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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了相府的羁绊,离开了长安城的束缚,李甲就像脱笼之鹄,一身轻快如燕。
天地如此这般的辽阔无边,他哪里还会想起府里那位空守洞房的新娘子呢?
明月高悬,平原茫茫,大白马矫健的身姿恰似一道银色的电光,驰骋于大河荡漾般的关陇大道。
马蹄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异常铿锵清脆,就像梨园弟子敲出的鼓点。
耳畔,西风呼啸。
马背上的妤若,平生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子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能清晰地嗅到男人身上特有的汗臭味儿,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异性荷尔蒙的魅惑气息,让她浑身发酥。
为了不被飞奔的马颠飞,或被耳畔呼呼的风刮跑,她必须得紧紧地搂住前面这哥们的腰,死命攥住对方的腰带,同他保持一致的姿态,起起落落。
这种感觉妤若似曾相识,熟悉而又陌生。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一夜的情景和此时此刻很相似。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是个天真烂漫完全不懂事的小姑娘,她紧紧搂着的那个人是自己至亲至爱的阿爷罢了!
“抱紧抓牢喽,要不然你会被甩下马背去的!”甲公子一边快马加鞭,一边半开玩笑半郑重其事地安顿着,发出爽朗的笑声。
妤若紧紧攥着李甲衣衫的手心汗津津的,马鞍子也似乎湿漉漉的。
快马加鞭,半个多时辰过去了,身后屹立的威严的大唐都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妤若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同时又有了一种无言的恐惧。此时的她真如出笼的鸟雀,被突如其来的自由惊吓得不知何枝可依,欲向何方。
眼前的官道渐渐蜿蜒曲折起来,像流淌在山脚的河流。
月光之下,左边是时断时续有如猛兽脊梁一般起伏挺立的山梁,右边则是万丈悬崖,崖下的溪流宛若银蛇。
远处,还隐隐约约传开了狼的嚎叫。
妤若的手心里黏糊糊的全是汗,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她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怕。
李甲感觉到了妤若在瑟瑟发抖。
“怕了吗,小蹄子?”他回头问她。
“你才怕了吧!”妤若不承认,语气依然倔强如往常。
李甲知道这娘们的秉性,说实话,这正是她吸引人的地方。骑马赶夜路一开始是刺激的,可是时间长了不免单调,他这阵子正觉得没趣,便接着拿她开涮,故意神秘兮兮地问:
“若,你猜这条道叫啥名?”
“叫啥?”妤若有些好奇地问。
“我说出来你可别被吓哭!”李甲继续卖关子。
妤若用手在他的胳肢窝挠了挠,毫不示弱地说:
“李甲,你以为本姑娘是吓唬大的吗?不就一地名,能有多吓人?”
“这可是你说的哦,不惧怕的话本公子就要说了——”李甲故意停顿了一下,并没有直接说出答案,娓娓讲道,“先前啊,这山里有一眼泉,喷出水的是黄色的——”
只这一句,却又故意停下来不讲。
妤若听得投入,顺着他的话去推测,居然脱口而出:“那这路……总不该叫黄泉路吧?”
“你说的没错,这就是——黄泉路!”李甲说着大笑起来。
妤若的耳畔恍惚又一次传来了猫头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她本来心里就怕,现在听说这路的名字,一时不由地浮想联翩,什么忘川河、三生石、奈何桥、鬼门关、孟婆汤一齐出现在脑海里。
她将前额紧挨李甲的后背,目不敢斜视道旁景物,因为此时哪怕是一块大石头、一棵老榆树,在她眼里都会成为魑魅魍魉妖魔鬼怪。
妤若噤若寒蝉,浑身瑟缩,李甲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火,心里暗暗后悔起来。
就在此时,李甲居然看到远处的山坡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条火龙!
那是什么鬼?都怪我这乌鸦嘴!
他严重怀疑自己眼花了,或者是产生了幻觉。
可揉亮眼睛,举目再望,确是一条火龙,影影绰绰,还在向着前面山脚的管道边缓缓蠕动。
真是活见鬼,都怪我这乌鸦嘴!李甲满心后悔不该如此瞎编路名,可一切都晚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的,虽然他根本不晓得什么是唯物主义者。
“吁——”
李甲本能地拽了拽手里的缰绳,声音颤抖着吆喝一声,让飞奔的马慢了下来。这时候他反而变得异常冷静,犟劲起来了,想要看个究竟今晚遇到的到底是个什么鬼!
“公子,怎么停下来了呢?”妤若埋着头怯怯地问。
李甲什么也没说,目光紧紧盯着前方。很快地,他看清楚了,原来是一伙从山里出来赶夜路的人,个个举着火把!
怎么看也要十来号人吧,李甲一遍遍地数,心中纳闷:
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莫非是拦路抢劫的山大王?不对啊,这京畿之地四面八方都是关隘要塞,哪一处没有朝廷的重兵把守?不管怎么说这里地处关中,不比上高皇帝远的四野八荒,是不可能有劫匪的呀!
如此再三琢磨着,眼看大白马已经小跑到了距离这伙人不远处。
果真来者不善!
这帮人个个举着哔哔叭叭燃着的火把,个个脸膛被映得通红,像关公像张飞。他们很快便将二人和胯下的大白马围了个圈。
“你们……你们是何人?想要干什么?”
李甲剑眉竖立、怒目圆睁,右手捏紧剑柄,左胳膊向后护着妤若。
“少……少公子,您……别……别误会!”
为首的汉子是个圈脸胡子,李甲在闪烁的火光下觉得他好生面熟。听他一出声,便立马认了出来,原来正是长安城东市古董行的单老板!
“哎呀,我说单老板,你怎么不早说,本公子还以为活见鬼了呢!”李甲一面说笑一面又质疑起来,“不对啊,单五,你如何晓得本公子这个时辰经过此处?”
“额呵,事……事情是这……这样的!”
这单五本来就说话结结巴巴,一激动满肚子的话就像茶壶里煮的饺子——出不来了。
旁边的另一个拄杖的人立刻往前挪了挪脚步,行一大礼替他解释:
“恩人,我们哥几个从内部得到了公子爷今夜西行的消息,也不晓得您走哪条道,便只好分头行动。爷您果然打这条正道通过,看来我的判断没错!”
“怎么,阿男你也来了!”
李甲隐约记得,此人是自己前年从一群长安恶少的拳脚下救出的,只可惜一条腿被打残废了。
原来都是故人!
李甲仔细打量周围这些人,有的是长安城东西两市开店做买卖的,有的是种田的庄稼汉,还几个是和自己一样的浪荡公子。
说来话长,讲起来全是故事啊。
此时,李甲突然觉得这荒郊野外有了家的温馨。一个让人说三道四的败家子居然获得如此高的人气,居然也刷到了成就感,人生真他娘的奇妙!
“廿六哥怎么不说话了?你可千万别见怪,弟兄们这是怕今日一别再难相见,所以才私下里串联一番,商议好到这山背后的单老板老家庄上摆下饯别酒席,好生招待招待你,还望给哥们儿一个薄面!”又有一位面容俊俏白皙的年轻公子开口了。
“好好好,关公子,你别说了,我都明白了,弟兄们的心意我李甲全领了!”李甲抱了抱拳,解释说,“不过实在抱歉,我今晚急着赶路,天亮前务必出关,恐怕是要辜负了大伙儿这番深情厚谊的啊!”
“哥哥别再推辞,今儿弟兄们扛也要将你扛过去!”
谁知关公子这哥们毫不留情义无反顾。这可如何是好?李甲有些为难起来。
方才虚惊一场,加之白天在婚礼上瞎折腾了一整日,晚饭没吃,他这会儿确实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李甲转念一想,妤若一个弱女子跟着自己这个大爷们跑,也够遭罪的了。倒不如去趁此机会去单家庄打个转身,一来给弟兄们一个台阶下,二来也好补补供给,磨刀不误砍柴工,稍事休整再上路,天亮前也差不多能出关。何必饿着肚子狼狈地跑!
想到这里,甲公子跳下马,笑道:
“我李甲何德何能,对弟兄们有什么恩惠,敢劳大家伙如此兴师动众地抬举?既如此,盛情难却,去上一趟又何妨!”
“这……这就对了嘛!有……有请少公子!”单五激动得手舞足蹈。
妤若坐在马背上没下来,这会儿一点也不怕鬼了。看着下面一群人全是纯爷们,她倒觉得踏实而又尴尬了。