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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就在燕军砲车砸桐州城的时候。
三江会的水匪,如今挂旗的新军,穿着不合身的布甲从砲车阵后方晃悠过去——之所以不合身,是因为招安了来才晓得燕国的兵部腐败严重,发下来的甲胄破的、烂的,霉的都有,而开战前的后勤官已经不下三次找他们伸手要钱了。
不过这些水匪好似不在乎,教朱明手下的燕军也觉得他们是个软柿子。
“这不是梁将军吗,不是在后面压阵吗,现下是到哪里去呀?”
“陛下叫俺们前去燧州把啸云军换下来。”
“那这就怪了,好好的换什么将?”
“这谁晓得,军令只说打下来有赏,还叫俺们找中军支三万过去,合八万去把燧州打下来。洒家不识字,你看这军令上是这么写的吧?”
一张军令交给燕军的中军将领,众燕军围过来一看,顿时惊诧无比。
嚯,桐州城这里的魏主是假的,真的在燧州,仅带两万亲军打算打一突袭,正被啸云军拖在那。
而现在他们打的这桐州是个幌子。
“咋地了,写的是个啥?”梁斩问道,“莫不是个苦差事?”
燕军将领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人拿肩膀怼了一下主帅。
“将军,打这桐州城有什么意思,陛下有言在先,拿下魏主的,无论死活,拜并肩王,加九锡,左右中军都在打魏主的主意,偏给了这水匪,岂不浪费?”
“那依你看……”
“这桐州城脆得像纸,倒不如同这三江会的水匪换了,他去接这攻城的苦差事,咱们去拿燧州,反正军令上让我们派军协助,也没说归谁领军。”
主帅颇有些心动,但多少顾忌阵前换大军,或被朱明斥,谨慎道:“可这军令颇有些古怪,陛下怎知那燧州城的魏主才是真的?待本帅拿兵符来核验——”
不等他说完,那三江会的梁斩突然喝道:“你们唧唧歪歪些什么?莫不是这军令上有什么坑要坑俺们老实人!俺们投燕是求富贵来的,凭什么你们在这儿准备拿魏国皇帝的头,俺们却在后面喝汤?还得累死累活地跑到燧州去,每甜头是仗俺们可不打!”
他形容粗犷,又不识字,燕军将领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不禁挂起笑容。
“梁将军说哪里话,陛下是曾说过,能取魏主人头者封王赐地,将军若不信,要不然……我们中军同你换一换?我们去燧州你来攻城?”
梁斩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你们莫不是蒙洒家?这都兵临城下了,泼天的功劳就送给我们?”
“什么你们我们的,战场之上只要能胜那就是一家人,何况这桐州城就在江边,三江会水战勇悍,城破之后正好方便你们追击,岂不更好?”
燕军将领们你一言我一语,满口兄弟,诓梁斩把军令换出来。
梁斩被他们恨不得烧黄纸拜把子的架势弄得浑身不得劲,勉为其难道:“那洒家要是拿了魏主的人头,你们可得给表功!”
“要的要的,一定表大功。”
“洒家的兄弟们也不能落下,等俺们把那魏主捆起扛回来,一人发个红绸大花。”
“要的要的,一人胸前带俩都成。”
直接给拱上帅位之后,梁斩终于面露笑容,目送那些燕军抽了一半主力带着军令杀奔了燧州城后,捏着攻城的帅旗,让手下把军师招进来。
“主帅走了吧?”裴谦从外面探头进来。
梁斩道:“走了,调了后面六万大军走,现在咱们这儿到燕主的大营防守很薄。”
裴谦吞了一口口水,他这几个月算是人头别在裤腰带上跳舞,每日里把脸上的胡子打理得柔顺有型,唯恐在熟人面前露了形迹。
“十万啸云军,八万燕国中军……啸云军要是不反,陛下得一人扛十八万大军,粗略一算,那可是十倍之敌。梁哥儿,咱们能行吗?”
“那咋不能行?”梁斩傲然道,“你家皇帝只要扛到天亮不死,就够咱们把燕国这军阵冲烂了。”
听得他这句话,裴谦这才松了口气,道:“梁哥儿,起先我还怕你们不乐意,就算没有不语,投了燕国照样高官厚禄。”
梁斩哼了一声,道:“洒家可不是因为打不过你家皇帝老儿才招安的,乃是看在夏大人的面子。再说,北燕这些年是个什么德性,洒家住霞州的不比你们清楚?”
裴谦动容道:“辛苦兄弟们了。”
“辛苦啥,倒是你们那些中州大营的将士,再在俺们寨子里逍遥几个月,只怕就不乐意回去了。”梁斩起身,走出指挥营帐,将军令一抛,一支烟火放上漆黑的天穹。
“兄弟们,熬了几个月了,动手了!”
夜空之下,攻城的砲车一辆接着一辆地停下,如同巨大的骨骸停在战场上,泼满了血光。
桐州城城门大开,在帝江上登岸、进入桐州城的魏军一路从城中杀出,眼前燕军那人山人海的大阵,已经如同被一把钢刀斩穿一样,露出了整个帝国致命的心脏。
那是朱明所在的大营。
……
大军决战,最忌变数。
当帐外远方传来明显带着魏国口音的喊杀声时,朱明终于晓得他中计了。
“……那三江会的梁斩受命调军时,伪造军令,骗主帅真正的魏主在燧州城,那些将领贪功,带了八万大军去了燧州,这才被三江会端了前线……”
呈报军情的将领还未说完,就被朱明一剑斩了脑袋,随他带血的剑指向了秦不语。
“贱妇,你带着魏军诈降于我?!”
寒剑挥下之时,公西宰忽然轮椅一转,单手接住朱明的剑。
“陛下。”血从公西宰的虎口处流下,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眼下不利有三,其一,西陵公主不在,鞑靼人不会听话留在军中防守;其二,中军被引往燧州,大营只有五万原朔州军;其三,三江会马上会与桐州城的魏军兵合一处,如今外面的大军只怕双倍之于我们。”
公西宰吐出一口常年淤积在心口的郁气,盯着朱明道:“眼下能救陛下的,唯有啸云军。”
“你想说什么?”朱明双目赤红,又重复了一遍,“你想说什么,朕多年来待尔等不好?!”
公西宰正视着朱明,这么多年以来,他晓得眼前这个从朔州起兵,一步一步打下江山的君主有多狠。
而他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了明显的心虚。
“原来陛下知道,那臣……可能是臣最后一次问你朱明。”公西宰厉声道,“秦家的叛国案,当真是你燕国伙同乐修篁一手策划,骗我啸云军反出大魏?!”
外面的喊杀声逐步逼近,朱明终于明白了公西宰的意图。
“原来、原来是这个,你想听真相。”朱明握紧了剑刃,始终没有低下他高傲的头颅,“所以,倘若没听到真相,你就不会让啸云军来救,对吗?”
“我晓得真相,小姐已经把西陵公主献计的事告诉我了。但我要替秦公听你说,当年尔等先放言要过江取秦姝,后构陷秦公谋反,取兵符骗开帝江关之事,你朱氏兄妹是否为主谋?”
字字句句皆是逼问,朱明终于感到了一股冷意。
那仿佛是阴谋之下,那些骸骨在地底仰望他的目光。
“笑话……”
朱明喉咙微微颤抖,他少年时蒙封逑侮辱,自卧薪尝胆起势而来,筚路蓝缕建下这份江山,何曾受过这等要挟?
“告诉你又能如何?告诉了你……你不是照样要杀我?”
“我只要听你说!”剑刃深深地割进公西宰的手心,他青筋迸出,道,“就当着小姐的面,当着秦家仅存的血脉的面,你说!我啸云军这么多年,竟是认贼为主!”
朱明赤红的眼睛转向秦不语,厉声道:“刀斧手何在,先杀了秦姝!”
帐外的守将士卒立刻进帐,公西宰大喝一声:“我看谁敢!动小姐之后,我今日必也会死在此地,啸云军上下得我心腹传令,亡尔燕国只在须臾!”
朱明陡然哑了。
眼前这一老一少,眼中皆存死志,他一个都杀不得。
杀了一个,另一个只要马上自杀,啸云军就会立马叛至大魏,他会死得很惨。
“公西伯伯。”
就在这对峙中,秦不语缓然出声,寒刃反射出的光落在她脸上时,进帐的燕军士兵不由得纷纷移开了剑锋。
“北燕欺瞒啸云军叛离,但当年大魏本为乱世,乱世求存,非不忠不义。多年来,他北燕与啸云军,虽无君臣之信,却有恩养之义。”
“小姐……”
“啸云军是家祖所立,却不必将我族之仇负累在肩上,有仇的,是我秦家与他。”秦不语幽然的目光看向朱明,“同样的,我‘今夜’说这句话,是看在你是睚眦的生父份上,替他全一份未曾谋面的孝义。”
提到睚眦,朱明这才想起,他那个同常后在魏国留下的儿子,是被眼前这个秦姝养大的。
他觉得颇为荒唐,秦家的遗孤那么恨他,恨到排布了这一场亡国之战,要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但反过来却还顾念那一份子虚乌有的情。
都是负累着家仇,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没有像他们兄妹一样,一个不择手段,一个贪婪为乐?
凭什么还保留着一份傻子一样的人性?
公西宰缓缓合上眼,对着帐外道:“发信火,通令啸云军袖手罢战,给他们留条生路。”
袖手罢战,既不同魏军打,也不来救朱明。
这是最后的仁义。
“朕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那孩子……”朱明理了理略显狼狈的衣襟,道,“还有点用处。”
秦不语安静地看着朱明率领残军离开,公西宰望着她,道:
“小姐,你不该放过他。”
“我知道。”
“今晚对魏主也凶险非常,其实朱明只要不撤,等在军中,一旦魏主拖不住那大军夹击先败了,那情势就彻底翻转过来了。”
“不言说,她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跟着那个人走就不会走错。我想,我也该相信他可以,况且……”
秦不语抬眸看着军帐外的天色,那是破晓的曙光。
“我说的是‘今夜’。而今夜已经过去,天该亮了。”
……
熟悉的朔京古道,又是熟悉的朔京古道。
马蹄声在雪地上踏出一排泥淖,朱明只觉得眼前的山道、雪松、界碑,一切都勾起了七年前他在这条古道上被一个意气风发的年少之人如同山匪劫道般劫了个正着。
——没想到吧,爷先来找你了!兄弟们,把这人头带回去,看那老秃猫怎么说!
彼时的封琰,带着一帮几乎是被骗到燕国来的奇袭军队,就敢深入朔京劫他的道。
脖颈上的陈旧刀痕隐隐作痛起来。
只差半寸,燕国就真的亡国了。
而他活下来了,奇迹般地活下来了……那时他就笃定这是上天再次给他的机会,让他夺魏国江山的机会!
可凭什么?现在又是他狼狈回朔京!
“陛下,再往前就到防区了。”身后的亲军们不免松了口气,“倘若那魏主真的在燧州,此时此刻也正被啸云军和咱们的中军纠缠着,等过了今夜,他不一定能扛得住。”
其他人连连点头:“就算正主在桐州,他们也不可能比我们快,这里是安全的。”
朱明当然知道,可他就是隐约有一丝不安,等回过味来时,他陡然勒住了辔头。
“不对!”
一些细节此时此刻在他脑海中慢慢回拢。
“啸云军的人不是傻子,寻常的魏国将领说什么还家眷,岂能轻易取信?除非那燧州城里的正是封琰!”
一国之君,一言九鼎,只有这个份量才足以让他们动摇。
在这个前提下,公西宰才有把握让啸云军叛,才能用来威胁他。
“啊!”朱明暴躁地大吼一声,一鞭子抽在旁边的雪松上,扑簌簌的雪花落下时,他对着空荡荡的古道大喝道,“时不与我!时不与我!”
就差那么一点,其实他只要坐镇军中,他的大军就拼死扛着那三江会和桐州城的魏军,扛到燧州城的封琰战死,扛到他的大军回来同他汇合,他就赢了。
偏偏他退了!
周围的燕军将领们一个个也回过味来,一时间个个声音颤抖,勉强道:
“陛下,好歹那魏主不可能突破重围,眼下咱们还是……”
旁边的雪松上,雪花扑簌簌地落下,却不是因为朱明那刚才充满郁愤的一鞭子,而是来自这朔州古道前方的马蹄声。
响亮、健硕,是南方的马。
暗蓝、金黄、橘红色的天光依次染过头顶上北地的天穹,迎着光的地方,古道的另一侧,老地方,老人马……以及一张比之当年成熟、锐利了不少的面容重新出现在了朱明眼前。
朱明的喉咙尖锐地疼痛了起来,远远地,他就看到封琰脸上还沾着血,带着无数沾血的铁甲之士,看样子是刚从燧州那边的战场,杀过一场才堪堪抄近道赶过来。
“你多少年没带过兵了?所谓大燕中军,是真的废。”
朱明如同咬碎了这两个字一般:“封……琰……”
“那句话怎么说的?”
封琰素来冷峻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他酣战时最张狂的一面,他肩上扛着的刀划过一轮如冷月般的弧线,刀尖所指之处,是朱明惊怒交加的脸。
“你已经被我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