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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府
临近午时, 明明是平日最嚣闹的午膳时分,蒋家上上下下却静得出奇, 连枝头的鸟雀都不肯再叫,只是老实地呆在枝头, 歪着脖子瞧着人世间的一切。
闵四娘跪在正房外,头压低到几乎要碰到自己的手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嘴角微弯,满身是抑制不住的喜色,蒋吕氏啊蒋吕氏,你也有今日!她恨不得冲进屋去摇醒“仍在高卧”的蒋吕氏,出了蒋至先绑子往通天观面圣请罪这样的大事仍旧叫不醒她, 鬼才会信彩蝶的不敢打扰太太这样的借口, 蒋吕氏啊蒋吕氏,你机关算尽,总算今日得了报应!
闵四娘真想跳起来,告诉她所有真相, 她是陈雨霖, 她来复仇了,她先是离间了二房两夫妻,使益阳公主与宗室对蒋家不满;又将蒋大的身世之谜捅破,也是她借刀杀人灭了蒋大一家满门;是她使计让蒋佑昌奸污了薛静安替蒋家结家薛家这个死敌;更是她借百合糕下毒,蒋至先如今已经是命悬一线,蒋佑昌就算是年轻中毒的时日浅也绝活不过三个月;蒋吕氏啊蒋吕氏,你可不要死, 你千万不要这样“寿终正寝”。
闵四娘咬着嘴唇,柔肠百转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一时狂喜一时伤悲——
正这个时候屋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太太醒了!”
闵四娘撑着地的手一软,差点跌倒,蒋吕氏竟然醒了?
银玲扶了一下她,“六奶奶您莫要喜得忘形了!别忘了太太最重规矩了。”银玲小声说道。
闵四娘稳了稳心神,闭了闭眼,在银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心中百味陈杂的何止是她一个,秦玉珠此刻的表情也一样是暖昧不清,不知道心里转着何等的心思。
蒋吕氏在路上慢慢的走着,除了烟雾再无别的相伴,忽然她听到小女孩唱童谣的声音: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忙夏暑相连,她循着声音走过去,忽然间看见自己穿着破旧的布衣站在一间茅草屋的檐下,偷偷地瞧着由两个奶娘陪着踢毽子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俊俏无比,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一只七彩斑澜的毽子随着她的踢动上下翻飞。
“吕春英!你又偷瞧我踢键子!”那小姑娘忽然停了下来,一手拿着毽子一手叉腰道,“我早说过了你和我玩也成,得你伺候我!”
吕春英记得这是自己第一次被表姐欺负了没有躲回屋里哭而是回了嘴,“嬷嬷说咱们俩个是表姐妹!谁也用不着伺候谁。”
“我娘说你是吃白饭的!你爹进京赶考三年多没有消息,不知道让哪里的虎狼给吃了!吕家说你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的命,你娘这才把你寄养在我家!你伺候我好歹还有些用处!”
“我不是天煞孤星!我不是!”吕春英大声吼道!
“你是!刘铁嘴说你克父克母克夫克子,谁娶了你都是家破人亡的命数!”
“我不是!我不是!你乱说!你乱说!”
“不是这样为什么你娘生你差点送了命?你爹为什么进京赶考没了消息?你爷爷为什么骑马从马上摔下来死了?你的奶娘为什么得了绞肠痧也死了?”这个小姑娘说的事,当时的吕春英还有些似懂非懂,只是隐约觉得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立时就哭了。
也是那个时候她的境况第一次有了不同,舅妈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吕春英吓得一直向后躲,往日她若是得罪了表姐肯定要吃舅妈的一顿排头,这次舅妈的怒火却不是对着她发的,而是一巴掌打在表姐的脸上,“你这个不懂事的小蹄子!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让你让着妹妹哄着妹妹,每日却只知道拨尖耍横!”表姐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捂着脸眼泪围着眼圈之转,却连哭都不敢哭。
舅妈骂完了表姐,转过脸对着她笑,“春英啊,过来让舅妈看看?这小手怎么没一会儿的工夫就脏成这样了?奶娘没给你洗手?这帮老货真的是越来越懒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舅妈的吕春英吓得愈发得往后缩了,舅妈却走了过来,一把把她搂住了,“瞧这姑娘俊得啊……”
吕春英瞧着舅妈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眼里瞧见别人的喜爱和谄媚,她还是她,可有什么事不同了呢?
“快跟舅妈回屋去洗脸换衣裳,今个儿晌午啊,你娘就来接你了,你爹高中头名状元了!”
吕春英懵懵懂懂地跟着舅妈向外走,几个时辰后吃了饱饱的午饭和晚饭,被陌生却美丽的母亲抱到精致异常的马车上时,吕春英这才明白权势、富贵、官位的重要,你有了这些人人都要敬着你,谁都不敢欺负你。
那一年她四周岁。
又是一年牡丹花开的时节,吕春英穿着母亲花了重金替她置办的衣裳去平西郡王府上的牡丹花会,她的衣裳果然是最美的,首饰果然是最精致的,整个花会的姑娘都被她比了下去,花会上的姑娘们也都围着她转,问她衣裳是哪里做的,首饰是哪里打的——
就在她最得意的时候,远远的飘过来一阵香风,围着她的姑娘们全都往那香风所在的地方跑去了,远远的来了两三个姑娘,正是当年京中最有名的三位美女,一位是平西郡王府的县主,一个是首辅安大人的长孙女,第三位则是武大将军的女儿武七娘。
她们来了,所有人都围着她们转,吕春英却没有动,她在等着她们三个发现她有多么美,跟她结成手帕交,由京城三美变成京城四美——
可过了约一柱香的时辰,安姑娘才像是刚发现她似的,“哟,这是谁家的妹妹,长得倒是挺俊的只是眼生得很。”
“这是刚回京述职的两湖学政吕大人家里的千金。”立刻就有围着她们转的姑娘报出吕春英父亲的官职。
“难怪这般土气,模样还算中等,只是打扮落了下成,她这裙子的花色若是早半个月穿还是时兴的,如今嘛早过时了!”武七娘斜睨了她一眼说道,原本还围着吕春英转的姑娘们,都用帕子捂了嘴,笑了起来。
吕春英脸红得跟红布一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你若也是一品大员家的千金,就算是穿去年的旧裙子出来,也没人敢说你什么。”另一位远远地坐在桌子的另一端,自从到了花会就没有说话的姑娘说道。
吕春英站了起来,拂袖而走,比起嘲笑她的人,她更恨那个一针见血的姑娘,花色不时兴她还可以怪裁缝,父亲的官职不够大被人瞧不起她又能如何?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她要爬到最高,比所有人都高!
那一年吕春英十二岁。
她现在在一艘船上,船随着水流缓缓起伏,她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远远的传来一声水声,那个乡下黄脸婆想必是被解决了,蒋至先年少英俊最重要的是年轻有为,父亲在信里点评本科的进士时曾言道,蒋至先的文章立意深远不落俗套,又写得一手好字,御前奏对也得体老练,圣上极是喜爱,曾说他有宰辅之才。
如今在路上偶遇,却比父亲在信里说得还要好,有妻有子又如何?他那妻子可配坐在府院正堂之上?
那一年吕春英十六岁。
以后的时光似流水一般从眼前匆匆而过,就算是自己的二儿媳妇上吊之前的含恨回眸也只不过让她稍稍停驻了一小会儿,真是个傻女子啊,真以为丈夫是自己一辈子的依靠,有了儿女在婆家就真正站住了脚,婆婆对自己和颜悦色就是真心对她好——
还有在自己面前一天一天越长越大越来越能干的蒋佑明——自己费尽心机与蒋至先一起拼杀到今日,不是为了让别的女人的儿子享用的,她不后悔!她一点都不后悔!
在蒋佑明的丧礼上,她忽然看见了六儿媳闵四娘在无人注意时含恨的眼神,她在恨谁?这眼神……这眼神……好熟悉……她是谁?她到底是……
蒋吕氏忽然想通了一切,她看见了闵四娘身上那浓浓的黑气,黑气慢慢凝结成了一张脸——陈雨霖的脸!
陈雨霖忽然也似是看见了她,双手张开猛地向她冲了过来,牢牢地掐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她拼命喊叫着挣扎着,可满屋子的人都似变了脸一般,蒋佑明一家四口、被她害死的姨娘们、陈氏夫妻、她的双生孙儿、孙女、薛静安、张月娘这些人通通向她围了过来,伸出了手,她被这些人撕扯着往地下拖去,她不停地挣扎挣扎……忽然看见穿着布衣的小女孩,远远的站在屋子的一角,吮着食指对着她一边笑一边挥手……
银玲扶着闵四娘进了屋,见蒋吕氏果然醒了,正由小丫鬟扶着,彩蝶坐在床边一小口一小口地给她喂着水。
见她们进屋了,原本低头喝水的蒋吕氏甜甜地笑了,“姨姨们好漂漂,你们是我娘派来看我的吗?”
蒋佑方神色有些尴尬地抽出了被母亲拽得死紧的衣袖,“哥哥!哥哥!大哥哥!你陪我玩啊!”蒋吕氏又拽住了他的另一个衣袖。
“胡闹!”蒋至先大声斥责道。
蒋吕氏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又瞧着蒋至先笑了,“爷爷!爷爷!讲故事!讲故事!”
闵四娘远远地瞧着这一幕一幕的闹剧,那个人人畏惧的蒋吕氏,竟然一夜之间变成了孩童!
她也曾想过是不是蒋吕氏在做戏,可以蒋吕氏的性子,她宁死也不会搂着自己儿子的脖子撒娇,扯着蒋至先的胡子喊爷爷——
银玲递给闵四娘一杯茶,茶杯盖上写着四个字:返老还童。
闵四娘一惊,瞧着银玲,银玲点了点头,返老还童丹原只是个故事,据说前朝有个道士,一心想要长生不老、返老还童,偏又是个奇材,所炼制的药物都是延年益寿的至宝,他靠着这些药一直活到了两百多岁,后来终于炼成了返老还童的丹药,却没想吃下去之后,人没变样,心智却如幼童一般,他没过几日变衰老而死,此药的方子也不知所踪。
却没想到此事竟是真的!此等怪药竟落到了蒋至先的手里——闵四娘瞧着蒋至先,他明面上是烦闷忧愁,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放心之色。
是啊,蒋家要退守老家,若是蒋吕氏这个搅家精还在,不定弄出什么妖蛾子呢,更不用说蒋吕氏害死蒋佑明一家这样的深仇大恨了,蒋至先未把事情做绝,怕是不想蒋家丧事连连……
不管之前蒋吕氏手里有蒋至先的什么把柄,蒋至先自知命不久长,蒋吕氏手里有什么把柄都白费了,更不用说以蒋吕氏的性子,她手里既然有保命的东西,就必不会被第二个人知道那东西的所在。
闵四娘这么想着,忽然蒋至先开了口,“老三媳妇啊,你是个稳重的,如今你婆婆病成这样,你二嫂子一时一刻回不来,你就专心伺候婆婆吧,老六媳妇啊,这个家算来算去,也只有交给你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