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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叶冰裳与老妇二人皆是心怀鬼胎,且二人皆对此心知肚明。
不过如今看来,还是叶冰裳技高一筹。
俯视着神色警惕的老妇人,厉鬼冰裳开口问道:“月熜宵,你是月氏中人,为何要帮着那些想要推翻月氏王位的反抗军?”
老妇人,即月熜宵奋力挣扎着试图挣脱黑雾的束缚,怒吼道:“我出身旁支,与当今的王室早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且我以月这个姓氏为耻!”
“我父亲本为神庙中的僧侣,却遭小人陷害,被判抄家,全家贬谪为罪奴!”
时年六岁的月熜宵原本会成为祭台上的祭品,却在阵法之上被检测出灵根。她居然是有修行天赋的!这个结论让在场的大人物都吃了一惊。正因如此她才摆脱祭品的命运,成为寺院中最低等的学徒。
在寺院中,一位僧侣可以有多位学徒,但只有少数几位可以得到他\/她的亲传,而其余的诸位学徒都与奴仆无异。他们要替师傅试药、处理试验品和祭品、调试阵法、以及做一些劳苦而繁重的杂活。运气差摊上一位视人命如草芥的导师,那便随时有可能会成为祭台上的祭品或者试验品,被活生生剖开肚肠失去性命。
“他们让我做最繁重的活计,欺我,辱我,这些我都忍了,毕竟他们留下了我的一条命!”月熜宵脖颈处青筋暴起,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是,后来,后来是他们欺人太甚!”
她在寺院中度过了无比苦闷的六年。杂务繁多,食不果腹,每日皆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的“师傅”责罚,鞭笞已经是最轻的责罚,若是师傅心情欠佳,便可能会变成试验品丢掉性命。
可是这样的生活没有让月熜宵认命。她不想做一辈子的奴仆,她有修行的天赋,她想成为和师傅一样的僧侣。她想过上好日子,然后把同自己一样被贬为罪奴,不知在何方受苦的兄弟姐妹捞出来。
她的父亲被斩首之前曾告诉过他们兄妹几人,自己有一些珍贵的手册,里面记录了一些常用的药方和巫术。
她在寺院之中找到了父亲隐藏起来的手稿,夜以继日地挑灯苦读,在暗处偷偷修行,希望能让自己的师傅看见她的努力和天分。
终于有一天,当她凭借着自己的巫术基础,辅助着自己的师长完成了一场完美的实验之时,那位大腹便便,和她同出自月氏一族的僧侣注视着眼前瘦小的女孩,眼中闪过算计的精光。
“我记得你,你的父亲以前也是这里的僧人。”
“是的,师傅。”
她的师傅呵呵一笑道:“你有着良好的巫术基础,看来这离不开你的父亲早年对你的栽培。”
“明天的祭祀仪式,你可以与我一同参与其中,我会教给你一些仪式的关窍。”
一同参与到仪式之中……这是亲传弟子才有的待遇!
巨大的幸福砸得月熜宵晕头转向。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她喜极而泣,对着自己的师长跪了下来连连叩首感谢,却全然没看到师傅和其他围观的亲传弟子们嘲弄的眼神。
她脑袋晕晕乎乎地回到了自己窄小的卧房,第一次没有熬夜参悟父亲的笔记,而是伴随着同伴们的鼾声之中,满怀着期待而入眠。
但是第二天清晨,当月熜宵脚步轻快地来到祭台所在之地时,便见到自己师傅和他的亲传弟子们都穿上了祭祀的礼服,听到她的脚步声时,他们一同转头望向她,面上一齐展露出无比诡异的笑容。
月熜宵望着这样的场景,不由得心生畏惧。她的脚步顿了顿,但是想到自己即将成为亲传弟子之一,月熜宵还是咬牙走了上去。
“你来了。”师傅眯起眼睛,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孔令人心底生寒。他侧过身来,笑眯眯地说道:“祭祀仪式的第一步,是要好好地处理掉我们的祭品。”
他侧过身子,让月熜宵看到了祭品的脸。下一刻,少女仿若被扔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冻结,凝固。
那是她的长姐。自她们被贬为罪奴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长姐。纵使分别六年,她依旧记得每个家人的面孔。可如今她那温柔的姐姐就这样遍体鳞伤地躺在祭台之上,死活不知。
美梦就这样破碎了,还是以一种无比残忍可怖的方式。
她的一位师兄走上前来,将尖刀递到她的手中,笑着说道:“这个祭品还是一个处女,我们要将她的皮剥下来,只有纯洁处子的人皮才可以做祭祀用的鼓面,成为我们沟通神灵的通道,这一点你的父亲也教过你吧。”
另一个亲传弟子在一旁窃笑道:“这可是你参与的第一场祭祀仪式,你可一定要亲自动手哦。”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刀具,低头注视着自己案板上的亲人。如今她看似是拿刀的屠夫,可她们两人的处境毫无二致,都是刀板上的鱼肉。
见她久久不愿下手,方才递刀的师兄便从她手中抢过了刀具,笑道:“既然你还不知道怎么动手,那就让师兄来给你示范一下。”
在随后的半个时辰之内,她就这样立在原地,亲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变成了一个鼓,一具可以通灵的法器。
一旁师徒几人的窃窃私语之声还如嗡嗡的蚊蝇一般在她的耳边环绕。
“一个罪人之女,还想往上爬?真是痴心妄想。”
“她真以为自己有个月氏的姓氏,有一点修行的天赋,就可以从奴仆翻身做主子了?可笑,从她们家里被抄家的那一天起,她们和别的贱民就没什么两样了。只要师傅想让她为天神献出所有,她们随时会变成祭台上的人牲。”
“她若是安分守己,她和她的姐姐还可以安稳度日。谁叫她还妄图得到一些自己命里不该有的东西呢?”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最后害了自己的姐姐,这都是她应得的。”
而此刻的月熜宵已经眼前骇人的场景震得麻木了。她只是伫立在原地,默然注视着自己的姐姐被剥皮,肢解,最后变成一滩蠕动的肉块。师傅和诸位师兄师姐们欣赏够了她的狼狈之态,便大发慈悲地准许她离开仪式现场,回到自己那狭小的卧房之中休息。
他们无意取走她的性命。这群高高在上的贵族非常清楚,像月熜宵这样的低贱之人,准许他们死去反而是恩赐他们的一场解脱,只有活着,才是一场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的漫漫苦旅。他们无意恩准她早早从苦难中解脱出来,反而要用无尽的苦难来惩罚她的“贪念”。
当月熜宵踉踉跄跄地回到房间时,“呯”的一声关上房门之时,她才从巨大的恐惧与惊骇中回过神来。直到此刻,悲痛,绝望和物伤其类的哀恸才接踵而至,让她的眼角终于流下了一滴清泪,最后泪水终于难以扼制彻底决堤,让她痛哭到近乎晕厥。
内力浅薄,身份低微的她没有能力向这群刽子手复仇。他们在这小小的寺院之中掌握着绝对的权威,要捏死她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她麻木地重复着先前的劳作,不敢再做任何逾矩的行为。
她本以为自己可笑的一生也就这样了,直到三天后,她的一位师妹找上了她。
“师姐,我听说先前……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十来岁的女孩踟蹰着开口道,“节哀。”
她漠然地回答了一句:“谢谢。”
女孩环顾四周,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道:“你想不想报仇?”
“有一群深受这些贵族老爷毒害的人建立了一个组织,他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
“是的。组织中人大多是底层的贱民和农奴,不认识字,也不会任何法术。”
“但你不一样。你是贵族出身,你识字,还有家人留下的巫术的手稿。有你的帮助,我们面对那群诡计多端的巫师,便不至于落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境地。”
她掏出一卷纸条,递给月熜宵道:“等师傅派你出去采买东西,你就赶紧到这个地址去,那里有我们的接头人。他们会带你离开此处。”
“离开了此处,我又要去哪里?”
女孩微微一笑,眼中闪耀着灼人的光芒:“去一个可以让你,让我们,让所有人都活出人样的地方。”
叶冰裳用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桌子,将月熜宵的神识从回忆中拉拽了出来。
眼前的汉人贵族少女问道:“你擅长巫术,又掌握了各种丹药的炼制方法。为何反抗组织要将你送到盛国境内?”
月熜宵看向对面的女子,冷笑一声道:“你们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但是却在我面前乔装打扮,藏头缩尾,我对你的身份和立场一无所知,这让我如何能够将情报泄露给你们?”
叶冰裳沉吟片刻,腮帮一鼓,两颗被她含在腮帮子里的果核便被她吐出。她看向神情警惕的月熜宵,用自己正常的嗓音回答道:“我叫叶冰裳,是盛京叶家的长女。”
“叶家?你是大将军叶啸的女儿?”月熜宵上下打量了叶冰裳一番,冷声道,“叶大小姐仁善的美名,便是我在坊间也略有耳闻。可是你不过一闺阁女子,又为何敢夸下海口说你可以帮助我等对抗夷月贵族?”
叶冰裳平静地回答道:“其一,我虽然只是一个闺阁女子,但我目前与九公主私交甚好。九公主是王后的女儿,亦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我身后之人的身份,可入得了你们组织的法眼?”
“其二,你们反抗组织的成员,想必对二十年前,夷月族与景国联姻之事有所耳闻吧?”
见月熜宵神色如常,叶冰裳满意地点点头道:“看来,你们反抗组织对夷月族核心统治者的情报,并非一无所知。”
月熜宵看向叶冰裳,沉声道:“我们不仅知道老族长曾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亲手送到了景国,我们还知道,那位月阮阮公主因难产魂断于景国王宫。而她唯一的子嗣,如今就客居于盛国王宫之内。”
“夷月族出身的柔妃于与景国王后势同水火,当今景国太子澹台明朗亦是痛恨夷月族人。而景国质子澹台烬是夷月族之女所出,你们盛国人若是帮助他重新取得王位,他必定会感念你们盛国人的恩情。”
“所以按理来说,无论是哪位景国王子继承了王位,夷月族统治者的利益,都与你们盛国人并无冲突。你们为何又要插手到夷月族内部的事务中来呢?”
叶冰裳摇了摇头道:“月姑娘,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景国与夷月族可以联姻,那便说明两方首脑已经搭建了较为稳固的沟通桥梁。一位合格的政客不会让自己的私人感情去妨碍他\/她去攫取更大的利益。澹台明朗纵使与月阮阮之间有着深仇大恨,但夷月族掌握的异能和巫术足以让他放弃成见与其达成合作,令其成为自己的助力。”
“而夷月族也并非铁板一块,当今夷月族长对月阮阮之子可谓是不闻不问,对澹台明朗而言,与其达成合作,也并非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而月阮阮之子澹台烬...”叶冰裳顿了顿,注视着月熜宵的双眼,沉声道,“此人狼子野心,所图甚广。纵使来日他在盛国的帮助之下登上王位,我也不认为他会感念盛国的恩情。相反,若是让他掌权并与夷月族达成合作,他一定会对我盛国造成极大的威胁。”
月熜宵露出了一道嘲弄的微笑:“看来澹台烬,在你们盛国人这里,过得并不算很好啊。”
叶冰裳耸了耸肩,并没有否认月熜宵所说的话。
“行吧,叶大小姐你方才的话说服了我,看来我们确实有可能达成一定的合作。”月熜宵摊了摊手道,“可是我也只是组织的一枚小卒子,而你也不过是九公主,或者说太子殿下的马前卒。凭你我的身份,可无法代表背后的大人物,在此达成什么实质上的共识。”
叶冰裳心底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这位月姑娘依旧没有说实话。月熜宵可不像她所说的那样,只是一枚反抗组织的小卒子。根据蜘蛛精反馈回来的消息,反抗组织一直在解救那些受到深重压迫的农奴,和那些与夷月族领导者政见不同之人,并源源不断地将不具备作战能力的“通缉犯”送到盛国。
而月熜宵,便是负责对这一类人进行统筹规划之人。她在盛京开设善堂,收留反抗组织中年幼的孩童并让他们在盛京安心成长。她还帮助众多逃亡至盛京的夷月族人做生意,开商铺,并定期将大笔钱款从后方送至反抗组织的大本营之中。
叶冰裳挑了挑眉道:“正如你所说,我没法代表我背后的大人物与贵组织达成实质上的共识。但倘若我们两方没有接触,对彼此毫无了解,也永远不可能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共识。”
叶冰裳站起身来,对月熜宵言道:“时间不早了,我毕竟是个闺阁女子,必须要尽快在晨起时分之前赶回叶家。此事非同小可,你我也需要在此后的时光内多多接触,才好加深对彼此的了解。若是姑娘做好了准备,我随时可以领你你去觐见公主殿下。”
叶冰裳走到门口,一手放在门把手上,回过头来,望向正在凝神思索的月熜宵,开口道:“月姑娘,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对你,对我,对盛国和反抗组织而言,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看在两国百姓,看在你那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同胞的份上,还望你可以好好考虑。”
老妇模样的月熜宵目送着二人快步离去,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直至最终再也感受不到她们的气息,才回过神来。
她先是起身倒掉了那杯加了迷药的茶水,随后她摆了摆脑袋,身躯膨胀开来之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原先矮小的老妇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形修长的女子。她打量着自己浑身的皮肤上蚯蚓一般弯弯曲曲的伤疤,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方才叶冰裳问她为何会会身处后方,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并没有向这位年轻而陌生的汉人女子透露。
那是因为,在一场战役之中,组织中人伤亡惨重,为了掩护剩下的部队撤离,她留下断后,结果被敌人俘获。
残酷的刑罚折腾掉了她的半条命,可敌人的羞辱和巨大的痛楚也没有让她吐露一句情报。最终她虽然被救了下来,但也近乎奄奄一息。在历经了长达一年的休养之后,组织得出的结论是她仍需静养,不可久留战地,因此才将她送到了较为安定的盛京之中。
想起那些惨烈无比的战役,月熜宵眸光幽幽,神情凝重。
夷月族的大地之上,来自底层的反抗从未断绝,可因为上层掌握着绝对的力量,这些燎原之火最终都惨遭扑灭。就连如今的组织,也只能选择伺机而动的游击战术,避免正面和敌人发生摩擦。
但是如果有了中原大国的帮助......
月熜宵闭了闭眼。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无法抵挡这个诱惑。
可是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孑然一身的懵懂女孩,她的背后有着众多的同胞。她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只因一个看似美好的许诺,便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
她不可能与叶冰裳断绝联系,但她的内心之中依然无法放下对这位权贵之女的警惕与提防,更无法确认她抛出的那个花团锦簇的前景的背后,是否隐藏着足以将组织吞噬的无底深渊。
是的,正如那位叶大小姐所说的那样,她们必须先增进对彼此的了解,才能达成进一步的合作。
叶冰裳坐上回府的马车后,厉鬼冰裳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我们还真是幸运。”
“是啊。”叶冰裳感叹道,“你当初派小蜘蛛监视她,只是因为她有稳定的从夷月族进货的渠道。你本想顺藤摸瓜,找出她背后的夷月族人,并以此来打探这个神秘族群的消息。未曾想到,她本人就是一条大鱼。”
厉鬼冰裳说道:“与反抗组织的合作,还需从长计议。”
“是啊。”叶冰裳叹息一声道,“她需要时间考虑,是否要将同胞的安危交托于我们手上。而我们也需要时间来考察,组织所掌握的力量,是否够资格成为一枚足以与夷月族统治者对抗的棋子。”
厉鬼冰裳笑道:“不过,在这场合作之中,组织一定会比我们更急。”
“是啊。”叶冰裳嘴角上扬,微笑言道,“如果与盛国的合作,可以帮助他们拯救同胞的性命,纵使知道糖衣之下可能隐藏着毒药,他们也一定会尝试着吞下这颗甜美的饵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