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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飞霜旧剑故人留
裴年钰看着那流云姑娘, 容貌清丽秀美却并无风流婉转之意, 眉间疏淡有致。配上那一袭水碧色的罗裙, 竟是颇有书卷气息。
除了眼神中略微沉寂的淡漠之色以外, 其他的确是很合他审美。
倒当真是个人物,难怪承恩侯府费这老大的劲找来这般的女子。恐也是想到若非有才气的女子,一般花花草草难以入得王爷眼。
然而这些都并非重点,重点是这姑娘长得实在是有些像……
尤其是眉眼这部分, 颇有棱角的一字峰眉,再配上她眼中的略微冷色,委实和那人的气质一模一样。
而身边的楼夜锋眼中亦是同样的愕然之色,显然也是看出来了这一点。
这下他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只好略微有些急促地对那侯爷道:
“不知可否屏退众人, 本王有几句要紧的话要问问这位流云姑娘。”
那老侯爷和瑞泉两人眼中皆是讶色,没想到这流云姑娘一露面, 居然靠这张脸一下子吸引住了王爷。
他们还道是王爷看上了美色,当然是惊喜万分, 连忙带着众人迅速退了个干净。只盼着王爷多聊几句,让这流云姑娘把王爷的心思拴住才好。
………………
一时间水榭中只剩了裴楼二人和这流云姑娘。裴年钰看了看周遭,三面都是开阔的水面, 另一面也是距离很远才有假山花木,想来应该没有隔墙有耳之忧。
裴年钰以目询问身边那人, 而楼夜锋自然非常有默契地低声道:
“属下听过了,没有旁的人。咱们的影卫也在附近,不会把人放过来的。”
“那就好。”
那边流云姑娘方才被裴年钰单独留下的时候还有些惶恐, 不过此时见了裴年钰对那身边黑衣护卫的熟稔作态,眉间不由得微微一动,略抬眼看了看他们。
裴年钰转头看了看她,刚想问什么,只不过想到方才楼夜锋看见自己听她弹琴还醋着,生怕再误会下去。于是他干脆有些抱歉地对着流云姑娘先说了句“姑娘稍待片刻”,之后反而转过头来对楼夜锋解释道:
“夜锋,方才你……对不起,方才我是在想事情所以可能有些入迷了。我没想到你……你打碎个茶盏算什么了,如何、如何就非得在他们那些人面前跪我?”
裴年钰微微仰头看着楼夜锋,说的有些焦急,语气中竟而磕磕巴巴的,仿佛生怕楼夜锋不信一般。
楼夜锋见主人这般急着解释,忽然便心下一松,一股暖流涌过心间。
“方才……是属下不小心,主人您不生气便好。”
他没敢说是因为自己打翻了醋坛子而失态的,但裴年钰先前已经将他颤抖的手指收入眼中,如何不知怎么回事,更何况这还是他故意的。
于是他抿嘴笑了笑,伸出手来捏了捏楼夜锋有些发红的耳朵:
“我就知道夜锋你看我喝花酒会不乐意…!”
“属下不敢!主人您……”
楼夜锋说着把目光偏了出去,语气神态无一不恭敬,然而却依旧叫裴年钰听出来一丝极浅极浅的赌气:
“您随便听谁的琴便是,与属下无半分干系。”
看着楼夜锋这般别扭,裴年钰心下却极是受用。忍不住踮起脚来,旁若无人地轻轻在他脸颊送了一吻,而楼夜锋则是惊惶地看向旁边的流云姑娘。
流云姑娘:“………………”
她在这些迎来送往的场合里浸淫久了,也是反应飞速,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尖,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
同时掩盖住自己快要掉到地上的眼珠子。
………………
她方才委实惊得不轻,先前她在那屏风后面,能看到王爷身边带的这个黑衣护卫,也听说过皇家影卫的传说。
她见那护卫熟练地斟茶试毒等动作,皆恭敬自若,便以为是普通影卫。
直到那影卫打碎了茶盏,她心里便猛地提起无数个疑问来。
那侯爷说习武之人不惯于端茶送水的活计所以才失手,但她却知道,习武之人只要有内力在身,力举千金也是稳稳当当。
——如何会平白无故拿不稳水壶?
联系到王爷先前称赞她的琴,那时她心中便隐隐有了点猜测,不过太过离谱,没敢确认罢了。
直到方才,旁人退下之后这王爷居然和影卫这般……
他们居然是这般关系……
流云姑娘将王爷的急切眼神,和那黑衣影卫快要溢出来的醋意都看在眼里。
以她的玲珑慧眼和看惯了江南痴情男女的阅历,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两人不仅不是寻常主仆,甚至不是堂堂亲王和宠侍。
而是两情相悦之人呐。
想到这里,流云姑娘微微垂首,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黑衣影卫虽只是个下属,但方才端茶送水服侍在主人身边之时,却是如此地平静而甘之如饴。
只因为那是他的心爱之人吧。
能在心爱之人身边有一席之地,纵然位在人下,倒是比她这般虽然才名动江南却如漂萍一般不知道要幸运多少倍了。
那流云姑娘想到这里,忽然有些神色寂寥,淡然出声道:
“没想到王爷已是有钟情之人。如此,先前倒是流云唐突冒犯了。这琴曲虽是佳曲,倒不适合给王爷听了。”
“承恩侯大人和瑞大人并不知晓,才命流云献琴曲一首,王爷莫要怪罪于他们。”
裴年钰诧异地转头看着她,这流云姑娘当真好剔透的心思!
看出来自己和楼夜锋的关系之后,恐怕是知道不可能有其他人再觊觎,便直接致歉自己,同时不忘给自己主家开脱。
这般知情识趣的女子,倒是不必担心自己与她聊天会惹火上身,沾上甩不掉的桃花运了。于是裴年钰温言道:
“无妨,本王亦不欲旁的人知晓此事。心中钟情与否,自知便可。不过方才本王看到姑娘,便让我想起了一位相识之人,特来询问一番。”
那流云姑娘似乎毫不意外:
“王爷问得可是范大家?流云知晓王爷必是懂琴之人,方才流云弹的那新改的《玉梅引》,便教王爷一眼识出。不知王爷可曾与范大家……”
裴年钰愣了一瞬,他显然没有想先问范大家,不过流云姑娘既然问了,只好回他:
“本王琴艺师从范大家,有幸成为他的关门弟子,修习数年。”
“……原来如此,那流云委实是班门弄斧了,王爷莫怪。不过可能要教王爷失望了,流云幼时习琴时,不过曾得范师指点过些时日,教过几首曲子。却因为流云……”
说到这里,那流云姑娘明显地卡了一下,这才道:
“却因过于愚笨,领悟不得琴艺之精妙,未能成为入室弟子。”
裴年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显然是有所隐瞒,然而隐瞒之处却更加深了他的猜测:
“姑娘过谦了。不过……本王实则有另一事要问姑娘——”
“流云二字显见是琴艺之名号,不知姑娘……本名如何称呼?”
……………………
话音刚落,只见那流云姑娘浑身忽然绷紧了起来,眼神中一阵警惕的精光闪过,又迅速低头掩住了目光。
裴年钰看她藏在手中的帕子忽然绞得死紧,简直仿佛便能听到她的脑海中思绪飞快转动的声音。
没过一秒钟,她便迅速想好了应对,恭敬一福礼:
“王爷恕罪,民女乃是孤儿,幼时便被瑞大人收养,委实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裴年钰:“………”
他和楼夜锋对视一眼,皆看得到对方眼中的无奈。
没想到这姑娘警惕性这么强,本以为随口一问便能解决的事情,这下当真难办了。
楼夜锋抱臂观察那女子,不由得轻笑一声,那眼神倒似看见什么故人一般,语气温和:
“如此谨慎,倒也是九分相像了。”
那流云姑娘眉头皱了一下,依然紧紧闭着嘴,不说话。
裴年钰多少有些坐蜡,他不过想问个身世,总不能抓去严刑逼供吧。
正待想办法,身边楼夜锋忽然在他耳边道:
“主人,容属下去试试她的武功吧。”
裴年钰心中一凛:
“她会武功?”
“当然。”
裴年钰又想到方才看他弹琴时候的身姿,那般劲节有力的气势和动作,倒也当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能弹得出来的。
“那……那你可看得出来她的深浅?你能应付得了吗?”
楼夜锋眼神淡然:“主人,属下内力已经恢复不少了,和她拆个招是绰绰有余。”
“那你且试试,不过切记要小心自身。”
“属下明白。”
说罢,楼夜锋一掸衣袍,转身对着那流云姑娘行了一记江湖人的抱拳之礼:
“流云姑娘,在下想讨教阁下几招拳脚,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什么!”
………………
流云姑娘顿时大惊,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暴露过自己身负武功的事实,她自有一套遮掩内力修为的法门。没想到这影卫居然眼力如此了得!
只不过她十来年都没练过武功了,便想推辞,谁知那黑衣影卫竟然丝毫不讲道理,直接一招擒拿手就抓了过来!
那掌式带风,迅捷无比,她若不挡的话,让这男子的手掌抓住自己的肩膀,她的清名还要不要了!
眨眼间对方的招式已经逼近眼前,她无法可想,来不及想如何拆招,似乎身体便有本能一般使出来了在记忆里尘封多年的动作——
抬臂,格挡。
对面反手下按抓臂,她心中一惊,左掌迅速呈横刀之式,顺右臂下剔。
而后横抬,想也不想便接了一招右手横封。挣得短暂的喘息之后,她脚尖轻点,内息流转之间轻功向后急退数尺:
“大人!小女子多年不曾动武,您实在胜之不武!”
她脸色一冷,显然很是生气,又不敢指着王爷的影卫骂他欺人太甚,便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然而才走了三招,楼夜锋丝毫不肯放过她,掌法又变,继续欺身而上:
“武功这东西,学了就不会忘的——如果你当时好好学的话。”
然而,显然这流云姑娘并没有学武功学得很扎实。楼夜锋不断变招,又并无击退之意,而是有意引着她将学的那全套掌法使将出来。
裴年钰在旁看着,他已有了些武功功底,这两人对招又慢,他竟能看得懂七八分。
只见这流云姑娘学的这一套掌法,并不像是江湖中女弟子常学的什么落花掌逍遥步之类以动作优雅为特点的武功,而是招式之间颇为古朴。
虽然是动作简单不花哨的入门掌法,然而击技之术尽数蕴含其中。擒拿踢跌摔打,碧绿的衣袂翻飞之间却极干脆利落,招式堂堂正正,实用性很强。
只不过中间常有断招凝滞之时,错漏十几处,显然是忘了,或者当时便没能学会。
一套掌法打完,那流云姑娘气息不稳,楼夜锋便放过了她,收招回式,同时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果然是很久没练,生疏不少。”
流云姑娘抿着嘴不说话。
裴年钰急忙问道:
“如何?”
楼夜锋摇摇头:
“风格虽像,到底掌法太大路货了,无甚特色,不能完全确定。”
“那你……”
话音未落,只见楼夜锋骤然轻功腾起,飘至数丈之外,从那落雪梅树上,折了一道红梅短枝下来。
随后他站至流云姑娘的面前,微抬梅枝,捏了个起手式:
“姑娘,让在下来与你比较一番剑法如何?”
那流云姑娘脸色僵硬:
“民女并无宝剑在身。”
楼夜锋嘴角带笑,不接话,却是将那梅枝向地面一扫。
剑意凛然。
那流云姑娘心中一沉。
能以梅枝代剑,却依旧剑意分毫不减,这人……好高深的境界!
她知道避无可避,只好回身走到屏风之内,只听得陈锈的一声机关响动,那流云姑娘竟是从她的琴腹之中,抽出一柄坤式短剑。
裴年钰目光微闪。那剑藏于小小的琴中,自然没有剑鞘。许久不用,已然锈涩,却不掩锋利之意。
“姑娘既然有剑,那便请了。”
…………
梅枝落雪,剑影浮光。
楼夜锋与那流云姑娘过了数十招,收招之后枝上梅花尽皆被内力震落,最后只剩了光秃秃的一根木杆。然而流云姑娘看着那细细的树枝,却是心有余悸,气息久久无法平复。
裴年钰连忙问道:
“如何?”
楼夜锋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招剑法,我不会认错。”
“既然如此………”
裴年钰本想直接将她带回府里,忽然想到这姑娘的警惕性,却未必愿意,便问道:
“姑娘,若我不带你回府,那你之后却将如何?”
那流云姑娘闻言,收剑回琴,闻言目光冷寂了下来:
“瑞大人近日在京中走动尤多,或许谷将我送给其他大人吧,横竖不算浪费了。”
“这……那你可愿意跟我回裕王府?我只是邀请你暂住,你若不愿,之后可以自寻去处。”
那流云姑娘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位王爷,心道他不是已经有心爱之人了么,如何又看上我了,难道这也是个花心的?
随后她似乎有些意兴阑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流云命运不由人,来去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您若欲带我回府,与老侯爷说一声便是了,想必承恩侯大人必然乐见。”
裴年钰:“…………”
他知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便让楼夜锋去将老侯爷他们叫了进来。
“陈侯爷,这位流云姑娘,乃是与我一同师从范大家的师妹。今日一见如故,便想邀请她于敝府畅谈琴艺,不知……”
那老侯爷心里乐得跟个什么一样,也顾不上腹诽王爷果然还是看上了美色,连忙吩咐下人去收拾流云姑娘的行李用品。
……………
裴年钰来时只乘了一驾车,回去时却多了一顶青色小轿。那承恩侯只怕事情有变,哪里等得到第二天,直接便让人起了轿子将流云姑娘打包扔了进去。
那流云姑娘坐在青色小轿之内,心中默然难言。
她想着,如今可不就是一顶轿子抬进了府,连个妾侍都不如。竟是连摆席都不必的。
从今以后,她恐怕便是这王府里没名没分的“琴师”流云了。
还没等她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多做设想,只想着以后定然要谨言慎行,努力保全自身为上。便忽觉车马停下,她下轿一看,显然已经进了王府之中,
让她惊讶的是,停下之处却并非寝居后院之类的地方。而是树荫森森,花木雅然,竟似是王府的大书房一般。
裴年钰将她请进屋内,却果然是书房的厅堂没错。
流云姑娘一边心中诧异,一边不动声色地根据王爷的指示坐在了客位上。
“这会子已经到晚间了,你先歇会儿,你喝点茶水,待会儿我再让人拿些点心来。你若是饿了就吃些,不必拘束,待会儿还有事与你商议……”
那流云姑娘见王爷忽然变得态度慈和熟稔,心中愈加纳闷。
只不过那点心还没等传上来,屋外忽然窜进来一个灰色的身影:
“主人,您今儿怎么在书房?咦,这女人是谁?”
裴年钰倒也惊讶起来:
“老何你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属下……”
话音未落,只听得流云姑娘猛然起身,一声惊叫:
“……哥??是你吗?”
何岐转头,纳闷:
“……姑娘你谁啊?”
裴年钰扶额,不忍直视,那流云姑娘见自己哥哥竟然不认得自己了,顿时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大哭。
裴年钰看着何岐如此绝情,怒道:
“你自己的妹妹,你不要就给我吧!”
“等等……你,你是……何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