在完颜术侧后方,低声嘀咕起来:“狗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咯!”
完颜洪烈转过头来,怒视完颜术,冷冷道:“御史中丞大人,你可知本朝有一条罪名,唤作诬陷。诬告不成,便要反坐!”
完颜洪衍哼了一声:“父皇还未出声,你就当庭恐吓大臣,意欲何为!”
完颜洪烈深深看了完颜术一眼,转头出列,双膝跪倒:“此贼受人挑唆,恶意诬陷儿臣,请父皇明察。”
完颜璟抬起头来:“完颜术,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完颜术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回话道:“启禀陛下,微臣所言,句句是实。”说完,他从怀中掏出早已拟好的奏折,高举于头顶。
马久保连忙走下殿前台阶,从完颜术手中接过奏折,呈至皇帝手中。
完颜术所奏纵子行凶、草菅人命,称的是完颜康在真定府出手诛杀费老爷几人;所奏贪赃枉法,却是完颜溪借赈灾之名,贪污国库粮草,完颜术称此事乃完颜康指使;所奏蓄养私兵,便是称完颜康所建神兵基地之举,算得上老生常谈了;所奏收买人心、阴谋反叛,完颜术称真定施粥,实乃为赵王收买人心,目的不言自明。
完颜璟展开奏折开始阅览,半炷香过后,他收起奏折,递给马久保:“洪烈,你看看。”
完颜洪烈从马久保手中接过奏折,打开细看,不一会儿,他面上便显出惊怒交加的神情来。一炷香后,完颜洪烈将奏折看完一遍,又从头看了一遍,这才将奏折递回给马久保。
“所谓蓄养私兵之事,儿臣早为人攻讦无数,父皇已有公断。其余诸事,儿臣多不知晓。康儿数月前随长春真人上终南山学艺,近日归家后,只言曾在真定府逗留了几日。奏折中所言种种罪状,依儿臣看来,不过是御史中丞受人指使,挟私报复罢了。”
完颜洪烈说完这几句,上前两步,拜伏于地:“请父皇明察!”
完颜璟看向完颜术:“御史中丞,你所奏之事,可有实证,还是风闻奏事?”
完颜术也跪伏于地:“启禀陛下,微臣所奏之事,皆有实证。”
完颜璟踌躇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出声道:“潞王,你也看看。”
完颜永济接过奏折,迅速看完,朝皇帝躬身行了一礼:“陛下,御史中丞既说所奏之事皆有实证,赵王殿下又称不知,不妨唤皇孙进宫,问明究竟。”
完颜璟道:“就依潞王所言,久保,你去传召吧。”
马久保得令,立刻带着两个小太监,出宫去了。
整个乾清宫中,再无人出声,只剩下一片呼吸声。
过了一阵,完颜永济出声道:“陛下,以老臣愚见,不如先行退朝,到上书房议事。”
完颜璟点了点头:“潞王所言极是,朕也有些乏了,众卿家先行退朝。潞王、荆王、燕王、赵王、平章政事、尚书右丞、御史中丞留下,半个时辰后,到上书房来。”
未到半个时辰,完颜康就随马久保赶到上书房外,他见众人都在外等候,便一一上前躬身见礼。到完颜术身前时,完颜康却只哼了一声,露出一副你等着瞧的模样来。
不多时,上书房门打开,两个小太监出门将众人请了进去。
众人本要参拜,完颜璟摆了摆手:“早朝拜过了,无需再礼。”说着他又道:“给潞王看座。”
完颜永济算是完颜璟的皇叔,在圣前颇为优待,被许以见圣不拜、御前赐座。见圣不拜这个特权,完颜永济从来不敢领受,御前赐座这等特权,他向来坦然受之。皇帝赐座,潞
王也不推辞,就在左首落座下来。
完颜康从后方闪出,双膝跪倒:“孙儿见过皇爷爷,祝皇爷爷龙体金安、仙福永享。”
完颜璟伸手虚扶:“起来吧。”
完颜康又叩了个头,这才爬起身来,站到完颜洪烈身后。
“荆王、燕王、平章政事、尚书右丞,御史中丞的奏折,朕令人誊抄了几份,你们也看看。”完颜璟挥了挥手,一旁的小太监连忙上前,将誊抄好的奏折一一递过。
“皇孙康也看看。”完颜璟又补了一句。
完颜康闻言一凛,往常皇帝称呼自己,都是唤作“康儿”,今日改了称呼,想来是心中已经有些芥蒂。
他接过奏折,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的看了下去。
一炷香之后,众人都已看完奏折。
“荆王,你有何看法?”完颜璟率先问道。
荆王完颜洪靖乃是完颜璟长子,此人才德平平,在朝中算是公认的老好人,虽是长子,却无半分继承大宝的希望。完颜洪靖在朝中向来都不站边,完颜璟将他唤来,不过是因为完颜术奏折中连带弹劾的完颜术,乃是完颜洪靖举荐的罢了。
完颜洪靖听得皇帝首先问他,不由身子一颤,低头躬身道:“儿臣举荐有过,甘愿领罚。”
完颜璟道:“举荐有过之事,容后再议,御史中丞弹劾赵王与皇孙康,你怎么看?”
完颜洪靖连道:“圣明不过父皇,儿臣愚钝,难解其中究竟。只是以儿臣来看,六弟向来谦恭守礼,当不会有反叛之心。”
完颜璟哦了一声,又问向完颜洪衍:“燕王,你怎么看?”
完颜洪衍躬身一礼:“父皇,依儿臣之见,御史中丞所言非虚,请父皇圣心独断。”
“平章政事、尚书右丞,你们怎么看?”完颜璟不置可否,又问向另外两人。
平章政事完颜守贞、尚书右丞胥持国,在整个大金朝堂之中,除却完颜永济这位大宗正和几位亲王之外,算得上最为位高权重之人。完颜璟平日里对两人颇为倚重,许多朝政大事,多依赖两人意见。在朝政大事上对皇帝的影响,完颜守贞与胥持国的意见,甚至要高过完颜洪烈这几位亲王。
完颜守贞与胥持国对视一眼,率先回话道:“依微臣之见,御史中丞所奏之事,或有实证。但言及赵王阴谋反叛,微臣不敢苟同。”
胥持国跟着说道:“陛下,常言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既召皇孙康到此,何不听其分说。”
完颜璟微微颔首:“皇孙康,你来说说,御史中丞所奏,究竟是虚是实?”
完颜康迈前一步,再次躬身行了一礼:“启禀皇爷爷,孙儿刚刚看了御史中丞的奏折,此奏既是实话,也是胡言。”
“此话何解?”
“御史中丞所奏之事,多半属实,御史中丞所言孙儿及父王之罪,却是满口胡言。”
完颜术喊起屈来:“陛下,微臣所奏,句句是实啊!”
完颜璟眼睛眯了起来:“且听皇孙辩白不迟。”
完颜康正色道:“御史中丞所奏纵子行凶、草菅人命之事,事情真相实乃如此:孙儿在真定城外,遇着几个强抢民女的匪徒,孙儿苦苦规劝无果,这些匪徒反倒想杀人灭口,孙儿无奈之下,只得出手诛凶。依着御史中丞所奏,我堂堂大金皇孙,路见不法,自卫反击,都要被诬为草菅人命,我就活该伸出脖子让匪徒去砍!”
“若是如此,我大金法度何在!我皇室威严何在!”
完颜康说到这两句时,转头怒视完颜术,令此人心惊胆战,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完颜璟出声道:“皇孙,果真如此?”
完颜康回过头来,挺起胸膛答话道:“请皇爷爷着人彻查,孙儿若有半句虚言,任凭皇爷爷处置。若御史中丞所告失实,该当治其诬告之罪。”
完颜璟看了完颜术一眼,见此人面带怯意,便点了点头:“好,你接着说。”
完颜康继续说道:“御史中丞所言贪赃枉法,却是将他人屎盆子,扣在我的脑袋上。逼真定通判费宇出资施粥,确系孙儿所为,完颜溪借施粥之名贪污国库粮草之事,孙儿着实不知。”
“请皇爷爷明察!”
完颜璟微微颔首:“朕会着人查明此事。”
“至于蓄养私兵之说,孙儿不想多言。我那青训基地培养的,都是踢球的好苗子,即便能充作家将亲兵,也不过两百之数。在座诸位伯父、几位大人,哪家的私兵没这个数的。”完颜康说到这里,向上书房内众人都扫视了一周。
“若是潞王大人、诸位伯父、大人都将家将、私兵解散,康二话不说,回头就打发这帮兔崽子回家种田去。”
众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一时谁都不好接话。金国这些王公大臣,哪家没有几百家将、私兵,以潞王完颜永济为例,此人家中蓄养私兵之数,至少有千五之数。完颜洪衍暗中蓄养的私兵,只会更多。
完颜洪烈咳嗽一声:“康儿,休要扯远了。”
完颜康不过小小反击一下,真要逼到皇帝下令解散私兵家将的份上,那他便是得罪了满城王公大臣了。他继续说:“御史中丞上的这道奏折,最厉害的,就是最后两项:收买人心、阴谋反叛。”
说到这里,完颜康哼了一声:“在我看来,这两句话,简直是大放狗屁!”
完颜术指着完颜康:“你……”
“你什么你,没错,真定府施粥,正是本人所为。施粥赈灾,本该是朝廷应为之举,然地方官府不为,以至于治下百姓冻死饿死者不计其数。我身为皇孙,不忍见其惨状
,不过略尽人事,略施善举,居然被你编排成了收买人心,阴谋反叛!”
“真定府施粥,用的都是陈年腐米,只有那些没了活路的流民才会去领粥。区区数千流民的人心,我收来何用?数千流民不过靠稀粥吊着一条命,个个手无寸铁,如何谋反?”完颜康说这话时,怒视完颜术,并用上了少许勾魂大法的法门,震的此人呐呐不敢言语。
完颜洪衍踏前一步,冷冷的道了一句:“有不少流民嘴里,可是喊着赵王万岁呢。”
完颜康转过头来:“流民嘴里喊些什么,我可管不着,更别提此事我父王压根不知。燕王殿下知晓如此清楚,莫非喊话之人,是你安插的私兵不成?”
完颜洪衍闻言大怒:“黄口小儿,安敢欺君犯上!”
完颜康连道:“皇爷爷,孙儿不过据实而言,燕王就道孙儿欺君犯上,莫非他以为自己是君王不成!此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请皇爷爷治罪!”
“混账,本王绝非此意……”
完颜璟顿觉头大:“都给我住嘴。”
说完,他转头看向完颜洪烈:“洪烈,你真个不知?”
完颜洪烈上前一步,躬身道:“父皇,此事儿臣当真不知,康儿年少,行事略有差池,还望父皇见谅。”他见儿子一番辩解,已经挽回了不利,便想着见好就收。
完颜璟心中思量片刻,以洪烈行事之风,当不至如此鲁莽,想来确是小儿所为。
众人将眼神投向完颜康,看他如何认错。
完颜术弹劾数条罪名当中,其他都能分说,唯有收买人心这一条,却是板上钉钉。
自古以来,收买人心之举,最为上位者所忌。许多开国功臣,都要以贪财好色自污,以消君王忌惮之心。
嬴政拜王翦为帅,使其将六十万大军伐楚。出发前,王翦多次求得良田美宅,到了武关后,还派了五拨使者去向秦王讨要封赏。此举有贪得无厌之感,却使秦王嬴政安心。
汉朝初立,韩信等开国功臣被诛杀,相国萧何利用权势剥削平民,强买土地,大肆敛财,反令刘邦安心,最终得以善终。
李渊为除隋炀帝之担心,则故作贪财好色,无德无行之状,从而使杨广放心,忽略了管控太原,令李渊趁势而起,开大唐一朝伟业。
在众人想来,只需完颜洪烈不涉此事,完颜康这位皇孙乖乖认错、受点委屈,却是无妨。
完颜康拍了拍胸脯,朗声道:“皇爷爷,孙儿自认行事无差。今岁冬日奇寒,我大金冻死饿死之人不计其数,朝廷本该派大臣巡视四方,开仓放粮、赈灾救人。未曾想完颜术这等尸位素餐之人,不知民间疾苦,只会无事生非,扰乱朝纲,长此以往,孙儿只恐国将不国。”
“请皇爷爷斩了完颜术的狗头,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没想到完颜康不但没有顺坡下驴,反而如此刚强硬怼。
完颜术吓的双膝跪倒,连连叩首:“陛下,微臣所奏,都是为我大金江山社稷啊!”
完颜洪衍赶紧上前帮腔:“父皇,御史中丞为人或有小过,绝不敢编造事实,欺瞒父皇。皇孙此举绝非偶然,望父皇明察。”
完颜洪靖连道:“康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这孩子自小就有几分任侠之气,绝非心思深沉之辈。”
完颜洪衍冷哼一声:“你非皇孙,安知其心!”
完颜洪靖本是个老好人,平日里都不与众人争执,此刻也生起气来,怒怼回去:“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眼见两人起了争执,完颜永济连道:“荆王,燕王,休要殿前失仪,若是传了出去,却是坏了我皇室声威。”
两人这才都住了嘴,朝皇帝微微躬身致歉。
皇孙承认御史中丞所奏之事非虚,即便告罪有误,也不算诬告。”
“平章政事、尚书右丞,你二人有何高见?”
完颜守贞躬身道:“陛下,微臣之见,此事确与赵王无关,皇孙年幼,行事或有差池,想来绝无异心。”
胥持国也道:“陛下,以微臣之见,开仓放粮、赈灾救人,当是国之大事。”
完颜璟沉吟片刻:“今日之事,朕会着人查清,届时再议。”
“后日就过年了,诸位爱卿回府好好歇息,这几日就莫要再因俗事烦扰了。”
“臣遵旨!”
众人告退之后,完颜璟将潞王单独留下:“皇叔,今日之事,不知你有何高见?”
刚刚几番争议之时,完颜永济始终一言不发,待到此刻,他捋了捋胡子,缓缓说了一句:“御史中丞所奏,老臣不敢乱议,陛下自会着人查清。只是老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说完,他左右看了看。
完颜璟屏退左右,才道:“皇叔,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有何话,但言无妨。”
完颜永济道:“今日弹劾一案,不过小事一桩。依老臣看来,赵王如今在朝中,威德甚重,人望甚高……”说到这里,他住了嘴。
完颜璟听了这话,回想起今日之议争,荆王完颜洪靖、平章政事完颜守贞、尚书右丞胥持国这几人,有意无意,其实都站在完颜洪烈这边呢。
若是自己即将传位,赵王能得朝臣拥护,自是再好不过。
如今自己春秋正盛……
完颜璟脸上阴沉了下来。
腊月二十九,申时一刻,掌印太监马久保入赵王府传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赵王洪烈,教子不严,行为失当,着令罚俸一载,闭门思过三月,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