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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的夜晚寒露仍是有些重,韩来从怀阁出来,身上还带着宋端呼出来的酒气,那味道再加上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让他也有些醉了。
站在院中看了看,只觉得今夜的月亮似乎比平日里还要圆。
三个月,一晃眼也只剩下一个多月了。
还有几十天了。
韩来悄然皱了皱眉头。
正想往外走,他瞧见怀阁的院口处站着一人。
青凤仍是那身花红柳绿的打扮,只是此刻的他比平时多了些严肃,见韩来注意到了自己,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转身离开。
韩来自然清楚,清了清嗓子,跟上了这人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的回去了长鲸居,正堂里,青凤不紧不慢的撩衣坐下,隔着桌案,韩来也坐了下来,两人皆无言。
直到烛台上的火光黯淡了许多后,青凤才悄然开口打破了这份死寂。
“端午没事吧。”
“无妨,不过是喝了些酒。”
“她酒量一向不好。”
“逞能。”
韩来说完,撑着桌子想要起身,青凤突然道:“你是不想她活命了吗?”
韩来身形一顿,旋即重新坐稳。
“非也。”
“你这样,她如何肯心甘情愿的和我回去太丘。”
如今太丘这两个字,就像是韩来的禁忌,只是在青凤面前,他的反应并没有那么大,只是道:“我会保护好她的。”
“怎么保护?手无缚鸡之力。”
青凤嘲讽道:“到头来,还得是端午护着你。”
“我自有我的家世,官位,和显赫的名声,不会叫她出事的。”
韩来转过头,嘴上说着,眼里的决然也不是玩笑。
“哼。”
不过青凤并不吃这一套:“看来我的那封信,你没看。”
“我……看了。”
果不其然,提到那封信,韩来的语气略有迟疑。
“那你还在坚持什么。”
青凤皱眉:“我只是把她带回太丘,你们又不是天人永别,人生几十年的长短何苦争朝夕,你还怕再也见不到她吗?”
“我怕。”
韩来声音低冷,却字字砸地:“我怕再也见不到她,我不想和她相隔千山万水,我要日日得见,我要她的余生都留在我的身边。”
青凤听到这话,有一刹那的震惊,却也很快消失。
“痴心妄想。”
说着,青凤站了起身,似乎想结束这段不甚愉快的对话。
“我这次来,势必要带她回去,休说是你,就是你娘也阻止不了。”
“青凤!”
韩来也猛地站起身来,不顾规矩的叫住那人。
“就当我求你,别带她走。”
他难得放下身段。
青凤有些晃神,他和韩来见面,除了吵架就是吵架,就算今夜都一本正经也算不得什么推心置腹,只是没想到,韩来居然能和自己服软。
深吸一口气,他心里也驳杂不堪。
青凤又何尝不明白,若是一切无忧,韩来是最好的托付之人。
可是现实并非如此。
“宋端的身份一旦暴露,死的不仅仅是她。”
青凤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难道要因为你们二人的自私,将那么多人的性命之于不顾吗?”
‘咻——’
青凤话音刚落,烛台上的蜡终于燃到了尽头,堂内登时一片漆黑。
在这样的暗中,只看得到青凤耀眼的鞋。
“可是……”
良久,韩来才又道:“尤氏夫人不也……”
他说着住了口。
果然,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
“你也知道。”青凤冷凝道,“尤氏夫人能活命,全都是因为圣人想要立川王做太子,他并非原谅了高颖,所以,一旦宋端的身份被人得知,便是悬刀在脖颈,生杀予夺都在圣人的一念之间。”
青凤徐徐靠近。
“难道到那个时候,那个川王……还会跪在宋端的身边,给他求情吗?”
韩来没有回答。
“更何况。”
青凤又道:“你分明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你最知道我是一百个不愿意她来这险地,还只是为了服侍你。”
韩来痛苦的别过头去。
“她是宋端,不是幼荣。”
“幼荣就是宋端!宋端就是幼荣!”
青凤怒斥:“你何苦自欺欺人!”叹了口气。“高颖反诗事发,我只觉得山雨欲来,所以又书信一封给你,叫你不要握着她不放,你倒好,叫她意乱情迷,更不能自拔!”
青凤的声音陡然拔高。
到底是太丘赫赫有名的恭礼先生,韩来被吼的一慌,背后出了潮潮的汗。
“你和你爹真是一丘之貉,根本不把宋端的安危放在心上,一个不顾一切的将她带来靖安,一个到头来不肯放她离开,太自私。”
青凤没有再咄咄逼人,三分语重心长的劝阻道:“见好就收吧,就像当年你爹将她送来太丘,我这回也会把她平安的带回太丘,这也是为了你们,为了所有人。”
说罢,迈步出了堂屋。
听到那关门声,韩来的双腿像是被人打断了一样,跌坐在榻上,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失意的笑了笑。
宋端在自己身边侍奉了九年,都顶着杀身之祸这么久了,他总觉得这次致仕并非因为这个,没想到千头万绪缕不明,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缘由上去。
这个傻里傻气的宋端,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他从始至终就知道,如青凤所言,什么……都知道。
宋端十五岁来的时候,他就知道,面前的少女就是小时候抱在怀里,吃饭喜欢玩筷子的女娃娃幼荣,那个叛臣孟成化的孩子。
所以最开始韩来才会那么抵触宋端的到来,这无疑是在韩家放了一把砍头的刀。
但可笑的是,最后不想扔出这把刀的,也是他。
当高颖的反诗现于建武宫的殿上,他的血都凉了,还好这件事情牵扯不到宋端什么,但心中畏惧,才会不停的与她说,你不害怕?
宋端当然不明白。
但韩来通过这件事情却明白,不管过了多久,高颖的余威都不会消减。
即便是春来冬往的整整二十四年!
若要看着宋端死在自己面前,还不如先把他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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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速,一转眼也只剩下不到半个月了,宋端近来觉得有些奇怪,自那日韩来在自己酒醉之时表明心迹后,这人再也没靠近过自己。
往来出行,身边也只带着平日里嫌烦的罗清逸。
就算宋端自己上前去和韩来说话,他也只是冷漠的看着。
宋端有些不解。
既如此,那日的表白又算什么呢?
不知怎么的,宋端的心里极其失落,自己分明也答应了,可是一觉醒来却什么都变了,问起青凤,那人只道韩来凉薄,不用理他。
“别告诉我,你是真喜欢上那个小兔崽了。”
青凤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愁眉不展的宋端。
那人被说到痛处,下意识的把头低了下去。
青凤察觉,不耐烦的呷了口茶。
“我是怎么教你的,把持不住自己心的人,什么都做不了。”
“徒儿知道。”
宋端低声答道。
青凤打量着她,骤然冷冰冰的说道:“口是心非。”
宋端脸色微红,匆忙的吃过朝食后去了上御司,瞧着程听和岑越说着什么,便淡笑道:“什么好事,给我也听听。”
那两人扭头过来,岑越故意道:“没去遥监殿吗?”
果然不出所料,提到这事儿,宋端的笑容瞬间敛回。
“公子有罗清逸伺候。”
她道。
岑越得逞,笑着走开了。
“哎呀。”
程听赶紧走过来拉住她安抚道:“郎君必定是心疼你,你都在她身边当牛做马九年了,也该轮到罗清逸那个小丫头遭罪了。”
宋端被她逗笑。
“我跟你说啊。”
程听这才道:“是杜大夫那儿。”
“他又怎么了?”
宋端嘴上问着,心里也猜到了八九不离十,近来因为那个平年,杜薄和罗衣闹得不可开交,前者成日在遥监殿缠着韩来,吃睡都在那里。
“我看啊,杜大夫这回是真是吃了铁秤砣了。”程听不快道,“我就想不明白了,罗夫人那样好的女子,就是……虽然粗鲁了点儿,那也比一个秦楼楚馆的淸倌儿强上百倍啊,女妓有什么好,上不得堂面的贱身罢了。”
“此言差矣。”
岑越慢悠悠的靠了过来,给这两人分析道:“你们想啊,这杜大夫平生总是以文客自居,这骨子里面全都是风花雪月,还要他的那些骚诗,罗夫人又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这两人连一句话都搭不上,这心自然也就搭不上了。”
“原是如此。”
程听做恍然大悟状。
“况且我听说那个平年,知书达理,才情颇高。”岑越道,“这杜大夫本就在罗夫人那里受了伤,得这样一个美貌佳人贴心安慰,任谁……”
岑越买了个关子,宋端直接失笑。
程听也捂嘴笑了笑。
“所以说啊,这两人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岑越道。
“可别胡说。”
宋端提醒道。
岑越轻笑。
宋端又转头看着程听:“那罗夫人那边呢?”
“还能怎样。”程听回答道,“当然是不肯了,这世上哪有女子喜欢自己的夫君填房纳妾的呢,更何况是平年这样的身份,若是和她共事一夫,罗夫人怕是要被天下人笑话死,更别提又是那样刚烈的性子了。”
宋端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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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杜薄回到府上,丰年正在那里等他,知道这人又去了春意楼,说实在的,连他心里都有些不快了。
“给我拿些醒酒汤来用。”杜薄扶着胀痛的脑袋说道。
“这么晚了,奴上哪儿去给您弄醒酒汤啊。”
丰年咕哝道。
杜薄皱眉看他:“让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早知道自己会头疼,公子还在那里喝这么多酒做什么。”丰年仍是不怕死的顶嘴道,“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看你是讨打。”
杜薄道:“我虽然不如你们夫人那样厉害,可是打你也足够了。”
说罢,作势抬起胳膊。
“哎哎哎。”
丰年用手挡着,忙不迭的去了后院厨房的方向。
杜薄站在原地,打了个酒嗝,之所以喝这么多酒,并非是见到平年一高兴就多饮了几杯,恰恰是见不到想见之人,才举杯消愁愁更愁。
快两个月了,见不到平年。
再见不到,这人就真的要被季林安买回府上去了。
杜薄气的直打自己的头。
“大夫。”
不远处的正堂门槛处,小蛮轻声唤他:“您回来了?”
杜薄转过头,现在竟然连小蛮也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了。
“嗯。”
他别扭的应声:“你们夫人……睡了?”
“夫人没睡。”
小蛮如实回答。
杜薄道:“知道了,好好服侍你们家夫人。”
说罢转身。
“大夫!”
谁知道小蛮叫住他,低低道:“夫人在等您。”
等自己?
杜薄有些不安,在原地踌躇了几息,才点头应下,只是要迈门槛,忽然想起自己喝了许多的酒,必定是满身酒气,罗衣最近身子不适……
罢了。
杜薄硬着头皮进去,瞧见坐在榻上的罗衣,明明都在府上生活,却几日没见了,罗衣的脸色的确憔悴不少,想要关切,仍是没敢。
“坐吧。”罗衣淡淡道。
杜薄撩衣照做,不知晓罗衣目的,心里有些忐忑。
“夫人是改变不了我的心意的。”
他干脆的说。
与其被罗衣骂,还不如自己先把话说出来。
谁知道罗衣只是轻轻一应。
杜薄诧异的看着她。
“我知道你对平年情真意切。”罗衣浓密的睫毛掩住眼底的神色,声音是漂浮不定的,“虽然她身份的确卑贱,但是那日见过,我也不得不说,她是个好女子,你若是能得她在身边,我也没什么意见。”
杜薄不明就里。
罗衣这是什么意思?
是同意自己将平年带回来了吗?
可是不知为何,杜薄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更加慌乱了,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攥拳,总觉得不对劲儿,罗衣今日不对劲儿。
“你……什么意思?”
杜薄道。
“我与你夫妻同行了十四年,扪心自问,即便是这么多年……”罗衣有些无奈的说道,“我们两个……也算不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更不想让你余生都在痛苦和折磨中度过,当然,我也不愿与凉薄之人白头。”
杜薄忍不住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你要做什么?”
“我要与你合离。”
罗衣平静的说。
这短短几个字出口,迎来的是长久的寂静。
罗衣等不到杜薄的回答,终于抬头看向这人,却是一怔。
杜薄的眼睛通红,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
“你……”
“为何要与我合离?”
杜薄打断了她。
“合离之后,我会回去脂兴,你也可将平年接入府中了。”罗衣道,“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
杜薄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不会合离。”
罗衣柳眉蹙起,今日之事她下了莫大的决心,本以为杜薄会满心欢喜的写下合离书,可结果却是和想象之中相悖。
“不可理喻。”
罗衣站起身来,一拍桌案上的纸笔:“你不是成日以文人自居吗?想必并能写出一篇说服所有人的好文章来,写吧,我即刻就能签字。”
“我不写。”
杜薄别过身子。
罗衣把纸笔往前推了推:“一封合离书而已,杜大夫素日里的好文采哪儿去了。”冷笑几声,“看来整日和平年吟诗作对,熬空了。”
这分明是讽刺,更加让杜薄心如刀绞。
“我不写。”
他的声音比刚才又低了三分。
罗衣没说话,固执的把纸往前推,谁料想杜薄一挥手,将那纸笔尽数打翻在地上,咬牙切齿道:“我说了我不写!”
罗衣吓了一跳,忽然觉得小腹有些刺痛,尽力忍住。
“你这是做什么?”
杜薄瞥眼,眼底细细的红像是缝上去的绒线。
“罗衣,整整十四年,你无论打我还是骂我,都不曾说出合离。”杜薄质问道,“如今轻言放弃这段姻缘,怎么?你的段白师哥还未娶妻是吧。”
说到段白,罗衣霎时间变了脸色。
“果然。”
杜薄瞧见那一丝怪异,似笑非笑的说道:“一提到段白你就不行了是吧,那个只会动武的粗人有什么好的,叫你惦记了这么多年。”
“只怕。”
杜薄故意道:“他远在脂兴,早就忘记了你这个小师妹了。”
小腹处的痛加剧,罗衣几乎是喊出来的:“你提他做什么!”
“怎么?”
杜薄突然阔步上前,伸手用力的攥住罗衣的手腕,那人因为身体上的痛楚也没了力气,任由他攥着,已经不知道是哪儿疼了。
“我告诉你罗衣,我不会合离,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
罗衣嘴唇发白,颤抖着重复道:“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杜薄目眦欲裂,嘶吼出来:“我的妻子在成亲那日起,心里就只装着另外一个男人!成日却只是毒打我!”粗喘着气,压低声音,“整整十四年,若不是我,换了另外一个正常的男人,只怕会发疯。”
最后一个字,带着哭腔,颤抖的厉害。
罗衣愣住了,身上的痛楚逐渐消退,被震惊席卷。
“相较之下,我对一个清倌儿吐露心声,又算得了什么。”
杜薄有些苦涩的笑了笑。
“罗衣,我从前想着,就算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软弱之人,毕生能得你做妻子,是我修来的福分,我敬你,怕你,处处忍让着你。”他低下头去,汗水和泪水打湿了鬓发,“你只知道,嫁给我,断送了你和段白的缘分,郁郁寡欢,何曾想到,我每每看到你露出相思之情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
杜薄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说道:“罗衣,我心如刀绞。”
罗衣轻喘着气,脸色越来越白。
“我仗着你娘家的势力做了高官,也因为这个,处处受制,我也有一千一万个烦乱的事情想同你说,可你呢,就只会毒打我。”杜薄摇着头,“平年……至少愿意听我诉说着心中之苦,叫我不做一个孤单之人。”
“我每每见她,总会幻想着,你也可以像那样温声细语的和我说话,可以让我把你搂在怀里,说说近来的苦恼,你不必为我排忧解烦,只消静静的听一听就好,我便心满意足,可是……永远都没有。”
杜薄趔趄身形,心里话要比醉酒那日更加让人肝肠寸断。
“平年是个清倌儿,被季林安夺了身子,她就会沦为肉妓。”他又道,“季林安怎会好好对她,她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我不能不管她。”
“那你就……不管我了吗?”
罗衣说完这句话,就连自己也没想到,诧愕的后退了一步。
“罗衣,这十四年,你何曾近过我一步?”
杜薄甚是轻描淡写。
罗衣哑口无言。
“罢了。”
杜薄只觉得头疼欲裂,语气再次垂低,丝毫没了方才的声嘶力竭,也没了平日里自诩的文人风骨,失魂落魄的说道:“你身子不舒服,早些休息。”
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罗衣跌坐在榻上,早已是大汗淋漓,身子阵阵冰冷,瞧着那满地的狼藉,颤了颤嘴唇,渗出一颗泪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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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罗衣从卧房醒来,伸手摸了一下旁边的软枕,疲惫的撑坐起身子,唤了小蛮进来。
小蛮服侍着她起身。
“杜薄……上职去了?”
这是每日一早,罗衣都会问的话,但今早却有些迟疑。
昨夜两人闹得那么大,小蛮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从前只觉得杜薄是个吃软饭的花花公子,却不曾想到,这人心里也有这么多的酸楚想要发泄。
“是,一早就去了。”
小蛮答道。
罗衣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夫人。”
相儿在外面喊道:“罗御呈来了。”
罗清逸?
小蛮回答道:“什么事?”
“说是韩郎君让她来送些东西给夫人。”
小蛮看了一眼罗衣,那人颔首,这才又道:“让她在正堂等候片刻,夫人更衣后就来。”
回头看着一脸不适的罗衣,忧心忡忡的说道:“夫人,不如让奴去接就是了,您再休息一会儿吧。”
“无妨。”
罗衣拒绝,更衣后去了正堂,罗清逸起身相迎,她摇了摇头,坐在榻上,叫小蛮赐坐给罗清逸后,说道:“有劳女史了。”
“夫人哪里的话。”
罗清逸淡笑道:“是郎君和宋女史听说夫人近来抱恙,特地让下臣带了些补品过来,希望夫人能养好身体。”
“千年和宋端有心了。”
罗衣淡淡道。
“是啊,万事都没有自己的身体重要。”罗清逸话锋一转,“更何况是为了杜大夫这般胡闹伤心,本就是不值得的。”
她这样一说,罗衣喝茶的动作一停,随即抬头看她。
罗清逸又道:“说来,杜大夫也是太不知足了,夫人这样的闺中霸王,又是这般得天独厚的美貌,若清逸是男子,只怕欢喜还来不及,怎会为一个清倌儿成日魂不守舍,更做出纳房这样的出阁之举。”
“女史严重了。”
罗衣说道。
“夫人。”罗清逸仍道,“杜大夫这次是下了决心的,遥监殿那边都知道了,怕是有多心的,靖安坊间也传遍了,这叫夫人您以后如何在官眷中立足,稍退一步,真叫那平年入府伺候,岂非以后要和秦楼楚馆的贱身平起平坐。”
“她如何比得了我,又用得上平起平坐四字。”
“早知道夫人是脂兴人,不懂得这靖安城里的口舌是非,有时候这说得多了,便是身上有千万张嘴也解释不清的。”
罗清逸煞有介事的说道:“杜大夫实在是把夫人至于是非之中了。”
罗衣盯了盯,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旁边,忽而道:“若罗御呈今日来,是为了挑拨离间的,大可回去了。”
罗清逸表情一怔,似乎没想到罗衣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立刻陪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下臣也是在为夫人您鸣不平而已。”
“平与不平,我心中有数。”
罗衣直接下了逐客令:“女史请回吧。”
罗清逸见状,也不愿多留,由小蛮送着离开。
不多时,小蛮回来,瞧见正在榻上靠着的罗衣,忙问道:“夫人,这罗御呈话里话外的……”
“别说了。”
罗衣实在是有些烦心。
小蛮想起上次还托付罗清逸写信的事,有些心虚。
正扶着罗衣出门,院门口忽然有人大喝道:“杜凉言!给老夫滚出来!”
罗衣猛地抬头,看着站在门口,那身形巍峨,气态雄厚的白发老人,又惊又喜,不可思议的说道:“阿爷?”
罗老爷子站在那里,就像是镇山的神仙,吓得旁边的丰年大气也不敢喘,只见他阔步上前,精明的眼瞪得老大,身上的衣摆怕是能抽碎砖石。
“杜凉言呢!”
罗老爷子边走边说道。
丰年跟在屁股后面,忙说道:“老太爷,大夫他上职去了。”
罗老爷子闻言转过头,垂眸着他。
丰年只觉得像是被一只猛虎给盯上,头皮都是木的。
“那就把他给老夫叫回来!”
“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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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薄也没想到罗老爷子会来,赶回府上的途中,他怪罪着丰年,怎么把这座大神给惊动了,可是那人哭丧着脸,说自己根本不知道。
杜薄咬牙,这位老太爷的脾气,可是是个罗衣也比不上的,等下回府,只怕有一壶烈酒等着自己喝呢。
果不其然,进了堂屋,那人端坐,压的所有人都不敢抬头。
“阿爷。”
杜薄硬着头皮,恭敬行礼。
罗郁站在旁边,或许因为昨夜的事,她也有些不敢直视这人。
“若不是小蛮写信给老夫,你们两口子还要瞒多久。”
罗老爷子沉声道。
不过谜底也终于揭开,罗衣怪罪的看向小蛮,那人忙不迭的后退一步,瞧着罗老爷子这样气势汹汹,她也有些后悔了。
“阿爷。”罗衣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那什么才叫大事!”
罗老爷子的中气太足,震得堂中人的耳朵嗡嗡作响。
“难道真要等到那个春意楼的贱人进了这府,才叫大事吗!”
罗老爷子猛地拍案,一旁的茶盏咯拉一声。
杜薄更是皱起眉头。
罗老爷子气得不轻,他从前只觉得杜薄是个软蛋,倒也没什么,却不曾想是个朝三暮四的,居然还养了什么清倌儿,岂有此理!
“老夫的孙女,是绝对不可能和一个女妓共事一夫的。”他不愧是个脾气最火爆的主,当机立断的说道,“什么都不用说了,你们两个,合离!”
“阿爷!”
不曾想昨夜也有过同样想法的罗衣第一个回绝道:“我不合离。”
杜薄闻言,微微抬起头来,目光复杂。
“这么一个花心的主,你还守着他做什么!”
罗老爷子怒斥道:“老夫何曾有过你这样没骨气的孙女,从前又是怎么教你的。”一摆手,独断道,“你也不必多言,一切皆由老夫做主,合离之后你和老夫一起回脂兴,让他自己在这儿,和那个什么平年双宿双飞吧。”
杜薄也有些心焦,忙道:“阿爷……”
“你还敢说话!”
罗老爷子轰然起身,吓得罗衣一颤,小腹再次刺痛起来。
“当初把罗衣交给你,老夫也是一百个不放心,可是看到你胆小却还算老实,才把这么个掌上明珠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倾心对待的?”
罗老爷子越说越厉害:“罗衣,你也别怕,老夫自会给你做主,回去脂兴之后,若是再有属意的人,再嫁就是,若是没有,阿爷养你一辈子。”
罗衣无可奈何的上前说道:“阿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休要再言。”
罗老爷子说道:“就这么办吧。”
“阿爷。”
杜薄虽然怕得要死,却还是强迫着自己上前道:“我不能……”
“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你还敢多言,看老夫不打死你!”
罗老爷子从脂兴赶来这里,一路忍耐,总算是憋不住,抬起那糙砺的大掌就要打向杜薄,那人连罗衣动粗都受不住,更何况这位。
但是杜薄没躲,咬牙闭眼。
“阿爷!”
罗衣尖叫,扑过去保住那人的手,罗老爷子刚想骂这个不争气的孙女儿,却见罗衣痛苦满面,身子伏了下去,眼睛合上,不省人事。
小蛮惊呼:“夫人!”
杜薄骤然抬头,横冲过去将其抱在怀里,也不顾怒火中烧的罗老爷子,对着外面的丰年喊道:“快去请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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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御医匆忙赶到杜宅门前的时候,扶着外墙狠狠的吐了几口,这丰年带着杜薄的令牌去请他来,马车快到要飞起来,颠的他五脏六腑都挤在了一起。
丰年根本不尊老爱幼,拉着他往里走:“大人您快些吧!”
刁御医回想起被固阳公主支配的恐惧,强忍着恶心进去,又被罗老爷子拽过来扔在罗衣的榻前,摔得七荤八素。
这又是哪来的一位横主儿啊。
刁御医根本不敢回头看满脸横肉的罗老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伸出二指来按在罗衣的脉搏上,不过三息就有了结论,心里只怪这些人的小题大做。
“刁御医,我们夫人到底怎么样了?”小蛮担心的不得了。
“不必担心。”
刁御医回头看着小蛮,说道:“只是……夫人已经有孕一月有余。”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真的?”
小蛮问。
“当然。”刁御医最不喜欢有人质疑自己的医术,“只是时日不久,孕象还不太明显罢了,好好修养,不要再让夫人舞弄刀枪,就没事了。”
小蛮松了口气,回头看杜薄。
他的表情一时无法用语言形容。
动了动鼻子,下头的嘴巴也稍微咧开了些。
只是一斜眼,瞧见满脸暴怒的罗老爷子,他扭头就跑。
身后是罗老爷子奔来的脚步,像是千军万马。
“小兔崽子!老夫扒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