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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程心曾想象过许多种再见萧慕安的情形,在他们分开的头几年里。只是光阴无情,转眼已是七八年过去了,商山的枫叶凋零了冬天又在春天抽芽,可那离去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淡如清晨的薄雾,却落入眼里怎么也化不开的悸动渐渐地随着光影旋转沉落在她的心底,有时都记不起来。
许是夏至将近,太阳起得愈发早了。才四点多,天便蒙蒙亮了。有些许曙光穿透云层,洒向人间,仿佛母亲般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大地,整个城市寂静祥和。
孟程心合上笔记本电脑,轻轻走下面包车,阳光触手可及。
“怎么了?有情况吗?”面包车前排的副驾驶座上,一男人打着哈欠,伸了个拦腰,探出头问道。
孟程心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朝着不远处的售楼大楼努了努嘴。
售楼大楼的落地玻璃门前,一群男男女女正过着被子安睡中。他们面带倦色,哪怕在睡梦中亦紧蹙着眉头。有几个浅睡的老大妈时不时地睁开眼睛四处看上几眼。
“真是作孽呀!”那男人推开车门跳下车,试图活动一下筋骨,“哎,我跟你说,我这腰疼的毛病生生就是睡车里睡出来的,你说我怎么这么苦呀!每次有这种蹲守的新闻就逃不了我!”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扭着腰。
孟程心咧嘴一笑,“是呀!日后凡是说和你张辉搭档的活,我是怎么也不会接了。”
张辉正灵活地扭着腰,闻言一惊,忙道,“可不能呀,谁不知道孟大记者是我们《城市日报》的招牌!若你都不干了,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呵,招牌都当劳模使,《城市日报》的招牌还挂得下去吗?”还不待孟程心回嘴,便有一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他们一回头,便见一女子一手支着腰,一手拎着两袋东西,斜眼看着张辉。她的长发散开着,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是艾美来啦!”张辉一见她,立刻喜笑颜开,上前去接她手里的东西,“给我们带了什么好吃的?”
那叫艾美的女人轻轻哼了声,轻巧地绕过他,走到孟程心面前,嗔道,“真的是想当劳模吗?怎么谁的活都替,还不把你累死!”
“哪里就把我累死了!我也就替了一夜!”孟程心笑道,轻轻捏了捏艾美的脸蛋。
“是呀,我才辛苦呢!连守了两夜!”张辉上前插话道,接过艾美手里拎着的东西,翻看道,“带了些什么好吃的!”
艾美道,“那一袋是给程心洗漱用的东西,你别动啊!”
张辉道,“怎么没给我也带些,我都臭了!”说着还凑过来给艾美闻,艾美作势要打,张辉忙灰溜溜地躲到了一边。
孟程心忍不住笑起来。
“看你一脸倦色,通宵写稿子了吧!”
艾美叹了口气,“可不是,眼看月末了,人物专访的稿子要交了呀!”
孟程心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这临阵点兵的习惯真是十年如一日呀。
“这月的专访是谁呀?怎么一脸愁苦?”
“还能有谁?启宏电子的少东家,洪文康呗!”艾美道。
“那可是H城出了名的小开,钻石王老五耶!洪伟就这么一个亲儿子,将来启宏电子自然是他的。”张辉不知从哪又冒出来插了一句。
“什么钻石王老五,不过是开销他父亲辛苦打拼下的江山!”艾美斥道,“一个人生来蠢些笨些都没什么,最可怕的就是不自知,还妄自尊大!”
看着艾美火大的模样,孟程心真是无法想象那采访的过程中她忍得多辛苦。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所以稿子写完了吗?还是写了一半就跑出来了?”
艾美摊了摊手,无辜道,“一边写,脑子里一边出现他那油头粉面的样子,实在恶心得受不了,只出了个初稿就跑出来了!”
孟程心轻轻笑了笑,“带了吧!放我电脑上,我帮你看看。左右我没见过那油头粉面的家伙,恶心不到我!”
艾美忍不住笑起来,捧着孟程心的脸道,“还是我们程心可爱,看着就消食!”
“诶,诶,你们两注意点影响,公共场所呢!”张辉又冒出头来说道。
艾美握了握拳头,他又缩了回去。
孟程心作势要上车拿电脑,艾美道,“不急这一会,反正还有一天时间才交定稿。你昨天才从银川回来,又在这守了一夜,哪能再费心思给我改文稿。”她说着,拿起另一袋东西道,“干净的衣服我也带了,你去洗漱换身衣服,再出来吃点东西。”
孟程心心头一暖,轻轻拥了拥艾美,接过东西,转身朝售楼大厅的洗手间走去。阳光愈甚,照在玻璃橱窗上闪着刺眼的光芒,售楼厅前彻夜守楼维权的人渐渐苏醒。
曾有人说,如果说世上有什么比极地的冰雪更寒冷,那必定是人心。可说这话的人一定不知道如果世上还有什么比阳光更温暖,那也是人心。
孟程心打开艾美精心准备地各式她惯用的洗脸护肤品以及衣服,一夜疲惫尽消。
待她再出来时,天已大亮。售楼厅前挤满了人,有人家送来早餐,也有人家换了另一批人在守着。几个歪倒在一旁的扩音器里大声喊着,“黑心开发商,豆腐渣楼房!”“退房退款!还我们血汗钱!”
孟程心费劲力气才从人缝中挤了出来。刚梳好的高马尾,又被蹭乱,零星地散落着几束发丝在她颈项间。
“这天宝地产也是绝了,都几天了,也不来个说得上话的人来平息这件事,眼看着那一家家一户户的,都换了好几拨人守了。事情越闹越大,也不知怎么想的。”张辉倚着车门,轻抚着肚腩道,看起来,他已饱食一顿。
“你知道什么?天宝地产这里的水深着呢!哪里是一下就能解决的。”艾美道。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小道消息了!”张辉两眼放光,惊喜道。
孟程心走上前,艾美递给她一份手抓饭团和一杯牛奶。
“哪是什么小道消息,这会里估计新闻界都知道了,只不过你们守在这里未必听说了。”艾美道。
“到底什么事呀?你别卖关子呀!”张辉急道。
“急什么!”艾美嗔道,喝了口水,才低声道,“听说天源集团的董事长萧天佑前日夜里紧急送医,听说是突发性心肌梗塞,情况危急得很。”
“天源集团?”张辉张大嘴巴愣了愣,转即一拍大腿,“对对,这就对上了。我之前就听说了,这天宝地产是天源名下的产业。”
“不过,”他纠结了片刻,还是道,“这天宝地产的事再大也不过是赔钱的事,以天源的实力,那董事长不至于气病吧?”
“你知道什么?”艾美道,“就好比一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只要主轴不坏,核心硬件没问题,旁的出了些状况也没关系。可一旦核心出了问题……”艾美摊了摊手。
“就这天宝地产,是天源集团的核心?”张辉扬手指了指,觉得好笑。
艾美忍不住敲了敲他,“你带着脑子工作好不好?房地产是近几年最火爆的投资产业之一,大多只赚不赔。天宝地产有天源财团做后盾,绝对不差钱。怎么会出现劣质楼房,是招标的问题,还是供应商的问题,钱又去了哪里?”
张辉被艾美一连追问,蒙在当地,半晌才谄笑道,“是,是。还是艾美有见识!”
孟程心手捧着饭团,一言不发。
艾美推了推她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饭都凉了!”
孟程心缓过神来,轻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对天源而言,要解决得怕不只是天宝地产吧!”
艾美轻轻一笑,“还是我们程心最敏锐,难怪老谭总夸你是天生的新闻人。”
孟程心扯了扯嘴角,咬了口饭团,仔细地嚼着。饭团里裹了她最爱的松仁,还有沙拉酱,可她却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
艾美还在徐徐地说着,“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天源旗下许多产业似乎都出了问题,其中就有天源机械。要知道这可是天源的发家之根呢!”
“要是这么说,那倒奇了。天源这样有着百年基业的大集团,若不是内部出了问题,怕是不会如此吧!”张辉低声道,两眼忽闪忽闪地,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
艾美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谁知道呢!”她轻飘飘说道,之后不再言语。
孟程心有点被饭团噎住的感觉,忙用牛奶送了几口。
有微风轻拂,不远处的草地上,草苗儿齐齐弯着腰,一波波得似海浪。有几家媒体平台的记者已经开工,上前去采访前来示威的居民。售楼厅前的保安和穿着西装站在服务台后的工作人员又开始了反复的毫无说服力的劝说。人头攒动,似乎比昨日又多了些。
“看起来这事还有得闹呢!如今天源肯定顾不上这边,这边没天源发话估计也不敢随便处理。”张辉叹道,为接下来的工作担忧。
“不会的!”孟程心道,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张辉一愣,忙凑过来道,“莫非你也有小道消息!”
孟程心将手里的吃完的包装袋装入塑料袋中,回道,“我哪有什么小道消息!”
“那你说得如此坚定!”张辉颇觉扫兴道。
孟程心撇了撇嘴,“就算萧天佑病倒了,天源就没有主事的人了吗?房地产是民生工程,关系重大。载舟覆舟,白白毁了天源百年声誉。就算搁着其它不管,也会先处理好天宝的事情,安抚民心的。”
“程心说的对!”艾美赞道,伸手搭在孟程心肩上,“萧家还有老夫人蒋筠,那位早些年也是商界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且萧天佑还有个儿子,听说常年待在国外,如今也该回来了。”
孟程心的心咯噔一下似漏了一拍,脑海里一瞬晃过什么影子,却又瞬间散去,抓不住看不清,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了?”艾美关切道。
孟程心伸手锤了锤脑袋,“有点累,昨晚熬夜赶银川调研的稿子,就眯了个把小时。”
“看你!非得把身体累垮不可!”艾美蹙眉道,“你回车上睡会,这里我帮你看着,左右现在也没什么事。”
“不急不急!下午就能回去睡了!”张辉不知何时坐上了车顶,嗞遛一声跳下来道,手里晃着一副望远镜。
“看见什么了?”艾美问道。
张辉一扫颓态,兴奋道,“有一排车正往这边开过来,没料错,今天该给个说法了。”
果然张辉话刚落音,不远处便有几辆黑色轿车落入人们的视野范围。
“快看!快看!”有眼尖的人一眼便瞧见,大声嚷嚷起来。人群开始躁动,一拥便朝着车辆来的方向涌去。
有几辆车立刻刹住,走出许多黑衣保安,站成人墙。一辆警车拉响警报,而后有广播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父老乡亲,天宝地产一事今日定给大家一个说法,请大家保持冷静,有序前往东广场!”
车辆在群众的拥堵下缓慢驶向东广场。广场上不知何时开始有工作人员在布置音响设备。几辆车里下来三五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簇拥在一辆黑色的大奔边,嘴里不知说着什么,神情焦虑不安。
张辉扛起了摄像机,道,“看这情形,这事今天该有个结果!”他很是兴奋,转头对艾美道,“你今日若没事,就在车里等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吧!”
艾美努了努嘴,“就知道吃,这么多人,你可得照顾好程心!”
“那是自然!孟大记者要是出了差池,你不剥我的皮,老谭也不会放过我的!”张辉打诨道。
孟程心白了他一眼,“你还是看顾好你的相机吧!老谭说了,机在人在呢!”说罢,与艾美一起笑起来。
东广场前,人群在保安的维护下渐渐平静,有序地坐在台下。另几家媒体的记者已经在前排坐了下来,张辉找了个绝佳的拍摄点,开始调试他的光焦。
“诶,你说这次天宝非得下血本来赔偿了吧?”有记者交头接耳道。
“那是自然!你没瞧见那边的第三期楼盘吗,眼看就要开盘了,这么一来,也不知还卖不卖得掉呢!”
“是呀!他那第二期卖的好是一期打出的名声。可这一交付就有部分房屋出现裂纹、漏水这样的情况,怕是难逃劣质工程的骂名了。名声坏了就难了。”
“也不见得,要是这次道歉诚心,赔偿得有诚意,没准也能扭转!”
“看他们拖到现在,估计没戏咯!”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周围的群众也是各自揣度。
孟程心独自出神,她在想艾美刚刚的那句话。他会回来吗?还是他已经回来了?
“喂喂,能听到吗?”广播声将孟程心惊醒,一瞬缓过神来。
一男人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站在台上,对着落地话筒说话。他双手交握在前,清了清嗓音,一脸谄笑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好!我是天宝地产的总经理侯方!很抱歉让大家久候!”他说完一句,浅浅地鞠了个躬。
“首先我侯某人要代表天宝地产感谢大家长期以来对天宝地产的支持!天宝地产自成立以来,一直以打造低调奢华的居家住所为目标,备受广大群众的信赖。但很遗憾,最近发生了一些很不幸的情况,由于H城最近遭遇特大暴雨袭击,我们二期的住房出现了些漏雨的问题。”他顿了顿,“其实,据我们了解,除了天宝地产,还有好几家地产公司新楼房都有类似问题。毕竟……”
他话音未毕,台下已一阵哗然。
“你什么意思呀!啊?什么暴雨袭击!你们想推卸责任呀!”眼见人群躁动,不少人起身抗议。
侯方忙尴尬地陪笑道,“不!不!我们天宝地产绝对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我侯某人今天站在这里,便是要和各位一起解决问题的。请大家稍安勿躁!我刚才所言,只是希望各位客观看待问题。”
“侯经理的意思是此次事件是‘天灾’,而非‘人祸’吗?”孟程心的身旁,一人忍不住质问道,原来是《聚焦》的记者齐昊。
那侯方低头看了眼道,“原来是记者朋友。”他顿了顿,正色道,“今日只是天宝地产针对住户反馈问题的答疑会,并不是记者答疑会吧。”
孟程心惊得张了张嘴,暗道,“如此情形还得罪记者,此人蠢钝如此,竟是总经理,难怪天宝会出这么大的事情。”
果然,他此言一出,人群中又沸腾起来,一老大爷不满地站起身来道,“哼!这些记者朋友来帮助我们的!若不是他们连日报道,你会出来见我们吗?他们的问题就是我们的问题,你今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就别想走!”
“就是就是!你想赶走记者,是想哄骗我们吧!”很多人都站了起来,宣泄不满,场面一时失控。
侯方大惊,只听得左耳的无线耳麦中传来低声男音道,“注意措辞,莫与记者冲突。把话题引到赔偿上来!”
他稍稍定了定心神,咽了咽口水,大声道, “大家安静,安静!记者朋友对我们天宝地产如此关注,我们甚是感激!只是无论此次事件是天灾还是人祸,都不是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大家聚众在此,无非是想要知道能赔多少钱呗!总之,无论多少损失,天宝都一力承担的!你们就放心吧!”
他这话说得令人听在耳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齐昊忍不住出言讥讽道,“据我了解,第一家住户家中出现裂缝,已是有半月之前,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住户一次次来到天宝物业反馈,一次次失望而归。到如今暴雨过后,已有近百分之九十的住户家中都出现问题,天宝地产依然视若无睹。大家为了讨个公道,又整整在售楼大厅前睡了两夜。也许足够多的钱可以重新粉刷修补墙面,可不知侯经理打算赔多少钱来补大家心里的失望!”
他声音清朗,掷地有声,群众不经喝彩。孟程心亦暗自称赞。
侯方脸一阵白,回道,“没有及时处理住户反馈的问题,的确是天宝工作上的缺失。但事已至此,我们亦只能尽力补救。至于追查原因,我们已经展开了全面的调查,他日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孟程心不由得冷哼一声,打开话筒问道,“诚如这位记者所言,房屋问题已非一时一日之事,想来贵公司调查已久,已经有了调查结果,不知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侯方的额头已出现了细细的汗珠,他伸手摸了摸额头,撇了她一眼道,“房屋建设从设计到完成涉及方面甚广,调查起来盘根错节,一时之间难有定论。”
“不知侯经理所谓的难有定论是调查结果已出,因涉及多方,故难有定论。还是由于盘根错节,调查尚未进行?”孟程心不满其态度,忿而追问道。
侯方干咳了两声道,“调查正在进行中,结果尚未出来。况且,我相信住户们更关心的是赔偿的问题。希望记者们不要故意扭曲今日的主题,揪着那些无谓的问题盘问。”
“赔偿是必然的事情,我们亦很关心天宝的赔偿方案。只是凡事事出有因,天宝既然诚心解决此事,便应给大家一个完整的交待。除了应有的赔偿,我相信,群众也会很想知道谁是罪魁祸首?莫不是那几场大雨?”孟程心扬声问道,此言已是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