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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轻薄,冲淡了浓重夜色。
苏涟裹着风踏入云安殿,宫女要上前来解下披风,他摆摆手。
“我顺路来看看蕉儿,是睡了吗?”
苏蕉儿一贯睡得早,向云恭敬道:“是,小千岁白日里到处走了走,应该是身子乏了。”
苏涟便也没有再往里走,免得扰人清梦,只是问:“今日可曾开口?”
向云面色欣慰:“共说了三句,想来过几日就完全恢复了。”
苏涟点点头,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明日公主府宴,琅儿会过来接她。”
“奴婢知道。”向云见他停留片刻就要走,福福身,忍不住问,“冒昧问一句,殿下,凶手可有下落了?”
明日是要出宫去的,倘若那个人还没有追查到踪迹,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苏涟望向殿门外,眸光微闪:“快了。”
走了几步,瞧见宫人拎着一只黑漆食盒从外头进来:“等等。”
宫人忙上前躬身:“奴才见过殿下。”
“东西哪里送来的?”
宫人自己也觉得奇怪,迟疑道:“将军府,奴才打开看过,只是几碟糕点。”
苏涟沉吟片刻,伸出手:“交给我吧。”
宫人自然不敢有异议,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对了,不必告诉小千岁。”苏涟叮嘱一声,将食盒交给自己的下属,大步离去。
他有自己的府邸,成年之后便独自住在宫外。
刚出宫,几个下属就迎上来,神色都显得有些凝重,低声道:“殿下,人已经抓回来了。”
“先关一夜,明日一早再审。”
下属忍不住提醒:“殿下,那可是楚国公最疼爱的女儿,咱们也没确凿证据,万一抓错了……”
楚家必定趁机弹劾,事情一闹大,到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苏涟仍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淡声道:“无妨,凶手已经落网,可以撤去四处城门的盘查人手。”
这决断下得草率,全不是殿下平日谨慎周密的性格,难不成是因为小千岁遇险气昏了头?
几个下属面面相觑,只能照做。
……
“卷荷姐姐,别哭了,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卷荷是楚婕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那些粗人竟当着她的面将小姐抓走,简直不分青红皂白!
院里正一片愁云惨淡,以楚家的门楣,哪里遭受过这样的对待。
一个绿裙小丫鬟飞快地跑进来,大声道:“太好了!国公爷回来了!”
“国公爷一向疼爱小姐,一定会替小姐做主的!”
卷荷猛地站起来,哽咽道:“太子殿下欺人太甚!我去秉明国公爷,请他将小姐救出来!”
她拿帕子摁了摁红肿的眼睛,一路进了楚国公的书房,垂首跪下,却是一改方才激昂愤慨的语气,恭敬道:“国公爷,两刻钟前,太子手底下的人将小姐带走了。”
楚国公与禄安帝差不多的年纪,看着却老了十岁。
他品着茶,问:“如何个带走法?”
卷荷思索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又道:“那些人闯入府中,不分青红皂白羁押国公府千金,视法度为无物,猖狂至极,奴婢敢怒不敢言。”
国公爷满意地点点头,手落在一张新写的弹劾奏折上。
“既然计划顺利,我也不忍婕儿在狱中受苦,叫人连夜安排王袖心出京,途中卖个纰漏给卫兵。”
“记住。”他声音略沉,“事情要做得干净,此事皆由王袖心一人谋划,而我国公府,只是平白蒙受冤屈罢了。”
卷荷虽早明白主家的心思,却还是感到背后发凉。
什么王袖心,什么小千岁,不过是计划中的一颗棋子,真正的目标,一直是太子。
故意引太子查到楚家头上,又故意露出破绽,再三引诱。
大概唯一的不足,便是那位小千岁侥幸逃生,否则太子恐怕早已失去理智,直接一头栽进陷阱。
那样的话,这盘局还要天衣无缝些。
卷荷磕了个头:“是。”
……
六月初一,一大清早,向云便将苏蕉儿唤醒。
苏蕉儿记得今日要在公主府设宴,掩唇打了个哈欠,乖乖地起床梳妆,换上上个月就做好的新衣裳。
难得有这样的大事,宫女替她画了个淡妆,将粉嫩的唇瓣涂红了,染红的眼尾还描了一朵精巧的桃花。
宫女看直了眼:“小千岁,您真好看。”
苏蕉儿便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顿时一愣。
雪肤花貌,姝色艳丽,巴掌大的小脸上鼻尖小巧,樱唇饱满而莹润。
妆容娇艳,那一双清澈明朗的眸子便如点睛之笔,不仅丝毫不艳俗,反而恰到好处地多出几分纯稚味道。依誮
向云倒是不意外,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自家小千岁这张脸什么妆容压不住。
辰时不到,苏琅儿便从宫里过来了,一见苏蕉儿,也是赞不绝口,不由感慨:“真是一晃就长大了,等宴席结束,你也去给母后瞧瞧,她必然高兴。”
因为此次宴请的都是晚辈,陈皇后只派了宫里得力的嬷嬷去镇场子,自己是不到场的。
苏蕉儿提着裙摆,停在轿辇前等了等:“哥哥呢?”
“皇兄昨夜歇在太子府,晚些会自己过去。”
苏蕉儿点点头,还不忘嘱咐向云将自己准备的赐礼带上。
……
牢房中昏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似腐朽的木头,又像陈年的血。
楚婕活了十几年,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娇贵千金,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她的衣裳发髻却几乎没有散乱,整个人异常的镇定。
其实原本楚国公的计划,是让府中妾室所生庶女来扮演这个被冤枉的替罪羊角色。
只是楚婕认为,既然要做,不妨做到最狠,区区庶女受辱,哪有她这个嫡长女来得严重。
她牺牲到这般程度,绝不会让苏涟轻易脱身。
不远处的过道里传来脚步声,看守的狱卒打开牢门:“楚小姐,请吧。”
楚婕瞥了眼污迹斑斑的木椅,不知被多少个犯人坐过。
她神色平和,甚至露出微笑:“就不能换把干净椅子吗?”
狱卒看向走进来的苏涟,见他颔首,便将自己的椅子搬了过来。
楚婕款款坐下,姿态端庄大方。
苏涟冷冷望着她:“思考了一夜,楚小姐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楚婕噙着笑:“我以为太子殿下有话要对我说。”
“绑架一国公主,你知道这是什么罪行吗?”
“太子殿下,可不要空口白话污蔑人。”
苏涟摊开手掌,上面是一只翠玉耳坠:“国公府的下人已经指证过,这是你的东西。而这枚耳坠,是我在现场找到的。”
楚婕盈盈一笑:“太子殿下没有成家,或许不了解女子的首饰,这样的耳坠并不罕见。至于你说的下人,不知是哪个下人?”
苏涟神色微凝,恐怕这下人已经离开国公府了。
他继续道:“你的丫鬟说,事发那日你在思贤楼喝茶,我派人查证过,那日你根本没有去过思贤楼,对吧?”
“那日我和乔奚郡主一直在一起,辰时才回的家。卷荷那丫头确实记错了,殿下若是不信,尽管去问郡主。”
苏涟陷入沉默。
楚婕慢慢弯起唇,轻声道:“殿下还觉得是我绑架了小千岁么?”
苏涟从长久的沉默中抬起头:“昨夜,一名女子乘车离京,她的丫鬟却突然冲向守门的将士,自称知道绑架小千岁的凶手是谁。”
那丫鬟声称家人都在京中,不愿畏罪潜逃,举报了自家小姐,请求宽大处理。
楚婕站起来,从容与他对视:“既然如此,殿下还不知自己冤枉了清白之人吗?”
苏涟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楚小姐何出此言?”
楚婕面色不变:“难道不是殿下将我关押至天牢?我堂堂公府嫡女,怎能忍受如此屈辱。”
“楚小姐弄错了吧,我正要去公主府赴宴,不过路过此地,特来向楚小姐道一声谢。”苏涟淡淡道,“若非有你出来混淆视线,恐怕凶手还没这么快放松警惕。”
盘查一松,便迫不及待地离京,说起来也有些荒谬。
原本他以为还要观察上两日,凶手才敢有所行动。
楚婕终于皱起眉:“国公府上下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抓你的人是谁的手下,楚小姐都不曾问清楚?”
楚婕目光微微动摇,终于感到不确定:“你什么意思?”
“楚小姐,那是温将军的手下,可不是我的人。”苏涟冷笑道,“这里也不是什么天牢,这里——是将军府的地牢。”
怎么会把将军府牵扯进来??
楚婕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一把抓住身边的狱卒:“你不是天牢的狱卒?”
“……我是将军府地牢的守卫。”
“不可能。”楚婕咬紧牙关,温疏水好端端怎么会把她关到地牢?他与太子又不相熟,不可能为此得罪国公府。
苏涟面无表情道:“想必国公爷弹劾我的折子一早已经递上去了吧,就是不知道,父皇到底觉得楚家冤枉,还是我这个太子比较冤枉。”
说罢,再也不理会身后楚婕的叫喊,缓步走出地牢。
一道身影正等在那里,挺拔如松。
温疏水转过身,微微扬眉:“太子殿下的事情办完了?”
苏涟冷着脸往前走:“是又如何,凶手已经落网,还劳烦温将军将人送回去。”
温疏水也不急,立在那儿脚步都不带挪动一下,懒懒道:“臣替殿下顶这罪,可不是白顶的。”
虽然说楚家估计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最后只能自己吃个哑巴亏。
苏涟的脚步骤然停下,不解道:“以你的行事作风,想去赴公主府宴,还需委婉找到我这儿来?”
温将军想闯哪家的府宴闯不得,恐怕对方不仅不恼,还要携老小夹道欢迎。
至于名声,他早就没那东西了。
温疏水不知如何解释心底的考量,只漫不经心道:“这不是显得我敬爱小千岁么。”
说罢,心里却隐晦地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原来哪里是这样会顾全礼数的人。
苏涟微微颔首:“请吧。”
……
新建成的公主府占地极广,前门和后门对着的是两条不同街道。
宴席之日,正门大开,一眼能望见里头雕梁画栋的屋子和错落有致的造景。
考虑到小千岁的特殊,整体用色比起别的权贵府邸,显得更活泼明亮一些。
天气晴好,院里正在摆席,主客便齐聚在小花园中,赏花饮茶。
粗略数来足足有二十多个年轻男女,据说自公主府的帖子下发以来,受到邀请的人说话都要比平日自信几分。
尤其是小门小户,陈皇后既然选中了,说明品行极好。
苏蕉儿却实在不认识几个,端端正正地坐在首位,睁着眼好奇地看来看去。
许是提前吩咐过,不时有人上前来问安,接着便多多少少会讲上几句话,倒也不无聊。
还有年纪小些的公子,与朋友侃侃而谈,离小千岁近了,反倒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苏蕉儿不免微微探身,好奇地问:“怎么啦?你脸好红呀。”
那小公子只觉一阵香风拂面,顿时手脚僵硬,行了礼,闷头跑出老远,惹得好友哄堂大笑。
苏琅儿亦是掩唇轻笑,余光瞥见花园月洞门处苏涟阔步走了过来。
苏涟是太子,身份贵重,皮相又好,最重要的是,别说正妃,连侍妾都不曾有一个。
他一出现,园子里的千金贵女们纷纷端正了姿态,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越发谨慎小心。
可当他身后之人露出全貌,整座圆子竟被人暂停住似的,刹那间鸦雀无声。
温疏水缓缓扫视,一下便瞧见坐在首位的苏蕉儿,手正乖巧地交叠放在腿上,见到他,似乎愣住。
她今日穿了一条如意缎绣五彩祥云水仙裙,天气渐热,也没有添外衫,整个人看着又纤细了一圈,
胸脯倒是鼓鼓囊囊,足见是个大姑娘了。
苏蕉儿迎着光,越显得肌肤雪白,对襟衣领遮不住弧度优美的脖颈,以及蝴蝶翅膀似的精致锁骨。
她今日还上了妆,眼角抹了绯红,一朵桃花曳曳生姿。
苏蕉儿不知他怎么会来,还是跟着皇兄来的,只是轻轻撇过头,假装没有看到。
温疏水目光微微一沉。
好在正好有人过来问安,缓解了她此时的无措。
黎太傅嫡孙黎颂拱手行礼,一笑便露出一颗酒窝,格外讨喜:“见过小千岁。”
他身边之人跟着行礼,一举一动,得体得挑不出丝毫差错。
震惊过后,园子里终于重新热闹起来。苏琅儿看见来人,皱眉:“楚识宁?”
见到认识的人,苏蕉儿不免眨了眨眼:“是你呀。”
楚识宁温和一笑,目光落在她脸上,妆容娇艳,却难掩那双杏眼里的纯真无邪。
苏琅儿可不记得母后邀请了楚家的人,虽说楚识宁平日里只知读书,不大掺和家族的事。
但既然姓楚,苏琅儿便喜欢不起来。
不过客人都到了跟前,还带了礼,她也不好发作,只是淡淡望着。
楚识宁备了两份礼,一份贵重的俗礼已经由掌事宫女录下,手掌一翻,拿出一只玉雕的小猫。
也不知是那位大师手艺如此纯熟,玉这般易脆的质地,也能雕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苏蕉儿孩子心性,果然喜欢,拍了下手,仰起头眸子亮晶晶地看他:“你要送给我吗?”
楚识宁见她终于冲自己笑了,心里升腾起绵密的暖意,竟也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小千岁喜欢,是臣之荣幸。”
一个娇丽天真,一个文雅和气,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莫名郎才女貌,般配万分。
“那不是楚家公子吗?他怎么会来小千岁的府宴?”
“别的不说,你不觉得,还挺般配的吗?”
“那倒是,说起来,楚识宁是才貌双全的京城双璧之一,又是公府嫡子,他与小千岁......算不得高攀吧?”
“我看小千岁也挺喜欢他的,方才别人送礼,小千岁笑得都没这样好看。”
低声说话的人忽觉后颈一凉,抬头望去,竟撞上温将军略显阴沉的目光。
她忙拉着小姐妹走开,也不知自己哪里触了这位大将军的霉头。
苏涟正走到苏蕉儿身边,扫了楚识宁一眼,黎颂便笑着告退,识趣地将好友拉走了。
苏蕉儿把玉猫搁在白嫩的掌心,手指头好奇地戳着,倘若那耳朵和尾巴能再动一动就更好了。
只是试来试去,发现是不能的。
苏涟看向正缓步走过来的某人,淡声问:“温将军来此,可曾备礼?”
主人家一般不会直接问出这话,他也知道温疏水来得匆忙,又向来不拘礼数,恐怕是没有的。
温疏水停在四尺外,不动声色看着苏蕉儿摆弄玉猫,薄唇抿起。
他不作声,众人自然以为他空着手来的,倒也是温将军的作风。
苏蕉儿把玉猫收进腰包里,便看到一只搁在里面的金蝴蝶。
片刻,她从位置上起身,径直绕过温疏水,一句话也没有同他讲。
向云对完礼单,带着两个小宫女过来,用托盘盛着些布袋子。
袋子上扎着各色柔软丝带,里头是苏蕉儿精心挑选的糖,用来送给宾客,
东西不贵重,主要沾沾喜气,图个好彩头。
苏蕉儿拿着糖袋递给最近的人,如此一个个亲自发下去,顿时有不少人张望过来。
好几个公子甚至悄悄理了理衣襟,让自己看起来更为光鲜亮丽,等着小千岁走过来。
糖袋数量比到场宾客多出几个,以备不时之需,因而即便有楚识宁这样不请自来的,依然每个人都收到了。
除了温疏水。
他冷眼看着小姑娘在人群中穿梭,对着那些年轻气壮的男子笑靥如花,偶尔还有人能趁机与她多说几句话。
小千岁性子温良,若是有人鼓起勇气与她讲话,她总是停下脚步,乖乖地听着,一点公主的架子都不摆。
温疏水实在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本也不该有什么感觉才是。
原本只是想就金蝴蝶的事心平气和地道个歉,这会儿却觉得心头烤着火般,难以平静。
苏蕉儿走了一圈,再次经过时,他伸出手掌,嗓音低哑:“小千岁,臣还没有。”
苏蕉儿抓着糖袋的手指紧了紧,仍是没有理会。
温疏水从未做过这样伸手乞讨般的行为,便是在敌军剑刃之下,他也绝不会低头。
多少次,战场上浴血奋战,在一片尸山血海中,他听见自己猛烈强健的心跳,只知自己活着,却感觉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这会儿,他却清晰地察觉心头异样,声音越发低沉:“小千岁,他们都有,臣也想要。”
苏蕉儿停顿片刻,终于转过身,脸颊鼓了起来,委屈地红了眼圈:“我才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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