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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污染物的遏制,平原上疯长的芦苇丛,几乎跟人齐高。
躲在芦苇丛里,芦苇枝干把夏悠蜷曲的身体掩埋,没人能找得到。
闷在里头,夏悠悻悻地想,如果时间是一枚拥有轴承的钟表,该有多好。
那么她一定要将时间拨回和霍岐南最初遇见的那一天。然后,趁着时机跟他错开,永远不见。
那些断断续续的,无论快乐高兴,还是悲伤痛苦的记忆,她都不想要了。
最好,还能把霍岐南这个名字,从根上一并给剃了,哪怕是鲜血淋漓,她也甘之如饴。
毕竟,霍岐南这三个字,对于她而言,是业障,也是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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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回忆起来,夏悠还能清楚明晰地记得第一次遇见霍岐南的模样。
只是,回头再次回想这段故事的时候,她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局外人了。
而所有的惨痛,当初也仅仅是发生在一个叫做白鹤冉的人身上,不是她夏悠。
那是八年前,初秋。
她还不叫夏悠,她是白鹤冉。
刚满二十岁的白鹤冉,是盛城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在读的大二学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她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像是只昂首挺胸看不见脚下的丹顶鹤。出身盛城最昂贵的家庭,佰城集团唯一的千金,这一头衔,给了她足够的底气。
临近期末,导师布置题目下来。以一次丹顶鹤保护区的野外写生,作为期末的最终成绩。
同学们都各自选了命题,或是芦苇花草,或是人工饲养的丹顶鹤。
心高气傲的白鹤冉显然不能苟同于同学的观点,她嫌弃人工饲养的丹顶鹤是囚鸟。就偏要去到最广阔的湿地平原里,找最具有野性的丹顶鹤,采风作画。
好在导师是个崇尚自由的人,听完白鹤冉一言,倒也认同了她的想法。他找来保护区里与他交好的研究丹顶鹤保护的老教授,打算请他带白鹤冉进湿地平原里写生。然而,不巧的是,老教授前段时间崴伤了腿,只能由他的徒弟代劳。
白鹤冉第一次看见霍岐南的时候,他就跟在老教授的身后,整个人都沉默不语,表情严肃,周身仿佛都是低气压。白鹤冉心里忖度着,大概是搞科研的人,都是一如既往的长相,严苛又死板。
第一眼,她对这个叫做霍岐南的年轻人没什么好感。不过,好在他眉眼生得好看,短发干净利落。她仔细想了想,他倒是也长得不赖。
保护区与野生丹顶鹤栖息的湿地,路途遥远。为了保护好野生丹顶鹤的生存环境,湿地内不允许汽车穿行。于是,霍岐南只好骑着自行车,带白鹤冉入内。
油画写生,需要背着沉重的框架,白鹤冉扛着画框坐在自行车后头,别嫌多憋屈了。偏生霍岐南骑车又快,路上不平坦,白鹤冉坐在车后座,颠簸连连,只感觉整个人都快被裂成两半。
她拽着画架,拼命地朝他喊。
“喂,你骑慢点行不行。”
平原上的风,把霍岐南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好在最终仍是入了白鹤冉的耳。
他说:“现在是丹顶鹤出巢的时间,如果过了时间点,就看不见了。”
“可我坐在后面都快被震死了。”她抱怨。
“要不……”男人的声音有点犹豫。
“要不什么?”她敞着嗓子跟他说话,声音飘得老远。
想必之下,他的声音显得有点低:“要不,你尝试着搂紧我吧,说不定这样会好一点。”
出身优秀家庭,加之母亲早逝,父亲对白鹤冉家教慎严。别说肢体接触,连平常与男同学认识交友,父亲都替她要层层筛选。她想了想,说:“还是算了。”
可偏偏话音刚落,路上横着一块大石头,霍岐南没注意,直接骑了上去。突如其来的撞击,让白鹤冉一时错愕,还没来得急反应,她的脸就直接撞在了他的背上。
疼得呲牙咧嘴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搂住了他,揪得死紧。过了会,颠簸似乎真没之前那么厉害了,搂着霍岐南的那双手,白鹤冉也不肯松了。
初秋的风,簌簌地刮着,伴同男人身上的清淡气味一并传来。白鹤冉闻了一路,只觉得有点晕眩,倒也还是好闻的味道。
坐在后座的白鹤冉心想着,搂一个男孩子,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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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地仅在咫尺,泥沼遍布的地面,俨然不再适合用自行车同行。
距离野生丹顶鹤密集的栖息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霍岐南就停下了车,带白鹤冉往芦苇丛中走。
霍岐南走在前,白鹤冉跟在后。男人的教程总比女人快,偏偏白鹤冉背上的画架沉得很,还没走多久,她就落了一大截。她时不时地抬头,用怨怼的眼光仇视着他,埋怨眼前的男人实在太不绅士,居然都不好心接过她背上的画架。
她一边想着,也没注意脚下,一不留神,就从田埂上滑了下去。初秋的湿地上芦苇遍布,根本看不清楚周遭的情况。
她背上还扛着画架,脚一扭,画架往后落,重心往后倒,她就径直摔了下去。
两侧的芦苇擦着她的脸颊飘过,扎在脸上有些疼。
噗通——
白鹤冉连人带画架,一同掉进了田埂旁的暗河里。
暗河很深,白鹤冉不会水,连续扑腾了好几次也没见身体浮上来。泥水开始往她的鼻腔里窜,白鹤冉连咳了好几声,但水却是不听使唤似的,持续往口鼻里灌,溺水的恐惧感开始肆虐。
正当她感觉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意识快要脱离的时候,忽然有一双手,穿过她的肩膀,解开了画架的背带,带她远离了水面。
是霍岐南。
等到了岸上,白鹤冉连喘了好几口气之后,就不争气地哭了。她还心有余悸,加之荒郊野外,周围环境陌生,她确实害怕了,也开始后悔自己唐突的决定。
她大哭失声,周围除了风穿过芦苇丛的声音外,就只剩下她凄厉的哭声。
霍岐南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周,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话:“别哭了。”
他不会安慰人,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命令。
白鹤冉支了一只手,竖在他面前,声音意外的冷静:“你别理我,让我哭一会儿,我吓坏了。”
话音刚落,她再次痛哭失声。
霍岐南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连哭都能定时定点。另一边,竟然还能冷静自持地跟他解释理由。他不由得唇角扬起笑意,对面前的少女也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白鹤冉哭了一会,忽然睁开了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指着芦苇丛陷落的那一处,大叫。
“糟了!画架还在水里。”
闻言,霍岐南立刻窜进水里,不一会,就替她把画架捞了上来。
她来回检查一遍,见画布里里外外都湿透了,灰心丧气地将画架画布一股脑地甩在地上。
“这都湿了,还画什么?”
霍岐南自觉理亏,低下头来道歉:“抱歉,教授让我带你去采风画野鹤的,我没做到。”
男人低垂着脑袋,白鹤冉隔着眼底的水雾看他,正好瞧见他头顶中间的两个旋。他侧脸深邃,光影从芦苇丛里打过来,照在他脸上,温和细腻,莫名的好看。也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忽然就没气了。想着到底是他救了她,到底自己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她解释:“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距离课业完成还有很久,下次有机会,我还可以再来写生的。”
“真的没问题?”
“真的。”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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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身上均已湿透,平原湿地上的风冰冷刺骨。体内稀薄的温度,在寒风中逐渐挥发。
往回走的路上,迎着冷风,白鹤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霍岐南走在她身后,看见她瑟瑟发抖,下意识地走上前,鬼使神差地脱下自己的外套,往她身上披。
肩上忽然多了件重物,白鹤冉回过头,就看见霍岐南尚未远离的手,正按在她的肩上。外套底下还挂着水珠,湿漉漉地套在她肩上,又是一层冷冰冰的罩子。
霍岐南看见她的目光停留在外套底下,往下看去,这才想起,自己落了水,身上的外套也是湿的。
两人隔得很近,仿佛能闻见对方呼吸。
白鹤冉红了脸,轻轻推搡着他,笑他:“你是不是傻啊……”
“抱歉,我也忘记自己也落水了。”
他话音刚落,两人均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温和,就好像穿越了初秋的冷风,一同抵达记忆里最好的时光。
湿漉漉的外套还盖在白鹤冉的肩上,她舍不得脱,戏谑地朝他笑:“这荒郊野外的,刚才你跳得那么快,也不怕这暗河里有食人鱼把你给吃了。”
“你还在水里,我总不见得见死不救。”
他一本正经的回答,却让白鹤冉的心跳得好快。
白鹤冉走在他前头,一步一回头。她将手□□口袋里,眼神有些忐忑。片刻后,才像是笃定了决心,抬头看他。
“对了,今天的课业没完成,下次我还想来这里完成课业,你还能带我来吗?”
“当然。”
他的回答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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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日落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停在一旁的自行车。
白鹤冉再次坐上霍岐南的车的时候,风声忽然变大,嘶厉地开始叫嚣。
然后,她看见了一生难忘的场景。
十多只丹顶鹤在芦苇丛中起飞,扑腾着翅膀,在日落中远行。昏黄的日光,照在鹤身的羽毛上,仿佛打上了一层金色的霜。鹤群跟着他们的行车路线,一路往北。
“霍岐南,下次再带我来这里好吗?”
“好。”
这是白鹤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暗自默念许多遍,才终于从唇齿间发出声来。
同时,这也是白鹤冉第一次看见鹤群起飞,也是一生唯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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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白鹤冉总会借故去丹顶鹤保护区走一走。
要是遇上霍岐南了,她总会以各式各样地理由,让他陪她去荒野湿地写生画画。
久而久之,年少时的爱情,就这么发芽了。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和所有的情侣一样,接吻,同居,做/爱。
他跟她说了很多事。
比如,他是个私生子,他的母亲与有夫之妇结合才生下了他。又比如,他的母亲是跳水库死的。
她听他说他的人生,说他的际遇,渐渐明白,他就是父亲眼中不入流的穷小子。可偏偏,年少时的爱情灼热滚烫。白鹤冉喜欢他,喜欢到愿意背弃家人,也要跟他在一起。
她开始策划他们的未来,甚至不惜以未婚先孕的方式,逼迫父亲承认他们的爱情。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穷小子,所以未来的一切她都打算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去替他揽,去替他扛。
然而,她却从未曾想过。当她的穷小子,变成陵川集团的二公子……
他隐瞒背景接近她,竟是为了另一桩惊天的阴谋。
那一刻,她后悔了。
后悔到她想用一切去换,只求这辈子再不要遇见霍岐南。
然而,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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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过去,像是一场春秋大梦。终此一生,夏悠都不想再回忆起。
可偏偏世界上的一切,冥冥之中像是一根被牵引的绳索,巧合之后,她又再次与他遇上。
天色暗下来,平原外昼夜温差极大。
躲在芦苇丛中,夏悠身上单薄的外套俨然不能再抵御室外的寒风。
她想往回走,但眼前黑黢黢的一切,让她根本找不清方向。夜盲症开始发作,她丝毫不怀疑,自己有可能冻死在这个夜里。
不过转念想想,冻死也好,总不至于再去看霍岐南的那张脸。
不远处,遥遥地传来窸窣零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拨开芦苇丛朝她走来。
须臾之后,有细碎的灯光,由远及近地照过来。凭借着稀薄的灯光,夏悠终于看清来人的脸。
是霍岐南。
“小鹤,该回去了。”
一双手伸在她面前,等待她将手递出去。
她无视眼前的这双手,继续抱膝坐在芦苇丛里,微微扬起脸,唇边的笑意仍在:“怎么,陵川集团的二公子,这次又打算装穷小子,在丹顶鹤保护区骗无知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