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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吴卫挑的这个雅间虽然并不向阳,但是开窗便能俯瞰半个白雪覆盖的东郭,甚至能越过城墙,隐约瞧见郭城内的几排同样白皑皑的屋顶,天枢、天宫(明堂)、天堂(通天浮屠)三天盛景更是一览无余,是个极好的位置。
“你这地方不错啊,会做买卖!”陆鸿赞道。
吴卫显然是听多了夸奖,满不在意地挥挥手道:“啥不错,只要京畿开战,守军头一个就得把我这破楼拆了!”
陆鸿点点头,深以为然地道:“不错,你这楼太高,都能瞧见城墙上兵防布置了。”
几人边吃边聊边赏景,不知不觉一顿晌午用罢,那几个左右卫的少年便急匆匆的告辞了。他们是中午请了假溜出来的,这会儿还得回皇城里当值。
待得他们走尽,陆鸿才问吴卫:“那个王晖是谁,好像你们都怕他似得。”
吴卫苦笑道:“他老子是龙武卫大将军王睿,前些日子他们家小二子在青州地界上被杀了,这你听说过罢?”
陆鸿点点头,他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吴卫续道:“其实那小子也是自个儿造的,在神都就成天欺男霸女不干好事,已经吃过好几个人命官司了,都被他老子压着——咱们神都这一班的小辈之中他算是最混球的一个……”他总算想到死者为大,也就没再多说坏话,“他大哥王晖是我们这班兄弟的老二,老大就是嫣姐她胞兄,李密源。”
他说着冲陆鸿挑了挑眉毛,眼神中带着古怪的笑意。
陆鸿见他这幅欠揍的模样,想给他一脚,自己却又心虚,只得没好气地道:“别废话,接着说!”
吴卫笑道:“兄弟们小时候耍的都好,二十几个人常常一道儿偷鸡摸狗,要么就和别的小孩打仗,长大之后就都变了。”说着渐渐收起了笑容,“源哥愈发不和兄弟们亲近,晖哥倒是还经常和大家凑着耍,就是脾气越来越大,翻起脸来除了他亲弟谁也不认,大家都怕了他……”
陆鸿抚了一把吃饱的肚子,喝了口茶,笑道:“瞧你们这些贵胄子弟也不好过呐。”
吴卫道:“屁的贵胄,像我们这种荫爵快到头的最惨,在外一个个要撑光鲜门面,在内还要维系整个家族生计。咱们大周朝的爵位世袭降等,最多不过五代,自个儿不某出路,回头就得坐吃山空!”他仿佛想到那些悲惨的世家子弟,冷笑道,“我家老头在世的时候,经常有那些叔伯们,家中老爷子一死,荫爵收回,又没出路的,带着一家老小来求接济,吃罢了东家吃西家,都在这些老封爵圈子里转。我可不想自己的儿孙以后像那些人似得……”
陆鸿点点头,怪不得这小子肯舍弃神都的花花世界,到前线去厮杀,看来先头走的那几个小的也是这般光景。只不知那王晖是怎样,看起来并没有这些担忧。
“晖哥啊,他们家也快到头了,他老子现在是焦县男,除非再给皇帝挣点功勋,求个一两阶的升爵,否则还是逃不了这回事儿——我们这一辈的爵位基本都是武帝四面征讨那阵子留下来的,算算都是最后一代了。至今比较兴旺的,只有两三家,其中就有花源他们家,积善坊花家还有三代的荫爵。”吴卫道,“不过从花老太爷下来是他爷爷、老爹,花源他们这代也没有爵位了。不过他和同辈的人不同,花源的父亲曾经在安西立过大功,甚至殉职,朝廷又给花源追了一个男爵。”
陆鸿这才对神都的豪门大户们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也明白了大周朝是怎样的爵位制度——这个制度无疑要比无限世袭的办法来的合理,像后世的满清,铁帽子王们用世袭罔替的无限生育能力造就了满大街的贝子,荣宠的固然在所多有,落魄的更加数不胜数!
这些人不愿意操持家业,不肯放下姿态勤力耕作、买卖,又没有艺人家世传的手艺,最后只能游走于社会上层和底层的空白层面里……
而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皇帝的亲信侍卫,比如五府三卫里的亲卫军官、兵员,都需要从这些忠诚的王侯家族中获取,当王侯日渐式微的时候,那些普通的达官、勋贵便会取代上来,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
这也是一种家族阶级之间的矛盾……
有些文官便因此不希望战争,至少在自己这一任,不希望再出现一大批只懂厮杀砍头的莽汉突然间封侯拜将,然后好几代不用出力都能分享自己治世安民的劳动成果,而自己的家族和子孙,在自己致仕以后还是得靠一字一句的笔杆本事重新打拼。
即使有师生传代,自己的学生还能继续帮扶家里一把,可是等到学生再退了呢……
这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也是兴衰交替的自然规律。
两人再往后便一言不发,各想各的心事,不多时便撤了席,从绿杨楼牵马出门,打算着先瞧瞧丰都市,然后上天街,观摩一下“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和天津桥。至于明堂和通天浮屠都在皇城之内,等闲人哪里进得去?
可是二人刚刚打东郭城出来,还没到建春门前,便被几个意想不到的人挡住了去路。
那些人中前头六人六马,个个女扮男装,每人都背一件木质长柄带弯儿的物事,猛一看倒像是现代的高尔夫球杆。众马之后跟着一辆八人乘的油壁香车以及两辆装着吃用家什的补给货车,更有十几个青衣仆从,不行跟随在后。
前头那六个女子从豆蔻至韶龄,皆是上上之姿,或天真烂漫,或美艳柔媚,或雍容华贵,各擅胜场。一时间将人眼也瞧得花了。
其中一个陆鸿倒是认得,那个人穿着一袭火红的风衣,半罩住浑身同样火红的改式长袖胡服,双腿修长而笔直,跨着一匹枣红色骏马,满头青丝用双飘长丝带软脚幞头束着,脸上不着一丝粉黛,干净飒爽。不是李嫣是谁?
不过他的目光并没有在李嫣神上停留太久,而是不经意间转到她身边的一位女子身上。那女子身着青花大绣云纹袍,水绿大氅披肩,头戴三青前踣式幞头,座下朱蹄白马,正平和地望着脚下的大地,恬静而素雅,又有着一股如月光般皎洁的高贵风华。她化了一层淡淡的红妆,来装点原本血色不足的脸颊和双唇。
这两个女子并肩驻马,就这么不骄不躁安安静静地在路边待着,却似乎集齐了整个儿洛阳城的美好,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颜色!
陆鸿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向他的老朋友李嫣瞧了一眼,对方显然也在瞧着他,两个人默契地同时点头微笑
吴卫见了她们,立时将陆鸿忘到了一边,走上前熟稔地打招呼:“广平姐,嫣姐,各位姐妹们,这满地的雪带着球杆做甚么?”
李嫣身边那个叫“广平”的女子见了他微微一笑,拢了拢耳边散下来的几茎青丝,淡淡地道:“是小卫啊,咱们到南郊去耍步打球,那里新盖了一座球屋——听说你们在青州打的挺好。”
原来那些“高尔夫球杆”是用来耍步打球的。
“广平”显然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封号之类的代称,看来这女子多半是个王公家的千金。
吴卫得了她的夸奖,居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好啥,险些儿没法回来见您了。”说着回头向陆鸿一指,“这是我老上司,咱们后军的陆鸿陆副指挥。”他却并不向陆鸿介绍那女子。
广平这才转过目光,在陆鸿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觉得这位副指挥有些过于年轻了,但是她也并没有过于惊讶,只是说道:“原来是陆大人。”便闭上了嘴巴。
陆鸿估摸着,这广平的身份似乎不可言说,因此吴卫宁肯失几分礼数也不愿多言。他既然不知对方身份,也不便向一位女子行甚么大礼,更不可贸然称呼,只自然而然地在马上行了个平礼,颔首致意。
广平见他这般情状,清澈的目光又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这时但闻建春门内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一位华服骑士骑了一匹黑马径直从门洞中闯出,引起一阵慌乱,出城的百姓商贩纷纷向两旁惊叫躲避。守门的领军卫却不加阻拦,各立两旁,将那人目送出城。
李嫣、广平身后的四名女子见了那骑士,都娇呼起来,纷纷叫道:“晟公子到了。”后边的侍卫仆从也都纷纷低头躬身,恭立道旁。吴卫也是眼前一亮,老远地向那人招手。
陆鸿不知那晟公子又是甚么来头,这样大的架势,而且人气也是不小,好像后世的明星出场,众粉丝在场下纷纷尖叫哭喊一般。
他见不得这般场面,急于退走,却又不好伤了李嫣和吴卫的面子。他向李嫣和广平瞧去,却见李嫣正用手指绞着缰绳,不知在想甚么心思;广平眉头微皱,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那晟公子转眼驰近前来,却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冲吴卫扬了个下巴,一身飞扬跳脱之气,随后却讨好地凑到广平跟前,巴结地道:“姐,难得你记得小弟,要不是你开口,我还得在宫里熬光景……”说话间抬眼一瞧,猛然瞧见了陆鸿,许是见外人在场,便连忙煞住了口。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嫣开口了:“小晟,这位是陆校尉。”她眼神飘然转到陆鸿身上,“见渔,这是晟公子。”
陆鸿这才与那晟公子互相见礼。那晟公子倒也颇有风度,昂首作礼,却并没有多作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