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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雨花厅出来,孟程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路灯亮了起来。
雨花厅位于十字街口,她看了看西南方向,陈纪也许快回来了。她想着,朝另一条街道拐去。人生变化莫测,令人迷惑。孟程心第一次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她忽然很想念妈妈,想掏出手机给她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已经摔坏了。她叹了口气,眼泪不经意又流了下来。
“眼里有大海吗?竟如此多的泪!”一人影忽闪从后出现,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却是萧慕安。
孟程心现在想起萧慕安的那句话来,不由得苦笑。也许那年夏天,她已流尽了上半生所有的泪水,以致于她这些年来都很少有什么事能令她流泪。
两天的假期太短,孟程心还没及好好过,就坐上了重返H城的汽车。
汽车从城东接了个人便上了高速,其间路过月湖,月湖的莲花已尽开。
孟程心突然就想起了那年她和萧慕安在湖心采莲的经历来。她还记得他无意中落水后惊惶失措的样子,像个犯了错的小孩。许医生说他幼年曾溺水,童年阴影导致了心理上的一些障碍。
萧慕安那一夜都睡得不安稳,身子一阵阵发寒。孟程心一刻都没休息,不停地给他换着热毛巾。她那时心里后悔得紧,早知如此,他们就不去月湖了。
窗外树影飞闪,孟程心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她觉得自己几乎都忘净了,不想那日遥遥一面,竟勾起她这么多记忆来。她做了个深呼吸,揉了揉太阳穴,打开电脑想着这周《花间集》的专栏文章。
唯有工作令她充实而安宁。
回到H城也就工作了两天,便是双休。艾美念叨着一场歌舞剧许久,拖着她一起去观赏。剧场散场后,她二人又去了附近的商场逛街吃饭。
“你知道这两天就要开庭审理的启宏财产纠纷案吗?”艾美一边吃着餐后甜点,一边问道。
孟程心想了想,问道,“哪个启宏?莫不是你上次专访的启宏电子?”
艾美重重地点了点头,凑近她,低声道,“原来那洪文康并不是宏伟正牌老婆生的。他老婆只生了个女儿,一直在法国。这洪文康重男轻女,偷偷将原本他女儿的名下的股份转了些给那不中用的儿子。”
孟程心诧异,“竟有这样的父亲!”
艾美冷笑道,“还不是色迷心窍!听说他当年创业,他岳长家可是出了不少财力人力。”她顿了顿,吃了口甜点,又道,“不过他那正室也不是简单人物,听说她早就听闻了消息,却不作声。偷偷将她女儿召回了国,两人找了律师,搜集了不少对她们有利的证据呢!”
孟程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艾美笑道,“你再猜猜,她们找的律师是谁?”
孟程心看着她那般模样,犹豫着说道,“难道是陈纪哥哥?”
艾美粲然一笑,打了个响指道,“Binggo!答对了!”
孟程心心中一时衡量不出利弊,正在思虑。
艾美便道,“这样的‘家庭伦理财产纠纷剧’是社会大众最爱看的了,加上启宏电子这几年如日中天的势头。这案子只要一开庭,必定全城震动。”她拍了拍孟程心的肩膀,“这个案子足以让陈纪在H城一案成名哦!”
孟程心还是有些担忧,“哪有那么容易,洪伟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还有那洪文康,虽然不学无术,但坏心的点子未必会少。如今既已是对抗局面,怕是无所不用其极!”
“放心!从道理上将,那对父子本就有亏心忘义!到时候我们挥舞舆论大旗助威一下,陈纪必胜!”艾美握着拳头做出必胜状。
孟程心忍不住笑起来。那晚,她翻看启宏的相关资料,直到深夜。
七月初上,报社大小会议不断,为整个月的工作做些部署。社会新闻组陆续来了几个实习生,都是她们传媒大学的学弟学妹。
“程心,正好这里有个盘膝山风景区的调研要做。你带着那两个新人去,锻炼锻炼她们。”老谭道。
孟程心有些不明白,风景区?赞助了报社或者要打广告吗?她心里默默打鼓,不由地问道,“调研什么?”
“这个嘛,”老谭笑道,他一笑,两只眼睛就眯得只剩条缝,“现在上面的政策不是要注重环境保护嘛!这原生态环境很重要!”他用手比划着,“要是做得好,宣扬宣扬;做得不好就报道报道以作鞭策。都是响应国家号召,实践自身责任嘛。是不是?”
孟程心挑了挑眉,心里有了几分谱,应了声便离开了。
孟程心一行人早上七点不到便出发了,出H城上江堤,向西走了约莫一个小时,远远便见如白丝带般的江水边一点盈盈翠翠的绿,便是盘膝山。
盘膝山并不高,海波也就1000米左右。山顶尖耸,山腰却盘大,中有低谷,形如一人盘膝而坐,故而得名。
“心姐,我们这次来调研什么呀?”实习生楚茵好奇问道。
孟程心笑了笑,“你们之前在学校应该也做过调研吧!”
楚茵点了点头。
孟程心又道,“那你觉得这个风景区可调研的点有哪些?”
楚茵不想她发问,想了片刻才道,“盘膝山旅游区发展史,文化背景,以及对周边村镇的经济效益。”
孟程心笑着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另一个实习生何远,一个高瘦俊朗的男孩,“你也来说说!”
那何远有些腼腆,推了推眼镜道,“盘膝山的发展前景,未来的开发战略以及旅游区管理这些方面的问题。”
孟程心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问道,“你们觉得做社会新闻的意义在哪里?”
楚茵和何远愣了愣,互相看了眼,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孟程心笑了起来,“别怕,别紧张!我只是和你们交流交流,不是考你们!”她顿了顿,看着他们道,“其实做新闻,没有既定的法则。最重要是发现问题的眼睛和思考力,当然,体力也很重要,非常重要。”
楚茵和何远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经济效益这个点提的很好,发展史和文化背景这两个点也没错。但后两者不适合社会新闻版面。何远的三个点也都没错,却只有旅游管理方面的问题值得深入挖掘。”孟程心继续道,“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楚茵点了点头,“您的意思是我们挖掘的新闻要有社会意义,真正与群众生活利益诉求息息相关?”
孟程心打了个响指,粲然一笑道,“对!就是这个意思!”她赞许地看了眼楚茵,“悟性很高嘛!”
楚茵害羞地笑了笑。
孟程心又对何远道,“你刚刚提到的旅游管理可以再深入挖掘几个点,细一点,旅游管理到底是些什么内容,那些内容值得探讨。比如旅游垃圾如何处理的,各方位安全设施多长时间更新检查等等。”
何远点了点头。
车已行到盘膝山风景区,孟程心率先下车。
“今天你们的工作就分两条线:楚茵你去采访当地居民,何远你以城市日报的记者身份去访访游区管理室那里聊聊刚刚提到的那些问题。完了事就到司机这边来回合,有任何事情电话联系了。不要与人冲突,不要冲动,做好记录。”孟程心再三嘱咐道。
楚茵和何远嗯了声,各自出动。
孟程心和司机打了声招呼,检查了微型相机和钢笔型录影笔,确认无误,也兀自朝景区走去。很多问题不是直接采访能访出来的,孟程心深谙此道,她必须配合何远明暗两线同时进行。
彼时已近九点,太阳渐入中空,大道上甚是炽热,孟程心不由地择林荫小路而行。小路上游人较多,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嬉戏打闹,摆着各种姿势拍着照片。
孟程心沿着山道一路向上,在“一线天”处停留了下来。岩壁天然凸出一块观景台,站在此处,可以看见江水自西向东,长得见不到头。阳光洒在江水上熠熠生辉,偶尔有一两只不知是什么的大鱼越出水面,又迅速钻进去。有一人支着画架,端坐在大石上,看着眼前的美景,勾勒自己水天相接的世界。
孟程心看了会才离去。她并不着急。对于新闻她有自己的理解和取舍。她知道,只要下功夫去挖,这里一定能挖出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来,那应该也是老谭让她来的原因。可老谭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他在为谁的利益服务,她不知道。以私利换私利,孟程心不想分论是非对错,只是有些可惜这些美景。它们是大自然的孩子,它的美丽从来都不属于谁,却恰因为这份美丽成为人们追逐利益的筹码。
孟程心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大三起她就跟着金老大做实习生,毕业后便正式成为记者。她和金老大一起闯过童工作坊,探过黑心食品生产商,也曾挖掘出官商勾结挪用希望工程款的不法事情,令其见诸报端。她一直真心地热爱着新闻事业,可如今她却有些迷茫。在这片中华大地上,每年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灾祸发生,房屋倒塌、山体坍塌,连环车祸、空难海难,甚至地震或洪水。每一桩每一件,深挖下去,都逃不脱人祸。也许,真正伤害人的恰恰正是人自己,她有时忍不住这样想。
不知不觉,孟程心已登上山顶。山顶有一座瑞云寺,云烟袅袅,香火很盛。孟程心走进去虔诚地拜了拜。瑞云寺的门前有两株合欢树,树不大,想来栽的年岁不多。
有合欢花轻飘飘地落下,她伸手接了一朵,柔柔嫩嫩如鹅绒毛般合欢花在她手心轻轻浮动。还记得,商城的菩提寺前也有一株合欢树,比这株大很多。就是在那颗大树下,她听了一个令她终生难忘的故事。
那还是她从雨花厅跑出来的那晚,她在街头偶遇了萧慕安。他远远看见菩提寺灯火璀璨,忍不住抬手问道,“那是哪里?好像很多人。”
那天是观音菩萨的生辰,菩提寺正诵经作法。他们站在佛寺门外瞩目眺望,一众僧侣手捻佛珠,双目微阖,虔诚地诵着经文。孟程心听不懂,却深深地感受到那份庄严肃静,她的心忽得就静了下来。
菩提寺前有颗繁茂的合欢树,花到了谢期,纷纷从枝叶上坠落。树下有个大石,孟程心有些疲累,坐在上面歇息片刻。
“你刚刚怎么恰巧在那里?”她才想起来问。
萧慕安瞥了眼她,轻飘飘道,“刚刚在雨花厅等人的,不想却在紫藤花架下听了一出‘二女争夫’的好戏。”
孟程心一听,霍地从石头上跳下来,肩上的伤口被这一拉扯,猛地作痛,她伸手捂着肩头,瞪着萧慕安斥道,“你偷听?”
萧慕安耸了耸肩,不以为然,“那是公共场所,何来偷听一说。”
孟程心又羞又气,头一阵眩晕。
萧慕安忙上前扶了她一把,“做错事的人才怕被人知道,你怕什么?”
孟程心又瞪了他一眼,他却只是咧嘴一笑。
“我听了你的故事,也给你说个故事如何?”萧慕安背靠在合欢树下对孟程心说道。
孟程心看着他,他却仰头看着远方。
“从前有两个大户人家,他们各有一个儿女,因两家世代交好,便给他们定下了姻亲。那男孩与女孩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笃定。后来那女孩家又收了一个养女,那养女很是温柔乖巧,无论是大人孩子都很喜欢她,两家人都把她当做自己家孩子看待,她便从此与男孩女孩一同吃住,一起长大。时光荏苒,他们渐渐长大成人。两人家欣慰之余,开始商讨筹备起男孩和女孩的婚事来。可哪知,那男孩却怎么也不肯娶女孩了。他说他爱上了那个养女。”
孟程心心一沉,抬眸看着萧慕安。
萧慕安正转过头看着她,他的眼底涌动着她看不清的情绪。
孟程心轻声问道,“后来呢?”
萧慕安兀自勾唇笑了笑,“那男孩与那养女爱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分。在亲情和爱情的夹击下,男孩选择了爱情,他毅然决定放弃一切,要带着那养女离家出走。”
萧慕安顿了顿,孟程心忍不住追问,“他们走成了吗?”
萧慕安摇摇头,“男孩的父亲一气之下大病一场,不治而亡。”
孟程心惊得张了张嘴巴。
“那男孩伤心懊悔、自责不已,回到家中披麻戴孝。就在这时,那养女拿了男孩母亲一笔钱失踪了。那男孩伤心失望之下,承母命,娶了女孩。”
“那养女为什么失踪了?她去哪了?”孟程心忍不住问道。
萧慕安勾了勾唇角,轻蔑道,“谁知道呢?也许她觉得与男孩之间无望了,不如拿笔钱来得实惠。”
孟程心摇了摇头,“她既与男孩爱得那么不顾一切,又怎会如此轻易放弃他们的爱情?”
“呵,”萧慕安冷笑,“所谓爱情,不过是人们自私自利,不忠不义的借口罢了。看那陈纪和□□不也是如此。”
孟程心一怔,良久才道,“不一样。我和陈纪哥哥之间没有婚约,没有终身盟誓。”
“那么你难过什么?”萧慕安俯身看着她道。
孟程心看了看他,别过头,不再说话。
萧慕安叹了口气,倚着大石,良久才道,“为什么原谅她?昨夜明明那么凶险。”
“我妈妈说,每个人的一生或多或少都会犯些错误,有些是小错,有些却难以弥补的大错。如果你希望有天也会得到谅解,那至少给别人一次被原谅的机会。”
“是吗?”萧慕安喃喃道。
孟程心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放下让我自在,我讨厌羁绊。”
萧慕安转头看了眼她,轻轻笑了笑,旋即有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她也这样明白就好了。”
他的声音太轻,孟程心没太听清,刚要追问。菩提寺的暮钟就敲响了,大概是诵经已结束了。
萧慕安转头望去,忽得问道,“你相信这世间有因果轮回吗?”
孟程心想了片刻,“也许有因果,却不知会不会轮回。”
那晚他们回到孟程心家门前时,已近十一点。
孟程心与他道别,刚要开门。萧慕安道,“我的救命之恩,你打算如何偿还?”
她一愣,回头看着他。
他忽得凑近,看着她一脸紧张的模样笑道,“又不会要你以身相许,紧张什么!”
孟程心现在还能记得他的气息柔柔地拂在她脸颊的时候,她紧张得不敢呼吸。
“给我做导游吧!这商城我来了几天也没玩出趣味来!”他退后了一步,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脸狭促地笑意。
“哇”有小孩的哭声传来,将孟程心从思绪中拉回。她四下望去,一个小孩摔倒在不远处的木架下。她忙跑过去将木架挪开,有一个妇人亦往这边跑来,嘴里唤道,“亦涵,亦涵!”
那小孩一下就扑在她怀里痛哭起来。那妇人抱起孩子,向着孟程心道,“谢谢你,谢谢!”
孟程心微微一笑,四下望去,才发祥自己走的并不是上山的道路,惊异之余,更发现这似乎是一个酒店的后头。看着这满地杂乱不堪,各种破旧的桌椅堆放,还有些腐臭的食物丢在一旁的山沟里。孟程心一阵恶心,绕着一旁的竹林走过,她走着走着才发现,这个酒店的占地面积很大,有一部分显然是新挖山凿石,砍树伐木劈出的地。她有些诧异,她之前找到的资料里还真没有涉及这里。
她绕到酒店的正门,挂牌上“悠然山庄”四个字似乎是新漆的,金光闪闪。她在附近四处打听,这才知道了这个悠然山庄是三年前落定此地,也曾繁盛一时。只是后来被查出些食品安全和卫生问题,就败落了。前几个月,不知从哪里得了资金支持,忽得大修大建,还扩了土地。
职业嗅觉告诉孟程心,这中必有问题。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探查。忽见几辆黑色的奔驰从大道上驶来,直见开进悠然山庄。她想起悠然山庄背后的金主,不禁有些好奇。她看了看时间,还不到两点。“还早,就去看看吧!”她暗道,查了查微型相机的电量,将它别在包口的纽扣处,朝悠然山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