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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人给了李柔风双倍的时间。
他过去本就是怠惰缓慢的性子,如今愈发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来供他做些事情。
漫漫长夜,十个月,三百个漫漫长夜,夜深人寂,听着鬼魂的喁喁声音,他想了足够多的事情,也放下了足够多的事情。
他初时极其憎恶自己的身体,它会腐朽,他何其干净雅致的一个人,竟要眼睁睁看到自己的身体腐朽,皮肤的溃烂,脓液的恶臭,蛆虫的咀食,蚀骨的疼痛……五蕴六尘,无一不在让他知晓,他在腐朽。
但漫长的时间过去,他便慢慢习惯了自己这具随时都会腐朽的身体。
世间万事万物,无一不会腐朽。上天只是通过这一具速朽的身体,来告诉他这样一个道理。
在过去那些漫漫长夜之中,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把这一具阴身给萧焉,让他死而复生。他反复地想象自己的灵魂离开躯壳、换做萧焉的魂魄进来的情景。两个灵魂此间必然会相遇一次,那将是他们最后的相逢。
他反反复复地想,他觉得那一刹一定非常的好,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候那样的好。
灵魂是轻盈的,美妙的,没有肉身那样的笨重。那定是像那暗夜海上的相逢,光芒在那一瞬交汇,从此他便得到彻底的解脱,而萧焉亦能有机会得偿夙愿。
他想了无数次,已经无比地肯定这就是他与萧焉最终的结局。
然而一切都彻底变化于冯时说出“萧焉在城”那四个字之时。
仿佛河海倒倾,时光倒流,他须得重新计划来过。他如何让自己去面对萧焉呢,让自己这样一个人,一具身躯。
他将自己淹没在温池之中,第一次发现自己竟能连呼吸也不用。这一切仿佛都注定了今日他潜过漫长的地下河,来到石牢底层救出萧焉。
这就像他会遇到抱鸡娘娘,遇见那座以残碑铺地的老宅,一切的一切,千千因缘,万万果报,都注定他会是救出萧焉、让萧焉还世间以太平的那一个人。
他终于意识到他会是萧焉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他是萧焉的舟楫,却不是萧焉的彼岸。
冥冥之中,从他决定将自己的阴身给予萧焉的时候,他就弃绝了之前那个李柔风,他弃绝了自己,也就是弃绝了萧焉。
就像看到了结果的人,不再为过程而心潮汹涌。他笃信“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这八个字,因为他知道他会为之付出一切,为萧焉也好,为他自己也好,为天下人也好,他会的。
为萧焉解开锁链的时候,他异常的平静。他知道萧焉在看他,他知道他第一次出现在石牢中时萧焉就在看他。但他很平静,他知道他是在完成他作为阴间人的使命。
但萧焉不这么想。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妻子与儿女,甚至失去了维摩。纵然他知晓出去之后,还有忠心不二的旧部,还有生死与共的臣民,但他心中所爱还剩下谁?便是化作阴间人,仍要蹈死救他的还有谁?
只有李柔风。
他说:“柔风,我只有你了。”柔风,我只有你了,你知道么?
这句话实在太过决绝,太过凌厉,太过所向披靡,一刀划开李柔风的胸膛,攫住了他那颗已经不怎么跳动的心脏。
李柔风万万没有想到萧焉会说这句话,万万没想到重逢后他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一句。
他茫然地任萧焉将他紧紧抱住,熟悉的怀抱和身体让他一瞬间误以为还是十个月前的旧时光,他依然可以肆无忌惮地靠在他背上休憩,他依然有无尽的安逸与恩宠可供消遣。
他依然……他以为,他知道这只是他那一瞬间的以为。
但他什么都没说。
顺流而下的路程要轻快许多,萧焉衔着羊蹄上开出的一个气嘴,随着李柔风的牵引在水底潜行。他身上放了一枚抱鸡娘娘画就的符咒,避开水底阴鬼的侵蚀。
但他的双腿因为被浸泡得太久,已经肿胀得失去力气。抱鸡娘娘和卫士合力将萧焉从水道中拖出来,离开水体的浮力,他变得很虚弱。
“澂王殿下!……”卫士见到昔日旧主,悲喜交集,伏地跪拜,一时间竟泣不成声。
抱鸡娘娘没有跪。她把装着衣衫的包裹给他们,背对着他们走开,卫士需要简单地清理澂王,为澂王换衣。
李柔风亦起身,走到澂王背后擦身换衣。他的手臂被地底河道锋利的石壁剐出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血水早已被河水冲走,只余下狰狞外翻的皮肉。他不想让萧焉看到,也不想让抱鸡娘娘看到,站在抱鸡娘娘身后,无声无息地将伤处的胳膊贴近她。
通红的火焰燎过的地方,便在缓慢地愈合。
萧焉沉沉的声音道:“都是男人,换衣服还要避着?”
卫士不知内情,笑着和李柔风解释:“公子,殿下过去是上战场的人,战场上头,全都是大男人,可没有那么多忌讳。”
李柔风沉默着,凉薄袍袖一落,便将尚未愈合完整的伤口遮住,循声走到萧焉边上去。
萧焉看了李柔风一眼,问卫士道:“外面可有人接应?”
卫士点头:“一支分队在不远处潜伏着。方才已经放出了讯号,他们马上便会过来。”
萧焉闻言皱眉。卫士问道:“殿下,怎么了?”
萧焉道:“外面静得可怕。”
卫士微怔,他觉得他们的澂王殿下或许是在地底水牢中被关得太久,精神变得格外敏感。殿下过去从不用“可怕”二字,何时竟变得如此胆小起来?深夜潜伏,难道不是澂王殿下过去所要求的一个“寂”字?
然而他不知,这是属于紫微帝星的直觉。紫微帝星并不似杨燈那般,过去并不识得“恐惧”二字如何写,紫微帝星对天地大道怀有敬畏之心。
萧焉看向抱鸡娘娘:“你叫张翠娥?”
抱鸡娘娘淡淡道:“是。”
“你不是会占卦么?可曾算过孤能否顺利走出这个石硐?”
抱鸡娘娘微微抬起眼皮,在火把摇曳黯淡的光线下扫过萧焉的眼睛,她意识到此人并非真的在向她问卦,却不过是探一探她的底细。
萧焉的那双眼睛,其实生得甚是动人,丰茂水草一般的睫毛,有着极大的迷惑性。
这个人,如今已经不会轻易信任人了。恐怕这世间,除了李柔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彻底放下心防。
抱鸡娘娘心中冷冷一笑,不咸不淡地应道:“阴间人参与的事情,我算不出来。”
萧焉那双因为长久的囚禁而凹陷下去的眼睛探究了抱鸡娘娘半晌,道:“好,那么生途还是末路,我们走一走才知。”
夜色下,狭小的洞口亮起了火把的光,有人挥舞旗帜示意让他们上来。
是自己人。
卫士先行爬了上去。绳索抖动,上方又有人喊:“请殿下上来!”
萧焉拽住了绳索,忽的绳索上方又伸过来一只手,李柔风低声道:“殿下,我先上吧。”抱鸡娘娘在一旁没有说话。
萧焉皱了下眉,松开了手。李柔风正要向上,忽的绳索一松,整个儿垂坠下来。
头顶上卫士的声音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似的,令人心悸。“杨燈!……殿下……快……走!……”
“轰”的一声,一团黑影砸向硐底地面。卫士圆圆的眼睛从眼眶中挤了出来,黑色的血汹涌地蔓延开去。
脑海中一瞬间的空白,每个人。
萧焉艰难地想要站起来,抱鸡娘娘一把拽住他,喊:“李柔风!这里!”
李柔风飞快地背起萧焉,抱鸡娘娘拔出地上卫士的袖箭,两人一同向硐天深处跑去。
“往风口方向!”李柔风向抱鸡娘娘喊。抱鸡娘娘奔跑之中,抓起之前扔在水边的两个包裹,晃晃荡荡地背在了身上。
身后,杨燈的亲卫如夜中的雨点般滑下,高擎火把,向深入洞穴的三人穷追而去。
跑向风口的方向,大风愈来愈烈,抱鸡娘娘身材瘦小,背后的两个大包裹好似两个巨大的驼峰,又似张满的船帆,让她逆风跑得极为艰难。她手中的火把突然被风刮灭了,眼前蓦地一片漆黑,惊叫一声:“李柔风!”
冰冷的手伸过来,抓到了她的胳膊。仓促中两人的手掌一阵变换位置,最终扣住了彼此的手心。李柔风单手反扣着萧焉,虽然有阳魃在侧,跑起来却也吃力。他低声道:“殿下,抓紧我些。”
萧焉被长期吊着的双臂无力,却也咬牙紧紧攀住了他的肩颈。
身后追来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一支箭冷飕飕地从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之间掠过,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后面有人喊道:“蠢货!射那个被背着的人,另外两个留着命!”
“干你娘!”抱鸡娘娘忽然暴躁地骂了一声,把两个包裹扔给李柔风,“你们先走!”她拔出柴刀,用裹刀布缠了虎口,双双紧紧握住刀柄,隐身于凸出的石壁边,将最快追过来的小个子兵一刀斩作两段。
风极大,杨燈亲卫手中的火炬也在一个一个地被灭掉。亲卫在明,抱鸡娘娘在暗,借着地势之优她连杀三人,然而亲卫很快发现了蹊跷,放缓了脚步,朝着抱鸡娘娘的方向挪过来。
抱鸡娘娘手心渗出汗水,沁入裹刀布中,她沿着墙壁缓缓后退,撞入一个冰冷的怀中。
他摸索着拿住抱鸡娘娘手中的柴刀,道:“我来。”
抱鸡娘娘压低声音道:“你看得到吗!”
他道:“我听。”
抱鸡娘娘依然僵持,“你会尸变。”
“我不会。”
抱鸡娘娘紧抿着唇。
李柔风道:“我伤了,你就把我医好。我死了,你就把我救活。”
抱鸡娘娘松开了手。
她面对着他,慢慢后退。
微弱的光线中,他身形文秀,拂拭金石的手指,却紧紧拿住了那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